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2006年6月,我在重庆的南山上写作《崩溃》。

在此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一直在从事图书出版的工作,终于能够停下来不做了,觉得轻松极了,像是从牢狱里放出来。重新回到自由写作的状态,有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那两年,浪费了很多时间,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也看到了许多行业中的黑暗。话说回来,尽管那两年里失去了很多,但还是心存感激,感激那些日子给我带来的磨砺和感悟。没有那两年的弯路和教训,我不会安静地潜心在南山上忘我地写作《崩溃》。是生活让我拾回了写作的勇气,重燃了某种希望之火,如果人生有高chao期和低潮期的话,写作《崩溃》,让我从低潮走向了高chao。

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崩溃》是我的一次超越。

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樟树,每天早上树上的鸟叫会把我叫醒,也经常写到鸟叫了才知道一个晚上又过去了。无论怎么样,在清晨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让我神清气爽,那些鸟儿成了我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他们和这个城市里的几个朋友一样,让我不会感觉到这个山城的陌生。那些鸟儿也会唤起我对亲人朋友的思念,特别是端午那天早上。

每次独自到异地去写作,思念已经成了习惯。

端午那天早上,我独自来到南山山顶上,面对着长江,和重庆这座大城,心里突然充满了感伤。

那流动的江水让我想起了堂哥金水。

他在我6岁那年就殁了。

那年端午节,饥饿而阴冷。因为连续的大雨,汀江水暴涨。大人们顾不上过节,也顾不上我们这些孩子,都去加固河堤了,河堤要是垮了,那是天大的灾难。我们这些孩子跟堂哥金水在一起,他是我们的头。堂哥金水就带我们到河堤上去看大水。

有看见我们的人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赶快回家去吧,这里挺危险的。”

堂哥金水说:“我会看好他们的。”

我们站在河堤上,看着浑黄的江流。天空阴霾,洪水咆哮,让人心生恐惧,我情不自禁地拉住堂哥金水的手,他低下头说:“别怕,别怕!”

他的手异常的温暖,给了我力量。

江水上面有许多上游冲下来的漂浮物。突然,我们看到一块木板上有几个粽子。那是多么稀缺的东西呀,我们盯着那木板上的粽子,吞咽着口水。金水对我们说:“我去把粽子捞上来,给你们吃。”

说完,他就跳进了浊浪滔天的江里。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朝那快木板游过去。就在他将要靠近那块木板时,一个大浪朝他打了过去,他被卷进了漩涡,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想起堂哥金水,我十分伤感。

从那以后,我不敢吃粽子,只要一吃粽子,肚子就会痛得死去活来。

还记得有年端午,婶婶在端午节的头天晚上梦见了金水。金水穿着破烂的衣服站在她面前说:“妈妈,我好饿--”

他在梦中告诉她,端午节的这天中午,他会在河堤上的那棵老樟树下等她,还说,如果她看到有一只绿色的蚂蚱,就是他。

端午节那天中午,我和婶婶一行人来到了河堤上的那棵老樟树下,等待着堂哥金水的出现。正午时分,树下果然出现了一只绿色的蚂蚱。我目瞪口呆。

婶婶哭着把粽子等放在蚂蚱面前,哽咽地说:“可怜的儿呀--”

然后,她就开始烧纸钱。纸钱烧完后,那只绿蚂蚱就突然消失了。

绿蚂蚱消失后,我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这个端午,堂哥金水会不会出现在那棵老樟树下,如今婶婶也过世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粽子吃,有没有人给他烧纸钱。他殁后,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不知道他的游魂是不是还在故乡的风中飘荡。

我告诉堂哥金水,我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写一本叫《崩溃》的书,写活着的人的悲哀和痛苦,以及来自家庭内部的恐惧……

我写作起来历来疯狂,可以说废寝忘食。

那天,饿得实在不行了,我就到山下的重庆邮电大学对面吃东西,那里有一大片小吃店组成的“小吃城”。要了一个青菜和一个小份的啤酒鸭和一碗米饭,狼吞虎咽起来,惹得旁边桌上的几个男女学生投来怪异的目光。把饭菜一扫而光,一算钱才13块,心中大喜,这么便宜!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工地,朋友在我来的第一天就告诉我,这个地方在前段时间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具女尸,考古部门的人鉴定说,这是清朝的女尸,这个清朝的女人是个妓女!我站在这个挖出过清代女尸的地方,看着建筑工人在那里忙碌,想象着那个清代青楼女子的模样,仿佛看到她在古典的厅堂里抚琴浅唱,她的一颦一笑是那么令人迷醉。

