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1

第1章 寒夜1

大周圣历二年,岁末。

除夕将至,神都洛阳的上空连日来阴霾不散,漫天的风雪无论昼夜呼啸翻卷,洛阳城的百姓捱过整整十五个黯淡肃杀的冬日,终于才在除夕前两天盼来了久违的阳光。可惜这严冬中的阳光是如此衰弱而勉强,竟无法给人带来一丝暖意。但无论如何,辞旧迎新的时刻还是不可阻挡的到来了。

太初宫前,则天门巍峨的飞檐上狂风卷起积雪,把阳光反射成跳跃的点点亮金,映得人睁不开眼睛。重重宫墙之间肃穆寥落,殿宇楼阁中不见半缕生气,若不是偶尔有一队神色紧张匆匆而过的宫娥内侍,这个地方已然安静地仿佛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更别说有一点点节日的气氛。

则天女皇的内寝--长生院内,齐刷刷跪倒着一批御医,个个在寒风中哆嗦成一团,虽然眼前那扇紧闭的宫门内无声无息,这些人却不敢有丝毫动弹,只是深深地埋着头。

长生殿内,绣金蟠龙的厚重垂帘自顶而下,袅袅的烟雾在垂帘两侧盘旋,清冽的药香和淡雅的沉香糅杂,依然掩盖不住一股令人不快的衰败之气,这是垂垂老人身上才有的特殊气味,在病重的老者身上更显浓重,谁都知道,这气味正是来自于那不可阻挡地迫近的彼处。

无声无息中,垂帘被轻轻掀起了。在外殿中坐了一上午的几个人齐齐抬起头来,垂帘内刚走出的那人身上,立时被几束目光牢牢盯死。目光中有期待、有疑问、有谄媚、有怨忿、有鄙视,有冷漠,还有憎恨,不一而足。

张易之,施施然端立在众人之前,脸上顷刻间呈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子殿下、相王爷、梁王爷、公主殿下,皇上好多了。”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等回答,便款款落座,镇定自若地环视周围。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长吁口气,梁王武三思抢先开口感慨:“天佑吾皇,天佑吾皇啊!”接着,他略带夸张地朝张易之拱了拱手:“五郎、六郎这些天来衣不解带,在圣上身边尽心侍奉,殚精竭虑,总算令圣上转危为安,真是劳苦功高啊。”

张易之含笑点头,却听一旁端坐的太平公主轻哼一声:“五郎、六郎侍奉得越好,越发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中惶恐。母亲病了这些天,我们竟连面都见不着,更别说亲自侍奉了!这若是让天下百姓知道,只怕二位哥哥和我,都要被人唾骂。”

李显瞥了瞥太平,朝张易之略一颔首道:“五郎、六郎辛苦了。圣上既有好转,不知道此刻是否可以面圣问安?”张易之轻轻欠了欠身,微笑道:“圣上已睡熟了。请太子、王爷、公主殿下放宽心,快回去休息吧。”

李氏三兄妹相互看了一眼,李旦沉稳地说:“既然圣上已经睡熟,我们便先回去了。只是眼前有件要事,还请五郎待圣上醒来后请示圣上: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两日后即是除夕,按例宫中有守岁和朝贺之礼,正旦更要宴请四夷使节,以示我天朝恢宏之气,然以现时圣上的龙体,恐怕……”

张易之含笑点头,道:“这事我记得。圣上病体虚弱,恐怕近几日里都不能劳累。不过新年朝贺也是件大事,还是应该郑重对待。”武三思接过话头:“这事儿还是请圣上来决定吧。圣上虽染微恙,但毕竟是九五之尊,天佑之地仰之,除夕守岁和新年朝贺,圣驾亲临,方能给我大周带来新一年的吉瑞祥和。更何况我大周如今四海升平、国力强盛,威仪达于天下,各国竞相依附,使臣纷至沓来,那些番邦夷狄对圣上景仰已久,都等着借新年朝贺之机一睹圣颜呐。”

李显连连点头:“梁王所言甚是。”太平公主轻笑一声:“话虽如此说,母亲毕竟年事已高,又兼大病初愈,不宜过度劳累。我倒觉得,此次新年大典,如由太子代替圣上主持,既能替母亲分忧,又能令太子在百官和各国面前立威,不失为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武三思听着太平的话,面色一变,想要开口,却又忍住了,只是冷冷地扫了李显一眼,随后便盯牢张易之的脸。

张易之倒是泰然自若,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慢慢环顾一圈众人后,方才说道:“待圣上醒来,易之一定请圣上示下,你我只需耐心等待便是。再说,新年朝贺的一概礼仪庆典,鸿胪寺已经准备了两个月,圣上此前就交予太子殿下督管的,想必定是万事妥贴。”

李显道:“周梁昆任鸿胪卿已有多年,他办事还是很可靠的。昨日我还与他一起审阅了庆典和朝贺的安排,端的是一应周全。”李旦仔细听着他的话,不由笑道:“圣上既然将礼仪庆典都交由太子殿下主理,可见对这新年朝贺的事情已经有了打算。我们还是先回去等待旨意便是了。”

武三思率先离开,李氏兄妹随后也出了长生殿。来到长生院前,李旦看着那一群在寒风中已经跪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御医们,皱起眉头,凑在李显跟前耳语了几句。李显犹豫了下,提高声音问了句:“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内侍赶忙回道:“昨晚圣上发病,他们就在这里候着了,一直到现在。”李显摇摇头,吩咐道:“圣上已然安寝,留二人在此待命,其余人等都先散了吧。”太平公主朝他点点头:“显哥哥,你刚才战战兢兢地回张易之的话,我都快看不下去了。这些人可都是张易之叫来的,你此刻倒把他们遣散了,就不怕张易之……”“太平!”李旦轻叱一声,李显却已经面红耳赤,嚅嗫道:“我怕他?!我不过给他们兄弟二人一个面子罢了。”

