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恋猫记2

第4章 恋猫记2

但令我更忧心忡忡的是,“南泉斩猫”的情节在反复纠缠着我。猫是极富诱惑力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猫也会成为人类烦恼与痛苦的根源,这与猫带给人类的美是同时到来的,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所以南泉和尚是从斩断痛苦的角度出发的,他必须斩猫,其实也是一种对佛法的履行。但赵州又为何要头顶草鞋呢?我实在难以回答,也许这个问题千百年来就没有人真正解答过。

我真的陷于痛苦中了,说不清,只感觉一种潮湿的味道从心底升起。当与它(她)在一起,我总有一种幻觉,把它(她)想象成一个人。虽然我明知这不是,可我陷进去了,仿佛晚上在我枕边的真是一个从展子虔或是吴道子的古代画卷中走出来的仕女。这种幻想是危险的,如果连人与畜牲都分不清,我岂不是要被划入衣冠禽兽之列了。于是每当我睡着以后,都会梦到一把镰刀,血淋淋的镰刀,这把刀刚刚斩下了一只美丽的白猫的头颅。然后一个和尚对我双手合十,我接着就被惊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的女邻居,我还从没见到过她和她的猫在一起过。我希望她能看住她的猫,不要让它到处乱跑。

“把猫囚禁起来是件很残酷的事,你要知道,谁能得到它的青睐是一种幸运,它可是个倾城倾国的人间尤物。”她说这话的神情与晚上那只猫像极了,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远猫,不让它(她)靠近我。它(她)盯着我,一副随时准备冲锋的样子,全身皮毛随着喘息一起一伏的。突然它(她)的目光软了下来,哀求似的蜷缩在地上,那痴痴的眼神真让人揪心。它(她)叫了起来,猫儿叫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孩子发嗲,但这回的叫声却如此撕心裂肺,就像我幼年时养的那只猫临死前的叫声。

我的脖子仿佛被什么扼住了,我也想发出它(她)那样的叫声。眼眶里开始有些湿润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搂住了它(她),把我们的脸贴得很近。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后伸出了小小的舌头,舔在我脸上。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眼泪已挂上了脸颊,却被它(她)的舌尖舔去了。这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猫,我……我不敢说后面的话了。天哪,我的牙疼突然加剧了,好像升了一级,就在这一瞬间。

第二天,我又清醒了,我明白自己不该如此冲动。我要摆脱它(她),搬家吗?不,我不想离开这小阁楼与老虎窗,而且我也搬不起,但我又不可能把隔壁邻居赶走。在外头转了一天,我的牙疼看来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傍晚回家,又碰上隔壁那女人出门,她看我的神色依然很怪。

这天的天气很不好,非常闷热,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要下雷雨。到了十点以后,猫果然来赴约了,它(她)猛地扑在我后背上,用缩进了爪子的脚掌抚着我的脖子。它(她)只要把爪子放出来,就足以抓破我的颈动脉,送了我的命。我突然有些害怕,抱住了它(她),并把它(她)放在眼前盯着,我希望能从它(她)眼中寻找出什么。

我见到了它(她)黄棕色的眼珠,以及那一条缝似的瞳孔。在瞳孔中,我依稀能见到我自己,再往里,竟是一个和尚,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凝视着我。猛然间,这一切又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双眼珠和瞳孔。

南泉和尚,又是他,他一定在看着我。我立即把视线从猫的脸上挪开,在小阁楼里寻找什么,我在寻找一样足以斩断我的烦恼的东西。终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上伸手可及的一把剃胡子的刮刀上。我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敢去碰,于是又把它(她)紧紧搂在怀中,就像热恋中的人一样,我的心中掠过这念头就使我痛苦了起来。

我的手向刀伸了过去。

这一过程是极短的,但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除了那只手以外,我全身一动不动的,我怕极了,害怕让怀中的它(她)察觉。但它(她)仿佛已沉醉在这甜蜜中了。这柔软的躯体在我怀中,暖暖的,像一团火,既是带给人温暖的,也是带给人危险的。我多想这一瞬成为永恒,我们两个永远这样直到一起慢慢变老。但我的那只手似乎已不再安在我胳膊上了,那只手似乎已属于南泉和尚了,终于拿起了那把刀。

我不敢去看,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它(她)毛茸茸的头皮和薄薄的耳朵。虽然不敢看,但我的手上却好像长了一只眼睛,带着那把锋利的刮刀,逼近了它(她)的后背。我突然感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已不是刮胡子的刀,而变成了把割草的镰刀,这把刀俨然是南泉和尚亲手交给我的。