我竟然对她如此痴迷,良久地站在那里。

我往山上走的时候,一路上不住地回头张望,仿佛她在跟着我。

到达我住的地方要经过一条水泥马路,因为山上是风景区,来来往往的车很多,我刚刚从台阶走上马路,一辆拉客的三轮摩的朝我撞过来,我心里说了声:“完了--”一刹那间,我觉得有人在后面猛地推了一下,三轮摩的从我身边冲了过去。

我听到了噼啪的一声,右手臂还是被刮了一下,刮破了一层皮,血流了出来。有惊无险,要是没有后面那猛的一推,后果不堪设想。是谁推了我一下?我心生疑惑。难道那个清代的青楼女子真的跟在我身后?是她救了我一命?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和她萍水相逢,她为何要救我?我有点后怕,又有点恐惧。

人在任何一条道上行走,总会碰到一些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夜深了,窗外山上传来各种虫豸的吟唱。在虫豸的吟唱声中,窗外是不是站着一个人,在听我写字的声音,而那个人就是白天里救我的那个清代的青楼女子?

我推开窗,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有风吹过那片林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想,是不是我开窗时惊动了她,她钻进了林子,跑了。我内心突然有种感伤,为那些消逝在风中的故人。也许我的前世是那个清代青楼女子的情人,有个再生之约,如今,她来找我了,而我却忘记了前世的约定。

我对着黑暗的窗外,轻声说:“对不起--”

我刚刚说完这句话,天上突然落下了密集的雨。

那该是她的泪吧。

我感觉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我轻轻地关上了窗门,拉上了窗帘,重新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

此时,我小说里的主人公正在做着噩梦,写下主人公的噩梦,我觉得浑身冰凉。这个时候只要随便出现一个声音大点的响动,估计都会吓我一大跳。我不是对那个清代的青楼女子感到恐惧,而是对现实的生活恐惧。我小说表达的也是人在现实中的恐惧。

我和这个世界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在经历着苦难,苦难和物质无关,它是灵魂的事情。当下平庸生活中隐藏的和正在发生的危险,让我们的灵魂和肉体一样沉重。

正如诗人默默说说:

“我们每天活在惊恐中:

生下来后,天天恐惧不知死亡何时会突然降临;

黑夜里,惊恐鬼怪嶙峋的手指突然搭在你的肩上;

老板们恐惧生产的产品不受市场欢迎;

供楼的白领恐惧不小心被老板炒鱿鱼,刚住几天的豪宅,因还不起月按揭款而被银行没收;

时刻担心老婆偷偷给你带顶绿帽子;

吃鸡的时候怕吃到感染禽流感的鸡;

在海边,惧怕海啸;

在山上,害怕泥石流;

有了财富,怕穷人革命;

……”

我想,在我的小说里要表达这些当代人日常生活中最具体的恐惧,要让大家清醒地认识到我们面临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困难,也许这种困难是前所未有的,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理想,没有了信仰,失去了生命的依靠。只有知道恐惧的症结,才能更好地自我拯救,战胜恐惧。

我认为我的写作是有良知的写作。

我以严肃的创作态度,告诉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己有所作为,才能减少生存带给自己的罪恶。

所以,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想到一个问题--恐怖小说的深度。写作的深度就意味着写作的难度。的确,很少有人去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很多作者急功近利,很多书商也急功近利,催生了很多恐怖小说中四肢不全或者大脑残缺的怪胎。坚持小说的深度写作是我所追求的,它的难度对我是个很大的挑战,这也是我区别于别的恐怖小说作家的地方,恐怖只是一层外衣,我小说的内核应该是强大的。

在《崩溃》中我写了一个家庭,这个家庭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在经历着各自前所未有的困难,他们各自的表情都和自己受伤的心灵有关,从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无法向别人言说的故事,这些东西也最终使这个家庭的每个人走向绝望的境地……亲人之间相互的不信任,漠视和不关心,家庭的冷暴力,导致了一家人之间的仇恨,以及这家人在社会中遭受的种种际遇,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给人精神造成的无法修复的创伤,最终使这一家人走向了崩溃。我想这不是单纯的一部恐怖小说,它表达的是人在这个社会不安全的生存状态和当代人在寻找精神自救中付出的沉重的代价。人对现实社会的恐惧是最大的恐惧,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的重大问题:生存还是毁灭!

