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边城3
武逊勃然大怒,指着那人的鼻子大叫:“放屁!爷爷我今天还管定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还穿着校尉军服?为什么我从来没在翰海军见过你?快把官凭路引呈给我看,如若不然,爷爷我立即将你收监!”那人就像根本没听到武逊的话,回头扬声叫道:“伙计,我要的酒菜都做好了吗?”
店伙计提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纸包和一个小酒坛子,跑过来放在桌上,点头哈腰地道:“都,都好了。”那人点点头,往桌上扔下些钱币,提起纸包和酒壶,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武逊气得眼前都冒出了金星,跳起来跺着脚嚷:“弟兄们,给我拦住他!”他带来的那干人等早已看得火冒三丈,此时呼拉拉便堵在了那人的面前,一个个横眉立目,咬牙切齿。
那人停下脚步,直视着武逊,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了。如果你是在执行公务,我一定会回答你的问题。但你聚众酗酒,肆意谩骂,根本就没有执行公务的规矩,所以你最好还是让我走。”“你!你!”武逊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干脆一挥手,众人朝那人就拥过去。那人往后一让,身形快如闪电,众人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条长凳一左一右扑面飞来,众人躲闪不及,纷纷被长凳砸倒,武逊还要抢前进攻,刚刚才从腰间拔出长刀,就觉右手臂一阵锐痛,长刀脱手落地,后背上又被猛击一掌,武逊本已醉得脚步虚浮,连冲数步,往前扑倒在其他人的身上。
满地的叫骂喊痛声乱作一团。等这些醉鬼们蒙头蒙脑地从地上爬起来,哪里还能找得见那人的身影。食肆外黑黢黢的街道上空,再度白雪飘飞,冬夜无边无际,寂寥深邃。
等李元芳冒着风雪,回到庭州官府开设的馆驿时,韩斌已经趴在门边眼巴巴地等了好久。李元芳把带回来的酒菜放到桌上,轻轻拍着韩斌的脑袋,笑着说:“等急了吧。是我不好,回来晚了。”韩斌满嘴里塞满吃食,含含糊糊地回答:“嗯,饿死了!哥哥,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吧,我都担心死你了呢。”“担心我?你这个小机灵鬼,我还用不着你来担心。”李元芳说着,转头看看横躺在榻上的狄景辉,问:“怎么不想吃?看样子你还不饿?”
狄景辉闭着眼睛,大大咧咧地回答:“不饿?哼,被你锁在屋子里面一整天,就靠点凉水和碎饼度日,我已经半死不活了,起不来了!”李元芳轻哼一声:“行啊,那样也好,我买的酒不多,刚够一个人喝。”“酒?”狄景辉从床上一跃而起,往桌前一坐,两眼放光地凑在酒坛子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唉,一个多月都没闻到这股子清香了。”
李元芳满斟了两杯酒,和狄景辉各自干杯,两人接着痛饮了好几杯,狄景辉畅快地鼓掌:“咳!从去年十一月到现在,整整三个月都在寒风暴雪里赶路,我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长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给冻住了。还亏得有这些酒啊,才算能暖暖心肝。”他看了看李元芳,笑道:“嗳,你今天好兴致啊,居然想到买酒?事情办得很顺利?”
李元芳仰脖又喝下一杯酒,苍白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微薄的血色,他微微摇头,笑道:“只许你有兴致,我就不能也偶尔有些兴致?”狄景辉一愣,忙道:“当然可以。我还巴不得你的兴致越多越好呢。”李元芳苦笑了笑:“不过这种兴致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今天我把剩下的一点儿钱都花光了,咱们弹尽粮绝了。”
狄景辉呛了口酒,连咳几声,才憋出句话来:“我说呢,原来你是破釜沉舟了啊。哈哈,也好,从明儿起就吃官粮了。啊,对不对?”他见李元芳低头不语,便撞了撞他的胳膊。李元芳深深叹了口气,才道:“今天我去翰海军府递上戍边调令,结果在军营外面等了一整天,根本没有人来理睬我。”狄景辉也呆住了:“啊?为什么会这样?”
李元芳面沉似水,低声道:“今天我在军营外面呆了一天,据我观察,翰海军的军纪十分松懈,早晚两次点卯松松垮垮,前后拖了很长时间,人似乎都没到齐,上官也不加以惩治,看上去就是在走过场。另外,军营里的秩序混乱,队伙标旗杂乱无章,步骑军械都没有按规矩摆放。”狄景辉随口应道:“你倒还看得仔细。”李元芳正色道:“翰海军是我戍边的军府,我当然要尽快熟悉。关键还不是刚才说的那些。”“那关键是?”李元芳紧握起拳头,狠狠地道:“关键是我在翰海军的营盘外面晃了整整一天,换了许多角度观察军营内的情况,虽然没有入营,却可以说将营内的状况掌握了八九不离十。而一整天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值哨过来盘查我,阻止我。你说,这对一个边疆驻军来说,不是特别危险的吗?”