此刻,另一种痛苦从我的口腔深处的神经中抽搐着,在这不断升级的牙疼中,我好像见到了南泉山上那只身首异处了的猫,又好像见到了我幼时那只被处死的血淋淋的猫,它们和我怀里的这只一样都是美的。也许正因为如此,美才成了一种罪过,是的,美是会犯罪的,犯了诱惑罪,对于这种罪,南泉和尚说,只有处以死刑,立即执行。

现在,我的刀已开始触到它(她)的白毛了。

忽然我闭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白光,我立刻睁开眼看着窗外,又是一道,从夜幕的乌云里掠过一大片令人目眩的白光,那是闪电。接着从苍穹深处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一个响雷。这雷声尽管只有一瞬,但却充斥了我的小阁楼、我的耳膜和大脑。我松了手,刮刀掉在了床上。此刻差不多刀尖就要刺进它(她)柔嫩的肌肤了。

它(她)察觉了,是上天的惊雷提醒了它(她),立即扭动起灵活的躯体,从我的怀里逃脱了出来,跳到床的另一头盯着我。它(她)发现了那把刀,它(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巨大的痛苦,它(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它(她)发出了绝望的叫声,这声音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雨点一同敲打我的玻璃窗。我理解的它(她)的意思,它(她)的呻吟就像几千年来所有苦命的痴心女子。转眼它(她)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无奈的哀怨与仇恨,我真怕它(她)会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我哆嗦了,但我还是大着胆子要上去和它(她)重归于好。

它(她)拒绝了。

它(她)不再像那似水柔情的美人的化身了,而更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苦命人。它(她)对我充满了恐惧和敌意,弓起了身子,随时都会逃得无影无踪。

雨,越下越大,雷声再一次响起。而缠绵的痛苦从心底和牙龈里两个方向升起遍步我全身。

它(她)走了,走得如此从容不迫,没有回头,保持了它(她)的尊严与风度,消失在灯光中。我没有追,我还敢追吗?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雨点不断敲打着窗玻璃。

我牙疼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疼得似乎牙齿已不再属于我了。我用了各种药,也去看了牙医,但毫无效果,始终查不出病因,是一种神秘的惩罚吗?此后的三天,牙疼愈演愈烈,而那只猫也再没出现过,甚至连隔壁的女邻居也无影无踪了。我用力敲她的门,却没有反应。我只能到楼下去打听她的情况,楼下一位老太却说从没见到过我所说的这个女人,并且还说我隔壁那间房已经十几年没住过人了,根本就是空关着的。至于那只猫,老太也从没见过。

真不敢相信,可难道我亲眼见到的都是假的。于是我又忍着剧烈的牙疼,问了这一带其他十来户邻居,都得到了相同的回答。他们建议我到精神病医院里查查是不是有什么病,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我遇到鬼了。

不,它(她)和她都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到底是我疯了,还是整个世界的人都疯了。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不弄清楚,可能我的牙疼一辈子也好不了了。我决定冒一次险,用力地撞开了隔壁的那一扇门。天哪,这房间与几天前的景象完全不同了,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房梁上结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家徒四壁,空空荡荡的,布满了凄惨阴冷的空气。的确是许多年无人居住了,可前几天,我明明在这房里与那女人说过话。噢,我的牙疼又开始折磨我了。

我疼得浑身软了下来,坐倒在地上,扬起了一地的灰尘。我回想起那只猫,但剧烈的牙疼使我脑中天昏地暗,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明白我已永远失去它(她)了。

忽然我仿佛看见了什么,那是南泉山上,南泉和尚的徒弟赵州正头顶着草鞋,走出山门。他在向我微笑着,镰刀与南泉和尚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座高大的禅院与一只复活了的猫。

我现在终于能明白赵州为什么要头顶草鞋了。

写于1999/6

附录:

关于南泉斩猫

本人的《恋猫记》在榕树下发表以后,众多网友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好的,也有歹的,但我从不介意,我甚至希望大家都能来批判我,最好开一个批斗会,这样才能使我保持清醒的头脑。

南泉斩猫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两年前又看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加深了我对这个故事的印象。这种印象一种纠缠着我,终于使我在1999年的六月完成了这部幼稚的小说《恋猫记》,压到一年后的现在才放到网上发表,正是说明了我对它的疑惑和犹豫不决。

许多网友表示无法理解南泉斩猫中的赵州为什么头顶草鞋。这是很正常的,我说过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赵州的行为,所谓的解释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终级的答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思考,相反,越是艰难的课题越能激发起人类探索未知的勇气。

我欣慰地看到了许多网友发表了各有千秋的独到见解,即便是表示不理解的,也想必是经过了一番思考的。也许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最终的解释,争论的过程就是我们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我指的是南泉斩猫,对于这样的一个课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的。

其实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核心,在这部小说中有关“我”和猫的情节都是次要的,我自己认为甚至可说是我的败笔之一。最重要的是南泉斩猫,与小说的明线相比,这是一个内在的线索,一个更逼近我所想要表达的思想的线索。这个故事不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是经过了上千年的思考的,它永远也不会过时,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放弃对美的追求。

