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梁薄在她前方约莫五步的地方停住。不再向前,目光淡然无波,看不出悲喜,聚焦移动,从期期艾艾的小唯转到到她表情丰富的面庞。眸色渐渐转深。
“妈咪!”
尽管周遭氛围僵凝,态势诡异,但是这对一只三岁不到的小萝莉并没有什么影响。纫玉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自然感受到开心。于是她在梁薄怀里便开始有些不老实的踢蹬,甜甜的唤了一声过后,小脸一扬,送给梁薄一个灿烂纯净的笑,“谢谢叔叔,纫玉找到妈咪啦!”
然而他并没有立即放开她,短时间内似乎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这样娇娇软软的一叫,倒是把他的注意力从对面的方向拉了回来,定格在怀中小娃娃精致美好的笑颜上。久久不曾移动。
“纫玉...”唇齿间细细斟酌这二字,缓慢而悠长,伴随着的,是一声浅浅的喟叹,“这名儿起得不错。”
梁薄其实有一丝很淡的爱尔兰血统,是他的外祖母,体现到他这里,就只剩下一双深蓝的眼睛,纫玉并没有遗传这份幸运,较之哥哥姐姐,她甚至可以说是是和他长的最不像的孩子,只是,究竟还是他的血脉啊。
叶臻看着他目光转都不转的牢牢锁在纫玉的脸蛋上,手心开始冒汗,心底究竟是发虚的。何况他看了那么久,眸中甚至透露了些许若有所思的情绪。
“梁——”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看到林朵瓷,话到唇边,及时改口,“梁先生。”
“梁薄。”
林朵瓷和她几乎同时开口,甚至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大约是意在提醒他应该“孩”归原主。
可梁薄并没有放下纫玉,长久的出神过后,他几步上前,走至叶臻近前,轻手轻脚的将怀中娃娃递给她,一边出声吩咐,“孩子小腿受了伤,小心着点。”
叶臻接过孩子,客气的点头称谢,忙不迭的查看纫玉白嫩的小腿上那个有些深红的擦痕,心有点疼,嗔怒着苛责,“纫玉,怎么回事?”
“摘花花...”纫玉扁着嘴,眼角含泪,“摔到,痛痛。”
叶臻细细看去,女儿发间果然还夹杂些细碎的花草枝杈,大致也是可以设想到当时的情景,真是狼狈。有点生气,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语气不经意间也软了许多,几番温言之后便把纫玉抱到一边的秋千上开始处理伤口。由于是医生的职业属性,她随身总是爱带着些许应急的药物,一时间倒也不算是束手无策。
梁薄盯着那两只一大一小,看了许久,忽然感觉到袖子被拽了拽,是他自家的萝莉,温顺静默的眨眨眼,很乖巧的抱住他的手臂。顺势就摸了摸她因为药物治疗而发丝稀疏的头顶,声音是心酸的宠溺,“乖。”
心下几分怅然若失,不远处那个神态认真,举止温柔的母亲,实在是很难和多年前那个连袜子也会穿反,鞋带也得让他帮忙的小笨笨联系起来,现在看来,原来一直以来依靠着他的,黏着他的那个小女人,竟也成为了别人的依靠。
“梁薄。”林朵瓷又出声提醒了下,“接到小唯,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六点半的飞机,别误了点。”
他没有出声,目光百转千回的始终离不开那个死结,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轻轻“嗯”了声,只是脚步依旧没有挪动的意思。他就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不动作,只是看着。目光,是横贯多年也未见过的忧愁。
若是再看不出什么猫腻,林朵瓷就是个傻子。神色怅惘的一声叹息,她识相的也没有再出言。
叶臻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只是身子有些抖,不知何种缘故。终于收拾好了纫玉的伤口,她依着礼貌,总不能一走了之,然而站在他面前,张口却是沉默,不知言何,目光低低垂着,像是刻意的避让,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在二人之间流转。
谁也不愿意开口,谁也不曾离去。
回忆荏苒的太仓促,温度还来不及散去,便已彻底失去。近乡情怯,近人,更是如此。
“叔叔。”没料想到,最终打破沉默的竟是怀中的小纫玉,她一脸童稚的喜气,完全没有察觉分毫异样,声音是小女孩特有的甜软清脆,“谢谢叔叔带纫玉找妈咪。”
“呃?没事。”他也是怔住了,深蓝的眸底,冰冷凝固的颜色一点一滴融化温软,抬手,他揉揉小纫玉微卷的发,唇畔带笑,“纫玉真可爱。”
“是啊是啊,爹地也是这样说的。”小纫玉毫不害臊的扬起的小脑袋,多的溢出来的骄傲,“叔叔,纫玉送花花谢谢叔叔好不好?”
