第九节
黑暗,深邃的黑暗。伍卓阳就这样平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身体如浮萍一般轻盈,心灵似湖水一般平静。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伍卓阳在心中如此感叹着。然而耳边却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铜铃声。黑暗微弱的回声代表着这里并非是毫无边界的空间。眼皮前逐渐泛白的光亮则代表着周围还用光源的存在。
难道我没死吗?伍卓阳尝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这其实是一桩极其容易的事。此刻的他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丛中,周围是一圈茂密的白桦树林。阳光温暖地撒在这片地上。不远处一群色彩鲜艳的鸟兽正在手舞足蹈地围着一个石台跳舞。啊,等一下。那不是鸟兽,而是一群身穿兽皮,头插羽毛的人。刚才的铃声应该就是他们腰上的装饰物所发出的。
“瞧,那边的客人醒了。”一个舞者发现了已经苏醒的伍卓阳。其他人立即停下了舞步一股脑儿地围了上来。在伍卓阳的眼中这些扮相鲜丽而又夸张的舞者就好似神怪小说里的树怪狐仙。再一想之前自己中弹时的情景,便愈发映衬出眼前景象的诡异。只是还未等他弄清状况,一个头带豪猪帽子的高大汉子便冲着他憨厚地笑道:“新来的客人,你醒了呀。”
不过豪猪汉子的相貌显然没有他的声音来得亲善,伍卓阳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对方。可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忽然覆上了他的额头。那大手的主人还煞有其事地问道:“怎么看上去傻傻的?”
“怎么会。他可是宗元的儿子。”啪的一声毛茸茸的大手被批开了,为伍卓阳解围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子。只是他的后面一句话却为伍卓阳引来了另一个麻烦的好奇者。
“宗元的儿子!让我来看看。”甜腻的声音,如丝的眉眼,突然趴在伍卓阳身上的这个女子说不上有多漂亮,却绝对是个迷人的尤物。特别是面对那双抚过脸郏柔若无骨的手他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或许是察觉到了伍卓阳的尴尬,眉眼女子狡黠地咯咯一笑,“果真有点像呢。哈,竟然还脸红了!好可爱啊。他真是宗元那坏小子的儿子吗?”
哄地一下,伍卓阳只觉得自己的耳朵根子烧得厉害。好在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那个魅惑的声音:“丫头别闹了。熊祭该开始了。”
眉眼女子听罢立即放开了浑身僵直的伍卓阳。然后站起身朝他眨了下眼睛自我介绍道,“我叫梅赫。你父亲以前可是经常召唤我的哟。”
又是父亲!这已是伍卓阳今天第二次听到他人提起自己的父亲了。虽然从先前同莫日根老爹的对话中他已猜出了一二。但此刻听梅赫这么一说,伍卓阳在心里不禁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他勉强支起了身子追问道:“那个…你认识我父亲吗?难道我的父亲也是个…萨满?”
“宗元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萨满。”梅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即侧着脑袋冲着伍卓阳古怪地一笑道,“不过他可真是个薄幸的男人哟。你那么可爱,可别学你爹这坏毛病呐。”
“哦…”伍卓阳嘴角犯抽地应和了一声,跟着像是想起什么地低头摸了摸胸口,却发现衣服上虽有个破洞,身上却并没有受伤流血的痕迹。难道先前中枪只是错觉?难道我没有受伤?还是说眼前的一切才是梦境?或是我死后看到的景象?
满头雾水的伍卓阳抬起头,目光交错间一个瘦小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头戴熊首头套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伍卓阳醒来之后便分辨不清周围的魂气了。那些奇装异服的舞者仿佛个个都溶了森林之中,让人很难单纯地凭借魂气将他们同整片山林区分开来。当然这也包括了眼前这个熊帽少年。不过伍卓阳还是通过对方那双漆黑眸子中所带着的某种熟悉眼神,做出了大致的判断,“你…是莫日根老爹?”
少年点了点头算是证实了伍卓阳的猜想,然后伸出手向他邀请道:“来。熊祭快开始了。”
“熊祭?”伍卓阳不解地望着已经变成少年的莫日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玄幻景象。少年却二话不说地拉起伍卓阳将他带到了草坪中央的石碓前,回头微笑道:“对,这是为你我举行的熊祭。”
正南方向上头戴着鹿角头的老妪打起了神鼓。娇媚的梅赫牵起伍卓阳的手,欢快地笑着说,“跳起来吧!这可是为你举办的祭典。”伴随着神秘而又原始的调子,双脚不由自主地踩着鼓点。伍卓阳同舞者们一起围绕着石碓翩翩起舞,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唯一记得的是,绚目的阳光下心像张了翅膀一样脱离**的束缚。然后他听到了精灵们在他耳边的呢喃。
“就这样一直跳下去吧。”
“不要回去了。”
“留在这里就是永生。”
……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回去!”强行挣脱掉耳边呓语的伍卓阳猛地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间日头渐渐偏西,舞者们的影子也随之逐渐被拉长成了一个椭圆,仿佛一只摆放在草地上的硕大神鼓。也就是在那一刻鼓声骤然而止,鹿角老妪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将众人召唤到他的身边,“熊祭是山神迎接孩子归来的庆典。过来吧,我的孩子们。”
舞者们停下了舞蹈纷纷围坐在了鹿角老妪的周围,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伍卓阳。虔诚的表情写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老妪将目光移向了莫日根和蔼地问道:“那么我的孩子莫日根,你能给我们讲讲山下的世界吗?”