我来谈谈我个人的见解。在本文中猫只不过是一种象征,对美的象征,大多数人们都是追求美的,如果大家都想拥有有限的美,则必然与无限的物质世界和欲望相矛盾,于是争执乃至灾难就在所难免了。

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消灭这种美,于是南泉和尚就这么做了。但接下来难以理解的是赵州头顶草鞋走出门去的行为。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不可理喻,但上千年来也有许多人做出了他们的解释,但互相之间出入都非常大,甚至于争论不休。

我想,解决问题的关键必须要上溯到源头,源头就是美,什么是美?唐朝以胖为美,今天以瘦为美,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劳动就是美,自古以来,对美的认识也没有过标准答案。我认为在人类产生之前无所谓美,所谓的美是人类的一种感觉,是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的产物。动物是没有美感与丑感的,蜜蜂要往花中采蜜是它们生存的手段,老虎生了漂亮的皮毛,一是为了伪装,二是为了威慑。但许多我们人类认为是美的东西在人类存在之前就存在了千万年,它们在被有审美感的人类发现之前是同样是美的,但那时它们的美是毫无意义的,至少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是无疑的。而在人类眼中,同一样事物,它有美的,也有不美的,并不是事物本身有什么变化,而是欣赏的人发生了变化。所以,美不是一样东西,美是一种关系,一种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我们通常认为美的对象是主体,而观察它的人是客体。我认为应该是完全相反,主体是人,客体才是某一样事物,这样才能解释许多审美观中的矛盾。

所以,如果美是这样一种关系的话,那么美的根源就不在于美的对象,而在于主体,也就是人的心中--人心才是美的根源。这种美并不是我们以往所说的“心灵美”,所谓的“心灵美”并不是真正的美,只不过是道德意义上求善的过程罢了,实际上是混淆了美与善的界限。事实上“真、善、美”是三个不同的概念,包含了三种不同的求知方向,这是题外话了。

正因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中没有美的概念,那么从这个人的眼中看到世界就全部都无所谓美丑了。所以,人心是各异的,作为客体的美以及追求美的过程也是各异的。当然,大多数人眼中,雪白可爱的猫自然也是美的化身,于是,产生了争执。南泉和尚认为这种争执的根源在于猫,猫是祸水,必须要除掉它,才能消灭争执的根源,所以他斩了猫。但赵州不这么认为,他把草鞋顶在头上,以草鞋意喻因为痴迷于美而产生的痛苦。解决这种痛苦的办法不是把草鞋扔掉,因为人是不能不穿鞋的,草鞋和猫一样都只是替罪羊,是人类欲望的替罪羊。猫是无辜的,它的存在自有它的理由,它的美是天赋的,一切都是人类的自寻烦恼。美的根源在内心,由此而来的痛苦其实也来自内心,就算消灭了美的对象,但能消灭美在你心中的根源吗?

不能。

所以,我在《恋猫记》中特意安排了“我”牙疼的情节,也许是因为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牙疼的确在折磨着我。可更重要的是牙疼象征着一种根本性的东西,你永远都无法摆脱它,只要你心中还存在着对美的追求。猫也是一样,南泉和尚即便把猫处死,就真的能消灭他弟子们心中对猫的妄念吗?不能。以猫作为象征的美永远存在于这些和尚们的心中,不管猫是否出现,也不管猫是否被杀。美是千变万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却又是同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为美,它伴随你一生,具象为猫,它同样可以在你内心世界活一辈子。因为你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有权利从你的内心出发对客观世界做出自己的评价和理解。人类从来就是追求美的,亘古以来,就有一个梦想美,发现美,追求美,热爱美,乃至于痴狂于美,痛苦于美,最终毁灭美的方程式,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许许多多大自然或是人类自身所创造的美,都因为这个方程而被毁灭,难道罪过在美的事物身上吗?不,罪过在我们的内心,在于对美的欲望。解决它的办法既不是毁灭美,也不是放弃美,而是宽容美,我们所要承受的恰恰是我们自己。美,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内心,饶恕它吧,也就是饶恕了我们人类自己。

我想到了当年禅宗五祖弘忍和尚要选继承人,条件是做出一首好“偈”,大弟子神秀做了一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弘忍表示不能接受,后来,一个叫慧能的砍柴烧水的和尚做了一首“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于是,弘忍和尚便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慧能就是著名的禅宗六祖。后来,他流亡广东,说出那句著名的关于风动幡动还是心动的话,结果被打入了主观唯心主义的糟粕行列。但不管在哲学上如何争论,我们能看出神秀的偈正代表了南泉斩猫的行为,而慧能的偈则正是赵州头顶草鞋的美学基础。

写于2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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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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