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黄雀3

第41章 黄雀3

因为初次在饭铺里面和李元芳的遭遇,武逊的心中始终存着疙瘩,况且作为一名常年驻守边疆的普通军官,他对来自京城的高官显贵本来就没有任何好感,故而对李元芳的戒备之心更甚。一路行来,武逊发现李元芳这个人平常神色冷峻、沉默寡言,脸上几乎从来没有笑容,看上去相当高傲,于是心中对他便愈发不爽。尽管在路途中,李元芳主动帮忙背负行李,对食宿行也从不提任何要求,料理起杂务来还蛮能干,但武逊就是无法改变对他的看法,特别是想到这么严肃孤傲的一个人要来做自己的副手,武逊更感到如芒刺背,实在难以接受。

真正让武逊操心和担忧的还不是这些,去到伊柏泰以后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他并不是没有预测。钱归南其人的狠毒狡诈,武逊在庭州这么多年,早就看透了。但武逊一心剿匪,也顾不得其他,只盼着自己那一腔热血,能够为了大周,泼洒在沙陀碛最险峻的沙砾荒滩之上,也比天天在庭州和钱归南、王迁这样的小人周旋,受气憋屈还无处伸张要痛快得多,所以他无条件地接受了钱归南的任命,匆忙踏上去伊柏泰的路程。王迁给他准备的牲口够老迈,武器枪械更是差强人意。临出发前武逊仔细检查了那些随便捆扎起来,外面用麻布包裹的刀枪和弓弩,发现全是锈迹斑斑的失修之物,用这样的武器别说剿匪,就是在大漠中猎杀些野物谋生,都不能顺手。武逊虽然很失望,但还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了。有总比没有好,他想好了,在伊柏泰安顿下来以后,他再从这些枪械中挑选些勉强能用的重新打磨。武逊赌着口气,要让钱归南和王迁他们看看,无论怎样给他武逊穿小鞋,设置障碍,他还是能够办成事,剿成匪!

从庭州到沙陀碛,一路经过片片绿洲、农田和村舍,眼前的景致由生机盎然渐渐地变为荒芜萧瑟。等走了一整天之后,就很少能再看到茂密的树丛和清澈的池塘了,阵阵西北风刮来,风中满是黄灰色的沙雾,虽然大家都作了准备,用纱布蒙住了口鼻,可一天走下来,仍然是满口满鼻黄沙粗涩的味道。第一个晚上他们在一片长满芨芨草的滩地上扎营,随便找个胡杨树根往下挖,不一会儿就冒出清水来,可惜又苦又咸,只能给骆驼和马匹喝,人还是得用骆驼背着的木桶中的水解渴。武逊没有心情,不肯生火做饭,只拿出几块冰冷的馕充饥。从庭州出发还兴致勃勃的狄景辉第一个晚上就蔫了不少,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了。

荒漠上野狼成群,为防狼群袭击,武逊吩咐整晚燃着篝火,他让两个驼夫轮流值守,睡到半夜不放心,起身亲自去查看,却发现李元芳独自守在篝火旁。武逊有些诧异,忙问怎么回事,李元芳随意地回答说他看那两个驼夫一路也很疲惫,便让他们去休息了,自己代他们来值守。武逊虽感意外,但很快想到也许这是神都来的校尉要显显能耐吧,就决定先不动声色。第二天晚上,李元芳仍然彻夜守护篝火,白天也不露倦怠,倒真让武逊心中隐约有些佩服,但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又改变了武逊刚刚建立起来的好印象。

第二天他们已经深入到了沙陀碛的内部,眼前除了连绵起伏的沙丘和粗砾相间的平地,便再也看不多其他景物了。虽然是冬季,白天的沙漠中并不酷热,没有烈日的灼烤来消耗大家的体力,但朔风骤起时沙尘漫天,整个天空在瞬间便会变成漆黑一片,不要说举步维艰,连呼吸都成问题,武逊和突厥驼夫在大漠周边生活了这么多年,还算能勉强适应,另外三个便十分狼狈了。再加上骆驼不得力,本来半天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到夜间宿营时人和牲口个个都筋疲力尽了。狄景辉有些受不了了,一路上不停地询问何时能到伊柏泰,武逊懒得理他,只说还要好几天,心中更加认定此人就是那种根本吃不得苦的纨绔子弟。