狄景辉皱起眉头不说话,李元芳停了停,接着道:“今天翰海军没人理睬我,明天我就直接去闯庭州刺史衙门。”狄景辉鼻子里出气:“哼,难道刺史大人就会理你?”李元芳冲他一笑:“所以还得要动用你这个流放犯,明天咱们一起去。”狄景辉一撇嘴:“干什么?我这个流放犯还能帮你的忙?”李元芳点头:“那是自然,我敢说明天咱们一定能见着刺史大人。”狄景辉会意地笑起来:“你这个人,鬼心眼其实比谁都多。”
韩斌嘴里咬着块鸡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李元芳伸手过去取下鸡肉,将他抱到榻上,小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回头轻声道:“我去买酒菜时还听到些话,似乎这个庭州刺史也有些古怪,明天咱们就去会会他。”狄景辉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你我一个是流放犯,一个是戍边校尉,还是赶紧找人把我们安置了要紧,别没事弄得自己好像黜置使!你啊,全是跟我爹学出来的坏毛病。”李元芳听得愣了愣,也笑道:“你说得倒有些道理,我是得改改。”
两人继续喝酒聊天,直至二更敲响,俱感困倦难支,便各自洗漱了睡下。五更刚过,李元芳惊醒了。自小时候开始习武,他就养成了每天五更即起锻炼的习惯,除了极少的几次重伤卧床之外,一直坚持到现在。
李元芳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冰冷刺骨。狄景辉说得不错,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他们一路向西向北,总是走在最最酷寒的冬季里面,昨天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庭州,却仍然见不到一丝大漠绿洲的春意。李元芳下榻朝门外走去,后背上一阵一阵的痉挛和刺痛,令他呼吸艰塞。李元芳苦涩地笑了,大人嘱咐过很多次,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可这漫长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即使是他,也会有意志力枯竭的时候。
户外还是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天空中晨星寥落,李元芳踏着积雪走到一棵云杉树前,折下根长长的枝条,挥了挥,感觉倒挺称手。把幽兰剑留给狄仁杰以后,他的身边就没有一件可用的武器了。李元芳想,等入了翰海军,首先要给自己找一样兵刃,最简单的钢刀就可以,他习惯用刀,况且战场上杀敌,刀比剑更实用更有力。
想到翰海军,李元芳的心中又涌起一阵不快。昨天上午到达庭州以后,他把狄景辉和韩斌安置在馆驿,自己便立即去翰海军府报到,却未曾料想到是那样的局面。整个旅途虽然艰难,他的心中对从军戍边始终抱有很大的期待。正是这种对塞外烽烟和大漠金戈的向往,支撑着李元芳离开狄仁杰,也给了他坚强面对被贬遭辱的处境、带着伤痛一路西行的全部勇气。不是不了解军队的现实,也不是不懂得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但人总要给自己找寻精神的寄托,尤其是他这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人。
不,李元芳摇头摒弃纷乱的思绪。永远都不泄气,这是他为人的准则。边塞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现在就质疑和彷徨,为时过早了。反正无论自己受到何种待遇,他都要尽一切努力把狄景辉和韩斌安置好。昨天李元芳选择先去翰海军报到,就是为了能够把握住局面,结果却遭到冷遇,但这一整天的经历也让他断定,面对庭州官府和翰海军府,必须要使用些非常的手段。利用狄仁杰的名头来做文章,是他从心底里憎恨的行为,但是为了能给狄景辉寻求一个相对较好的环境,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想过这些,李元芳静下心来,缓缓调整气息,站定、起势、手中的树枝舞动生风,脑海中杂念顿除,一套刀法练完,浑身寒意祛尽,僵硬的后背松弛了不少,虽然疼痛依旧,头脑却清醒了,胸口的憋闷感也随之减轻。
看着树枝上和地下干净的积雪,李元芳突然起了玩兴,他解开上衣,捏起雪团,将雪抹上前胸和肩膀,用力摩擦,皮肤很快变得通红,热辣辣的感觉随着血液流动到全身,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李元芳正打算往后背也擦一点雪上去,猛地听到身后细细簌簌的声音,他头也没回,就将手里的雪团往后抛去。
“呜!”的一声怪叫从脑后传来,李元芳猛转过身,就见一小团黑影蜷缩在雪地之上,蹬了蹬腿就不动弹了。原来是只野猫,李元芳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惊小怪的十分可笑。他把衣服拢上肩膀,刚想回屋,面前的枯树丛中飞快地跑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嘴里大叫着“哈比比!”直接扑到了黑猫身旁,抱住那猫的身子嚎啕大哭。