在重庆南山写作的那段时间,正好有世界杯,晚上写累了,写得自己害怕了,就躺在沙发上看球。那样对我也是有效的休息。有天早上,我看完世界杯,睡不着了,就散步到了山顶上。站在山顶上,我对着长江大吼了几声,吼完后,觉得浑身通透,舒服极了。大吼是我减压的一种方式,从小就这样,也许因为如此,我说话的声音才很大,不理解我的人,以为我对他有意见,朝他发火。

吼完后,我准备下山。

突然,我听到了警车警笛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心里就怦怦直跳,仿佛自己做贼心虚,我一直认为,这种声音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声音。我看到很多辆警车开上了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来抓我的,我可没有办暂住证。或者我在梦游时犯下了杀人放火的大罪?

我忐忑不安。

警车停在了一片树林前,警察下车就朝树林子里奔去。

原来不是来抓我的,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对自己说:你这个孬种,你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犯罪,你不就是写了些恐怖小说嘛,有什么好怕的,以后可不要如此胆战心惊了。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朝那林子走了过去。

林子外面拉起了警戒线。

我根本就进不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听人说,就在昨天晚上,有个女大学生被人奸杀在树林子里。我听了这话,头皮发麻。这片树林子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一夜没有睡,怎么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如果我听到了动静,我会不会去救那个可怜的女大学生?

回答是肯定的。

可是我竟然没有听见!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消失,我的心抽紧了。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我总是在睡梦中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挣扎着朝我喊:“救我,救我--”

我从噩梦中惊醒后,不停地用拳头砸自己的头。

我恨自己。

我们总是感慨命运的无常,就像我经常去吃饭的那个小吃店的老板娘一样。那个老板娘是个很好的人,她家住在偏僻的乡下,开那个小吃店是为了供儿子上中学。他儿子我见过,是个身材瘦高的少年。他就在小店对面的黄桷桠中学读书,而且读高三了,马上就要高考。老板娘起早贪黑,辛苦操劳,让人感动,感动那份无私的母爱。

那天中午,我在小吃店里吃饭。

边吃饭边看一份当地的报纸。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条消息上:2005年10月11日,是新生上学的第三天。下午2点45分左右,一个瘦瘦的男子手提一尺长的大砍刀,踹开万州卫校408教室的门,当着32名女生和正在上课的女教师,在大约10分钟时间内,把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黄兴凤连砍17刀。她的头被砍断了四分之三,凶手一边砍一边用脚不断地踢她的头、胸和背,鲜血喷溅了半个教室……杀人凶手叫袁华军。黄兴凤在一次拨打同学的电话,错把号码中的一个“0”拨成了“8”,拨到了袁的小灵通上,双方因此认识并且交往,不久就在一起同居。后来,袁把黄带走,在外面流浪了两个多月。不久,黄在网上给同学留言,说她被控制,失去了自由……黄在某天给在武汉的父亲打电话说自己逃出来了,要父亲寄钱给她做路费。10月9日,黄回到了学校,三天后血案发生……黄死前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有知情人说,袁曾经在万州拖刀杀人,是网上的通缉犯,他还是个“鸡头”,专门胁迫在校女生到外地卖淫。落网后,袁在看守所里还十分嚣张,多次吹嘘自己包养了五个年轻女人……

我刚刚看完这则消息,就听到砰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原来是一个啤酒瓶爆炸了,玻璃碎片崩破了老板娘的血管。这真是飞来的横祸,只见她的腿部鲜血直流。在场的人都十分吃惊,她自己却显得十分冷静,把一件旧衣服撕开,用布条把伤口包扎上。然后平静地对儿子说:“把自行车推过来,送我去医院。”

吓得六神无主的儿子赶紧把自行车推到小店门口,老板娘坐在后座上,儿子就骑着自行车飞快而去。

看着满地的血,我的头有点晕。

后来我一直没有看见到老板娘的身影。

直到我写完《崩溃》离开南山,也没有见到她。

现在想起来,还会记忆起她善良质朴的笑容,和那受伤后平静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活得好不好,儿子是不是考上大学了,要是考上了大学,也该毕业了。我由衷地祝福他们!也祝福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们!