这天夜半,武逊又去检视篝火,发现李元芳仍在独自值夜,想着自己对人家不理不睬的也实在不像话,他便上前坐在李元芳的身边。武逊不擅言辞,面对李元芳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坐着发愣,没想到这位李校尉还要寡言,看武逊过来,连招呼都不打,只是静静地盯着篝火沉默。武逊坐了半晌,实在耐不住了,便搭讪着问李校尉是否有对付野狼的经验。他原想着李元芳或许会吹嘘一番,却万万没料到李元芳竟说自己身边没有兵刃,如此要抵御野狼确实比较困难,因此想请武逊从所带的兵械中找把刀给他,或者是弓箭也行。武逊登时窘得面红耳赤,他才不信李元芳会没有随身的兵刃,必定是看出来瀚海军给他准备的军械有问题,乘机嘲讽他罢了。

这天夜间沙漠中的气温降得很低,帐篷外头真冻得死人,武逊本来还想下半夜换下李元芳,让他回帐篷休息,这番对话一出,武逊立即气鼓鼓地起身,将李元芳撇在原地再不愿理他。回到帐篷中躺下,武逊兀自气恼异常,看来中原来的武官就是心眼多,为人更是刻薄,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李元芳和他一起去伊柏泰组织剿匪军,内忧已经够多,如果再添外患,这剿匪便成一句空话了。

第三天武逊就有意带着驼队慢慢偏离正途,朝伊柏泰偏西的方向走去。路上的沙丘越来越高、越来越密,走过每一座沙丘都很费劲。猛烈的西北风吹起沙尘,人只有下地步行才能避开最厚密的风沙带,因此走得比第二天更慢。到了午后,最年迈的那头骆驼已经虚弱地迈不动步,几乎是靠驼夫强拽着一路前行了。武逊带着小队勉强穿过一片稀疏的胡杨林,终于来到一片平坦的坚硬荒原上,这里地面上的黄沙比别处要稀薄很多,一丛丛的枯草从荒地上枝枝桠桠地伸展出来,还有小片的积水潭点缀在枯草间,也许是积雪融化而成的吧。

武逊左右四顾,正前方略高一些的坡地上,竟出现了一座黄泥堆砌的小屋,旁边还搭着个简陋的茅棚,屋后小片的胡杨林挡住了风沙,使得这座小屋和茅棚在狂风中得以幸免。武逊长舒口气,领着小队来到小土屋前,便对李元芳道:“李校尉,这里是片干涸的河床,夏季暴雨期间,河里的水还挺大的,所以有游牧之人在这里搭建了落脚之处。因白天耽搁了不少时间,今天要到达伊柏泰必须要连夜赶路,比较危险,况且一匹骆驼也走不动了。我建议,李校尉你带着狄公子和这孩子今天就宿在此地,总比在野外搭帐篷要好多了。等我明日到了伊柏泰,再另遣驼马来接你们。”

李元芳并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去牵那匹东倒西歪的骆驼。狄景辉走了这三整天,头一回看到个房屋,觉得比皇宫还要舒适,赶紧朝屋内走。进得屋中,墙根下居然还有张土炕,狄景辉再顾不得其他,往满是灰尘的土炕上一躺,便再不想动弹了。

武逊带着突厥驼夫和另两峰骆驼又上路了。他把李元芳一路骑来的马匹也留给他们,还卸下一大木桶的水、一大包馕和干面条、火褶,甚至还留下了一罐子油和一小袋盐,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大包袱里,武逊提进茅屋往地上一搁,就赶紧和李元芳招了招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武逊带着另外两峰骆驼和驼夫们沿着河床向前走了很久,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他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这个地方有水有食物,相对也比较安全,这三个人要过上几天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自己把剿匪团整理好,必然派人回来接他们。武逊自言自语着,老子我还不是为你们着想,你们真要到了伊柏泰,才会知道那里有多可怕,到时候我可顾不上你们这大的小的三个累赘啊。