老妪的提问让伍卓阳的心头猛地一抽。山下的世界!真的要向这些山神精灵们介绍山下的世界吗?告诉他们人类已不在笃信神明。告诉他们人类因为贪婪而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告诉他们人类因为愚昧而自相残杀。作为人类中的一员,伍卓阳第一次有了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另一边承接众人期盼目光的莫日根显得十分平静。却听他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山下的村子染上了恶疾。黑心的恶人虽然被送入了地狱,可克额沃神已经不愿继续留在村里充当守护神。乌恩珠耶妈妈,我愿意代替克额沃神继续守护这片村子。”
“是这样啊。”被称为乌恩珠耶妈妈的老妪似乎是接受了莫日根的决心。她跟着又转过头看了看伍卓阳对着莫日根问道,“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你挑选的喀库雅达干?”
“是的,乌恩珠耶妈妈。他很优秀吧。”少年莫日根的脸上露出了与他外表年龄极为不符的欣慰表情。
“恩,恭喜你了莫日根。”乌恩珠耶妈妈喜笑颜开道。
一旁的伍卓阳眼见两人如此一问一答,不禁好奇地问道:“对不起,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日根与乌恩珠耶妈妈对视了一眼之后缓缓开口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次熊祭吗?”
“就是您十四岁那年参加的那次熊祭吗?”伍卓阳脱口而出道。
“没错,就是那次。那一年我亲手射杀了一头黑熊将它的灵魂送回了山林,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继承了熊神克额沃成为了一名萨满。当时的我就是现在这样一副打扮。”莫日根说着指了指自己头上戴着熊帽,“而今天这场熊祭正是为庆祝我重回山林而举办的。”
“难道说老爹你……”明白莫日根话语意思的伍卓阳激动之下就要起身,却被身旁的乌恩珠耶妈妈给制止了。只见老妪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则将一只陶碗递到了伍卓阳的面前说道:“孩子,你该为莫日根感到高兴才是。作为克额沃神的孩子,他遵从了森林的法则,并通过熊祭的方式回到森林的怀抱,这是他的福分。从今往后他将得到你们人类所说的永生。而今天的你也是这次祭典的主人,所以就请接受这碗陈酿吧。”
“啊。谢谢。”无法拒绝老妪善意的伍卓阳只得礼貌地接过陶碗,却发现里边乘满了似血液一般鲜红的液体。但那液体却丝毫没有半点儿血腥味,反而散发着令人舒畅的醇厚芳香。就好象这片森林所弥漫的魂气一般带着生命的气息。伍卓阳惊奇地问道:“这是?”
“这是克额沃神的赏赐。也是莫日根的心意。”老妪带着善意的笑容解释道。
“唔。”伍卓阳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陈酿看了半晌,最终将陶碗凑到了嘴边。当甘醇的液体流过喉咙,伍卓阳觉得有一股力量正贯穿他的全身。也正是这股力量督促着他将碗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眼看着伍卓阳喝干碗里的液体,像是要庆祝什么似的,周围的人们爆发出了一阵欢呼。而莫日根亦像是放下了某种包袱长长地舒了口气。老妪欣慰地接过伍卓阳手里的陶碗转身对着众人点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的,乌恩珠耶妈妈。”莫日根顺从地搀扶起老妪朝着密林方向走去。其他的舞者也跟着站起了身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跟了上去。仿佛在他们的眼里伍卓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请等…等一下。这是…”搞不清状况的伍卓阳慌忙站起身,想要追上莫日根他们。却不想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语气冷峻的警告,“你不能过去。”
伍卓阳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从何时起冒出了一个身穿白色旗袍的少女。瑰丽的短发,白皙的肌肤,精致的五官。没错,她就是昨日在山上遇见的那个犹如精灵一般的神秘少女。她怎么会在这里?突如其来的相遇让伍卓阳不由自主地呆在了原地。
“你不能过去。那里不是你能去的地方。”白衣少女的声音清澈而又冷静,带着令人不容质疑的威严,也将第二次石化的伍卓阳拉回了现实。
“为…为什么?莫日根不是就过去了吗?”伍卓阳回头指着身后的林子结巴地问道。
“现在的莫日根已经不是人类了。人类是无法返老还童的。”白衣少女平静地道出了事实的真相,“不仅如此那些围在你身边的舞者也不是人类。这一点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
正如白衣少女所言,伍卓阳早已看出莫日根、乌恩珠耶妈妈,还有梅赫他们并不是人类。但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物早已超出了一般的常识。至于眼前的少女自然也就不能用常理去判断了。所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所看见的,经历的,那些是真实的,那些是虚幻的。想到这里伍卓阳不禁脱口而出道:“那你呢?你是谁?也是精灵吗?还是山神?”
面对伍卓阳的询问,白衣少女微微挑了挑纤细的眉毛,继而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叫腾。腾飞的腾。我是一个萨满。”
“腾…”伍卓阳将少女的名字默念了一遍,跟着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密林疑惑地问道,“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萨满的世界。而你刚才参加了山神们的熊祭。”少女说着信步走到了伍卓阳的面前,扬起纤细的下巴用不容质疑的气势宣布道:“所以你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你们中的一员?难道是萨满?我?怎么可能?”伍卓阳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道。就算此刻的他已经能够接受萨满,接受神怪精灵的存在。伍卓阳也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不小心介入的局外人而已。可真要说他本人去当一个萨满,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无视于伍卓阳急于解释的表情,自称为腾的少女向他举起了左手。与肩同高的姿势,微张的手掌就好像是在召唤着远方的某人,“无论你接不接受,都无法改变你将成为萨满的事实。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和你的朋友回去了。”
“什…什么?”伍卓阳很想告诉眼前的少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个萨满,也并不打算成为一个萨满。然而还未等他做出解释,眼前就猛地一片漆黑。恍惚中伍卓阳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只是他还来不及搞清楚声音的来源,黑暗便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