写作进入了最后阶段,问题也出来了。

开始是胸闷,气喘,剧烈咳嗽,这可能是和我抽烟有关系。我一天24小时,最多睡三个小时觉,写作的时候,烟是一根接着一根抽,没有烟的话,我的写作根本无法进行下去。我的房间里烟雾缭绕,烟从门缝里透出去,路过的人以为里面着火了。就是我开着窗,也没有办法让烟雾散去。我知道这样下去十分危险,也许最后就死在烟上,可我真的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已经对香烟有了强烈的依赖,成了一种严重的病!我只好在不写作的时候不抽烟,或许这样可以缓解一点我的气管和肺部的压力。

我已经不再年轻。

然后就是严重的失眠和厌食。听过一个作家说,写作写得想吐,写得对文字十分的厌恶。我不是这样的,我喜欢写作,如果说我睡不着觉,不喜欢吃东西,那根本就不是因为讨厌文字,而是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我多么的热爱写作,写作的过程快乐而又刺激,可以说,在我眼里,写作是最美好的事情。我很难想象,一个看到文字想吐的人,如何能写好小说,就像要让一头牛爬上树那样困难。文字是有灵魂的。所有人物一写到纸上就有了生命。

最后是肾痛。

《崩溃》是目前为止唯一让我写到肾痛的一本书。

那个晚上,我洗完澡,就觉得腰部隐隐作痛。我没有在意,以为是每天坐的时间长了,肌肉的疼痛。没有想到,到了半夜就剧烈疼痛起来。痛得我浑身冒汗,我咬着牙坚持着,这才知道,我的肾结石又开始发作了。我必须坚持到天亮,然后去医院。

写作无法继续下去。

我躺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那时球赛还没有开始,就随便地看一个电视剧,什么电视剧我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眼睛看着电视机,心里却被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后来球赛开始了,我的注意力也没有在球赛上,甚至哪个队和哪个队踢都没有搞清楚,更不用说是谁输谁赢了。我躺在沙发上,煎熬着。我想给重庆的朋友打电话,可是我不忍心麻烦他们,我来这里,他们已经很照顾我了,在我休息的时候请我去吃饭,还请我去唱歌。我想到了那个清代的青楼女子,如果她能够飘进来陪我说说话多好,产生这个念头后,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耻。我又想到了那个在树林里被奸杀的女大学生,也许她的冤魂正在窗外的树林里飘忽,在喊着:“救我,救我--”

我的胡思乱想没有减轻我的疼痛,反而更加的疼痛了。

就这样,我熬到了天亮。天亮后,我忍耐着疼痛,去了医院。医院的医生给我检查了后,问我要不要动手术。我考虑了一下,拒绝了手术。医生给我开了些药,我就离开了医院。那段日子,我靠止痛药度过了《崩溃》最后的写作时光。我经常咬着牙说,无论怎么样,不写完《崩溃》,绝对不能离开南山。我把疼痛视为上天对我的考验,如果我连这样的疼痛都不能坚持,我将一事无成。

当写完《崩溃》的最后一个字,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如此真实和幸福,窗外的鸟儿在为我歌唱。很神奇的是,我的疼痛竟然消失了。后来,我也没有去动手术,只是坚持吃药。那年年底,去体检时,我问医生我的肾结石有多大,他笑着对我说,没有,没有看到你的肾上有结石。我如释重负。

南山,南山,那是我写作《崩溃》的地方。

那是我记忆深处充满痛感的地方。

那是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地方,南山,南山……

2007年7月写于上海家中

我们的灵魂无依无靠

我们的肉体找不到归宿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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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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