李元芳把骆驼和马都拴好在茅屋后的胡杨树上,等它们津津有味地啃起多汁的胡杨树根,就去茅屋里面查看起来。茅屋的角落里有柴堆,他走过摸了摸,发现大部分是湿的,茅屋顶破了一大块,肯定是下到屋里的雪慢慢融化,把木柴都浸湿了。他从柴堆顶上捡出些稍干些的,搬进土屋。这土屋大概冬季之前还有人居住过,土炕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狄景辉四仰八叉往茅草上一躺,觉得比前两个晚上在帐篷里睡地下要舒服得多了。韩斌也累坏了,趴在狄景辉的身边整个人都转进茅草堆,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李元芳把韩斌从茅草堆里拎出来,让他负责点干柴烧炕。屋子中间有个大树桩,看来是当桌子用的,他就把武逊扔在茅屋的那一大包物品也拿过来放在桌上,慢慢翻看,居然还找出几枝蜡烛。天色已经渐暗,韩斌把火炕点着了,李元芳就着炕洞中的火燃亮一支蜡烛,又从地上捡起块铁皮当烛台,滴了点烛油在上头,蜡烛站牢了,这点点微弱的红光和炕洞里熊熊的火光在一起,竟给这大漠中孤零零的土屋里,带来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土炕上暖烘烘的,狄景辉躺了一会儿,觉得缓过点劲来了,就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响。狄景辉从床上一咕噜爬起来,开始在屋子里到处转悠,东翻西找。李元芳等他折腾了一会儿,才问:“你在找什么?”狄景辉一边继续翻着,一边道:“找锅子啊。今晚咱们有火有油还有盐,别再吃那个冷冰冰的馕了吧,再吃我就要吐了。你这包袱里不是有干面条嘛,咱们下点面吃如何?”李元芳随口应道:“行啊,只要你能找到锅子。”

韩斌听说有面条吃,也来了劲头,跟着狄景辉一起在土屋里乱翻,被狄景辉朝旁边一推:“去!你到那个茅屋里找。”“哦!”韩斌扭头就跑去茅屋。李元芳把油、盐重新收回到包袱里,对狄景辉道:“我去周围看看。”便出了房间。他沿着河床来回走了一段,月光很明亮,将整条延绵的河床映照得异常清晰,比两旁低了足有丈余的河床上隔不多远就有个积水的坑洼,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李元芳特意凑到其中的一个水洼旁看了看,积水已被尘土沾污,人是没办法饮用的。

东南方的天边,一轮新月之下,天山山脉雄浑的黑色山脊闪烁着神秘的光辉,自它而下,则是高低起伏的沙丘的影子连绵不绝,一直来到近处的胡杨林后。在这整片不见边际的穹庐旷野之中,寂静中似乎总有难以言传的凄婉和孤独,从久远的过去而来,又将人的思绪引向难以捉摸的未来。

围着他们暂居的小土屋,李元芳绕了个大大的圈子,仔细观察了周边的全部情况。他发现,牧人选择在这个地点作为落脚点,是经过周密思考的。如果真像武逊所说,夏天前面的河床充溢河水时,这条河流就既是天然的屏障,可以阻隔来自对岸的野狗和狼群的攻击,又可以为人畜带来沙漠中最宝贵的水源,屋后的那片胡杨林,同样挡住了大漠上的沙暴,也是一重很好的保护圈。李元芳在四周的硬地上还发现了好几个凹陷下去的土坑,看去是人力所为。从土坑里已被烧成黑色的泥土来看,这几个土坑是专门用来点篝火的。李元芳蹲在土坑边细细搜索,还找到了好多块烧得黝黑的铁条和铁片,像是用来烧烤食物时候用剩下的。看来这些篝火堆不仅被用来吓退企图靠近的野兽,同时也帮助在此暂居的牧人们烹饪美味的食物。