梁薄目光微垂,看着那只白白胖胖的小爪子在眼前摊开,躺在正中的正是刚刚因此摔了个大跟头的紫丁香,只是被攥的已经不成样子:
“那谢谢纫玉了。”他收下的倒是郑重其事。丝毫不显得怠慢。
被小纫玉那么一搅和,气氛渐渐没那么僵了,她也得以舒一口气,万般思绪暂且压下,理清言语,“每次都这么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有所顾忌,顾忌孩子,顾忌林朵瓷,同样的态度和措辞,他没再像上回一样讽刺她阴阳怪气,短暂的沉默和深深吸气之后后,他更加阴阳怪气,“客气。”
平复了一下胸臆间翻涌的不断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出来久了,家里惦记着,我先走一步了。”
他望着她,看不清眼底的温度,淡淡“嗯”了一声,在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握住她的手臂,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发问,“特意来看小唯的?”
她僵住,目光从他身侧漏下,刚巧发现小唯也正在看她,心头一痛,却只能摇头,同样耳语般的呢喃,“我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念书。”
他的眼神以可见的速度瞬间灰败下去,沾染了些许自嘲和讽刺,声音亦是如此,“果然。”
“....”
“叶臻。”他的声音愈发耳语般细不可闻,“如果我承认当年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错,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记恨小唯?”
感觉心脏被什么狠狠一击,她像是被迎面扇了一巴掌一样难堪,望向他时,眼角是红的,声音也是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哽咽,“我和你说了很多遍,我并不记恨她,但你...算了,反正你从来也不听取别人的意见。”
“意见?”他缓慢重复这两个字,轻笑,“行为和意见,孰轻孰重?”
叶臻闭了闭眼,叹气,所以,还是解释一下吧,
“那天我病..”
“纫玉几岁了?”他几乎和她同时开口。
这个问题问的突兀,她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他的用意。咽下递到唇边的话,改口回答他的疑问,“两岁。”
“...”他眸中灰败的色彩愈发盛了,静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我知道了。”
他终于松开她。
没有了桎梏,她反而踉跄了一下。这一连串的对话,看似很长,耗时却短,前后不过两分钟而已。她向前走了两步,小纫玉在她怀里探头探脑,凑在她耳边,很小声却认真的抱怨:
“妈妈我三岁啦!”
“嗯..”她敷衍的拍拍她,“妈妈记错了。”
“叶小姐。”她落荒而逃的脚步被她叫停,再转头时,看见他的目光没有一点避让,直直的看着她。声音亦是没有一点波澜,平静而淡然,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锐利,“这里地偏,带着孩子不方便,我送你吧?”
她脑中此刻真一阵阵的嗡鸣,不想再和他猜心思,只能摇头,“谢谢,但..不必了,我车子就在外边。”
“....也好。”他考虑了一下,并没有太久,忽然笑了,怅然若失,声音亦是薄薄的嘲弄,“那就各走各的路。”
她僵在原地,看着他,怔怔无言。
下课铃声响了,也是放学的信号。周围喧闹起来,熙攘的人潮涌动,一批又一批,孩子,老师,家长,混在一起。他站在那里,动也未动,小唯娇小的身子被人潮掩盖,她只能看见他。恍然间,有种时光逆流的错觉。
这一幕很熟悉,很让人怀念。
就好像多年之前,她还是只小娃娃,放了学,兴冲冲的奔走到楼下,人潮人海间,一眼就能看见挺拔的他,在人群中那么显眼。等着她,等着带她回家。她每次都特别兴奋的往他身上扑,总是换来他一脸嫌弃的表情,和很温柔的怀抱。因为知道他们家庭特殊,所以时日久了,连他昔日的班主任看见他也会调笑,梁薄,又来接你小媳妇啊?
“妈..妈。”
恍惚之间,叶臻好像听见有谁在喊她,本能的低下头去,却发现小纫玉一脸茫然的看着她,嘴巴没有一点开合的痕迹,再后来,她忽然想起,纫玉,是从不喊她妈妈的。
脑袋空白的一瞬间,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前方某处,那个稚嫩娇柔的声音再度响起,混在人群中那么细微,可她听得那么真切:
“妈妈?您...”一波学生扎堆走过,叶臻终于看见了一直掩藏在人群中的小唯,她站在梁薄身边,向前走了一步,表情怯懦而无助,欲言又止的嗫嚅,“您是妈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