太平公主轻笑:“显哥哥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啊。”李旦忙道:“好了,好了。太子,我看这回母亲病的不轻,主持新年庆典的事情应该会落在你的头上。你还是要慎重对待啊。梁王心中肯定不痛快,说不定会给你设置些麻烦。”李显忙问:“啊?他会设置什么麻烦?”李旦道:“我也说不好。只是给你提个醒。那个周梁昆是效忠圣上的人,我看他倒一直很谨慎,在我们和梁王、魏王之间也从未显露出任何亲疏向背。我想,太子只需多多依赖他便是。”他停了停,又道:“另外,太子也可以向狄阁老那里讨些建议。”

李显轻轻叹了口气,道:“狄阁老倒是衷心可表,可惜自从并州致仕回来,我看他的精神大不如前,并州的案子似乎对他打击很大。至于那个周梁昆嘛,为人确实谨慎可靠,但也深不可测,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在鸿胪寺卿这个位置上作了不少年,论起礼仪外事,他是大周朝第一人,这些天对我也是恭谨有加。可是他的心思倾向,却难以捉摸。”

太平公主道:“这也可以理解。而今圣体不宁,朝局纷乱,像周梁昆这样的老臣重臣,一定还在审时度势,待价而沽吧。”一阵寒风吹来,她微微打了个冷颤,笑道:“二位哥哥,咱们就别站在这里吹冷风了。快过年了,都有一大堆的事情,咱们还是忙各自的去吧。”看到李显一副困惑忧虑的样子,她又柔声道:“显哥哥,如今你是大周朝的太子,母亲这两年对李姓宗嗣改变了态度,局面比前些年要好得多,朝中还有像狄仁杰这样一心维护李唐的忠臣,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倒反而束缚了手脚。”

李显苦笑了下,点点头不再说话。兄妹三人缓缓步出长生院,沉默地沿着宫中的甬道向外走去。头顶上,久违的阳光再度被厚重的阴云遮蔽,身上虽然穿着最昂贵考究的裘服锦袍,严寒依然侵入骨髓,这真是个令人心悸的冬天。

长生殿内,张易之蹑手蹑脚地回到垂帘后面,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宽大的龙床上,武则天还是轻轻哼了一声。张易之赶紧凑上去,半跪在床边,轻轻握住武皇伸出的手,低声道:“圣上,您醒了。”

“嗯。醒了一会儿了。你们在外头说的那些话,朕都听见了。”武则天虚弱地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张易之轻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啊。”一边说着,他一边仔细端详着掌心里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手背上暴露的青筋和深褐色的老年斑,令得衰老一览无余。

武则天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次新年仪式,看来朕是不能主持了。”张易之仍然轻笑道:“圣上不想主持就不主持,谁还敢说什么?”武则天睁开眼睛看他,摇摇头道:“你啊,就是个鬼精明。六郎就比你单纯得多。”

张易之朝龙床的另一侧看去,只见张昌宗蜷缩成一团,紧闭着眼睛睡得很熟,不由会心一笑:“陛下,五郎知道您更疼六郎,您又何必老把这挂在嘴边上。您就是我二人的天,就算我显得精明些,那也是为了讨圣上您开心。”

武则天捏了捏他的脸,佯作愠怒道:“好大的胆子,朕真是把你们俩给宠得不像话了。”停了停,又正色道:“五郎,传我的旨意,今年的辞旧守岁和百官朝贺典礼,均由太子主持。并命鸿胪寺卿周梁昆即刻为太子安排一切礼仪所需,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是。”张易之毕恭毕敬地答应道。武则天又阖上眼睛,朝他摆了摆手:“你去吧,朕要睡了。”张易之躬着身子退出垂帘,匆匆往长生殿外走去。刚一迈出殿门,他便深深地吸了口户外凛冽清爽的空气,耳边传来几声呱噪,举目眺望,一群乌鸦高高盘旋着,朝着万象神宫的方向飞去,三天后的正旦,太子就要在那里接受百官朝贺和各国使节的新年上贡了。

大周鸿胪寺的官署坐落在皇城的东南角,北接重光门,东临宾耀门,距皇太子的东宫仅一步之遥。因鸿胪寺承担着朝会、宾客、吉凶礼仪等涉及国家体面的重要事项,其官邸建造得气派恢宏、华美庄严,竟比中书省的宰相衙门还更显得堂皇富丽。年关将至,作为各国使节朝拜天朝的第一个集散点,这整座二层楼的衙所更是锦幡飘扬、灯彩焕然,布置得既绚美又庄严,官衙前各色官吏和外吏番使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忙碌异常。

不知不觉,冬夜已至。暮鼓刚刚鸣响,往日这个时候,整座皇城都会陷入寂静。但是这些天情况却不一样,天津桥前的端门虽已关闭,两旁的左右掖门依然敞开着,为了新年典礼做准备的车马人员川流不息地出入皇城,鸿胪寺官衙内更是灯火辉煌,一干官员人等还在打足着精神,为了这一年一度的庆典废寝忘食。

鸿胪寺正堂上,鸿胪卿周梁昆端坐在案前,正在听鸿胪少卿刘奕飞陈报公务。周梁昆年逾六十,中等身材,瘦长干瘪的脸上蓄着一部山羊胡须,黑灰色的胡须中夹杂着几缕花白。而少卿刘奕飞则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貌不出众但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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