李元芳想着或许能派上什么用场,就随便捡了几块大大小小的铁片铁条,回了土屋。再看屋子正中的大树桩上,果然放了口铁锅。狄景辉和韩斌坐在土炕上发愣,李元芳便问:“还真找到锅了?先煮水吧。”韩斌跳下炕来把他拉到桌前,撅着嘴道:“哥哥,这锅子全都锈了,不能用的。”李元芳一看,铁锅内外果然都锈迹斑驳,拿手一摸就沾上黑红的铁锈,他冲着韩斌笑了笑:“看来你今天还是吃不上面条。”韩斌扁了扁嘴,几乎都要哭了,李元芳这才发现他的额头上肿起来一大块,问:“这又是怎么回事?”韩斌带着哭音抱怨:“我刚才去草棚子里面找锅子,地上有个铁疙瘩,绊了一跤。好疼!”

李元芳想了想,把自己捡来的一块最大的圆铁皮放到桌上,沾了点水擦干净,让韩斌把馕掰成小块,平放在铁片上面,还在馕上洒了点盐和油,塞进燃着柴火的炕洞里面。不一会儿,烤饼的香气就充满了小土屋,取出来一尝,果然又香又脆,三人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个饱。狄景辉连连赞叹:“很好,很好。这才是原汁原味的塞外美食,比面条好多了。”韩斌拉着李元芳的胳膊道:“哥哥,这个好吃,可我还是想吃面条。”李元芳刚点了点头,狄景辉插嘴道:“等明天那个武校尉带我们去了伊柏泰,你想吃什么都容易。”李元芳抬眼看了看狄景辉,轻声道:“你真这么想?”狄景辉一愣:“是啊,怎么了?你觉得有问题?”李元芳摇摇头,随后任狄景辉再问什么,他都不开口了。

桌上的蜡烛很快就燃尽了,李元芳要节省着用,不肯再多点一支。狄景辉和韩斌本已累得筋疲力尽,吃饱喝足往炕上一倒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为了防范野兽,李元芳还是去屋外点起一堆篝火,他守在篝火前一坐又是大半宿,实在是太累了,虽然户外的彻骨严寒还能让他不至于沉睡,但头脑中也时时有些半明半暗的恍惚,好像一忽儿又回到了数年前的幽州,他保护的突厥使团在大漠中遇到劫杀后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因此遭到通缉和追杀,一个人亡命天涯时,便是这样,即使疲困得几乎要死去,也还是要强迫自己保持警惕,否则下一刻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当然,现在的情况还有所不同,那时候他还可以一时泄气到恨不得死了算了,如今他连这样自暴自弃的权利都没有了,因为他必须活着,才能保护好屋子里面的那两个人。真的万万没有预料到,他们的塞外生涯会如此开始。

为了找件事情做好提提神,李元芳拿来那个生锈的铁锅,从地上抓起坚硬的细砂摩擦锅子上的锈斑,他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居然把铁锅里的锈斑全部磨光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捱过了最深沉的黑夜,远端的天际开始初露曙光,李元芳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到屋内去唤醒狄景辉,让他去守篝火。因为已是黎明,狼群基本上不会再来了,点着篝火只是以防万一,所以他才能勉强放心让狄景辉代替自己值守。狄景辉倒休息得很不错,醒来就感觉精神焕发的,兴冲冲地跑去屋外准备看大漠日出,李元芳便躺到炕上昏睡了过去。

还没有睡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异样的响动惊醒了。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李元芳从炕上一跃而起,下意识地探手往身边去摸武器,什么都没有摸到。他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空着两手翻身跳下土炕,清晨朦胧的曙光从敞开的土屋门外照入,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狄景辉,僵硬着身子站得笔直,身边还有一人,红衣轻甲,青铜面具,看身形倒不高大,比狄景辉还矮一个头,但是右手中紧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正牢牢地抵在狄景辉的脖子之上。

李元芳看着这个情景,心中突然觉得十分可笑,在这个荒芜的大漠中,他只想着要防备野兽的攻击,却万没料到最后还是遭了人的暗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睡得懵懵懂懂的韩斌这时也从炕上爬起来,看到门前二人的样子,又惊又怕,低呼着“哥哥!”就缩到李元芳的身后。李元芳伸出左手抚摸着韩斌的肩膀,轻声安慰:“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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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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