李元芳看得又诧异又好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身边,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低声招呼:“喂,这是你的猫吗?你再仔细看看,它应该还没死。”那人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李元芳仔细端详,只见他形容幼小,分明还是个孩子,看上比韩斌都要小好几岁。一身胡人孩子的装束,还带着顶毛皮小帽子,煞是可爱。只是满脸泪痕,眼神呆滞,样子有些奇怪。
李元芳蹲下身,微笑着朝那孩子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安慰几句。哪知道那孩子突然目露凶光,满脸狰狞地哇哇大叫,拼命朝李元芳撞过来。李元芳一把捏住他的小胳膊,忙问:“你干什么?”那孩子也不说话,就是死命挣扎,呲牙咧嘴地冲李元芳吐着唾沫,好像发了疯似的。李元芳心想,也许这边塞的小孩听不懂自己说的话,误会自己杀了他的猫,所以才会这样癫狂,正在寻思该怎么办,手里的孩子突然眼睛朝上一翻,舌头伸出嘴巴老长,喉咙里咔咔的声音乱响,全身抽搐着连连蹬腿,随后便软瘫在李元芳的怀里。
这下李元芳倒有点儿茫然无措了。他慌忙试了试小孩的鼻息,还挺粗重,他晃动着孩子的身体叫了几声,一点用都没有。地上那只惹祸的黑猫醒了,刚才李元芳的雪团只是把它砸昏,现在这畜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着李元芳怀里的孩子“喵,喵”乱叫,搞得李元芳更加心烦意乱。他抱着小孩刚站起身,面前的树丛中又闪出一个人影。
李元芳皱起眉头朝来人看,心里嘀咕着,这个早晨真是够热闹的。那人看见他怀里的孩子,正要往前冲,又犹豫地停下了。躲在树丛的阴影之中,那人冷冷地命令道:“快把孩子放下!”听声音原来是个女人,虽然竭力掩饰,语气中的慌乱和焦急仍相当明显。李元芳对她鬼祟而倨傲的态度很有些不悦,便反问:“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黑影中的女人沉默着,李元芳能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明显是焦虑非常,对这昏迷的孩子关切至极。李元芳心中有些不忍,便抱着孩子朝她走过去,那女人向他伸出双手,声音颤抖着哀告:“求求你,把他给我。”就在这时,李元芳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听见那女人的声音,便也朝她张开两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娘……娘……”李元芳不再犹豫,轻轻将孩子递到那女人的手中。
那女人紧紧搂着孩子,把脸埋在孩子的身上,低声呜咽着:“安儿,安儿,叫你不要乱跑……吓死我了。”安儿攀住娘的脖子,回头到处乱看,继续嘟囔着:“哈比比,哈比比。”李元芳明白他的意思,从地上捡起那只乱叫的小猫,也送到安儿的手中,轻声道:“看好你的孩子,看好这只猫。”说完,转身便走。那女人只是低头不停地摩挲着孩子的脸蛋,并没有注意到李元芳离开。
大清早,李元芳和狄景辉便离开馆驿,前往庭州刺史府的衙门。一路之上,狄景辉始终兴致勃勃。他昨天刚到庭州,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个西域重镇的风貌,就被李元芳反锁在馆驿之中,今天才得以一睹芳容,就忙不迭地东张西望。庭州地处西域腹地,北邻沙陀碛,南面天山山脉,东临戈壁荒漠,环绕它的大部分地区不是高山峻岭就是荒漠沙海,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漠绿洲。时值冬末,植木凋敝,还看不到生机盎然的绿意,但街道两旁千姿百态的房屋、路上样貌打扮五花八门的行人、喧哗热闹的集市、还有供奉着截然不同的神灵,却比邻而居,相安无事的伊斯兰教、萨满教、沃教、景教的各式寺院、教堂和神庙,都看得人眼花缭乱。完全可以想象,当春天降临的时候,天山上冰雪消融,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满山遍野的花草怒放,这个城市将会是如何的色彩缤纷,绚丽多姿。
狄景辉还没来得及看尽兴,两人就已来到了庭州刺史府的衙门前。这座刺史衙门倒是按中原官署的式样兴建,高耸的黑色琉璃瓦屋顶,夹在大片高高低低的白色圆顶清真建筑和黄泥灰堆起的方形民居之间,显得十分突兀。李元芳在门房递上自己的戍边调令和大理寺出具的狄景辉的流刑判决,便与狄景辉一起耐心等候。
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没过多久,一个身披甲胄、头顶纱笼的军官便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将二人直接引进了刺史府的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