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雪

032.雪

森楠躺在本部病床上迎接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现在要量体温……咦?”

走进病房的护士看到我吓了一跳,然后鼓起了一张脸。

“这位先生,现在还不是会面的时间。”

我坐在病床边的折椅上,缩着头。

“这是成员专用房嘛,早一点进来有什么关系。”

“虽然你一个人早了一步出院,但谁说你可以这么乱来的呀?”

这个护士拿着放了温度计的托盘敲着我的头说。接着她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了窗帘,让阴天早晨微弱的光线照进了这间病房。

“森楠,今天还好吗?来,我们来量体温。”

森楠窝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点头,然后乖乖地伸出手。

“话说,后天森楠就要转院了是吗?”

护士小姐抬起头来问我。

“啊……对。”

“你们要离开省南啦?”

我点了点头。

“是因为要去首都的关系吗?”

我隔了一会儿之后再点了一个头。

“这样啊,算了,毕竟你也碰到了不少事情嘛。”

护士小姐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想她一定知道,我所碰到的问题绝不是“不少”两个字可以轻松带过的。这半个月来,军方都在找我跟森楠。而我们之所以可以待在驻扎地不被发现,都是多亏了总指挥的帮忙。所以这护士能这么爽快地略过这个问题,其实我是挺高兴的。

“辛苦啦,小弟弟。加油喔!来,森楠,接下来要量血压。”

她带着像是哼着歌般的轻快语气说道。

“拜托,我已经二十五了好吗?不过说来,我其实没什么好辛苦的。”

“喔?”

“虽然我那些朋友好像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光头他们几乎全都被军方带走询问,不过……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和这些事没有关系。况且就算没有了我们对大家根本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猎犬有说会替我照顾好他们的。”

我忽然想起了曾母。我已经不恨她了。而我对她而言,大概也是像过客一样的吧……不对,就连被她所迫害的森楠也是。对曾母来说,森楠不过只是用来作为容器的替代品。

但她的家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块土地的呢?又过了多久如此孤独的生活呢?她不会觉得寂寞吗……如果是我,肯定没办法忍受。而我之所以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还留有许多人类才有的部分吧。

“没有那种不会有人觉得困扰的情况喔,小弟弟。”这个护士一边为森楠包上量血压用的臂带,一边说,“每个人其实都是被需要的。”

我听了心里想着,这种说法太以偏盖全了吧……不过,当我看她带着像是哼着歌的轻快语气这么说,却又非常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她拿着托盘起身,“小弟弟,我要出去了,所以请你也离开吧。临时会客的时间结束咯。”

“……不能……再一下下吗?”

我哀求地问。

“嗯……”她口里发出了声音,视线落在地上游移地转动着,“真拿你没办法。”

我的头又被她拿着托盘敲了一下。

“森楠的情况昨天跟今天是还好,不过偶尔还是会发作的,所以只能再五分钟喔。”

森楠听了微微点头。

“还有,要是有人来了,拜托你可要躲到床底下去喔。不然我会被骂的。”

“是!”

我答话的同时露出了笑容。

这个护士在离开前又用托盘敲了我一下,然后才离开病房。

我将头转向森楠。而森楠则是别过头去,握着自己细瘦的手一语不发。

“听萧晟说,光头都很担心你。只是……只是我们没法再和他们见面了。”

森楠听后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都不在了,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当我们去往首都之后,甚至连他们的消息都无法得知。

“为什么……只有我……”她对着窗,轻声地说:“只有我一个人变成这样……”

她的声音一点一滴朝着身上的被子落下,肩膀也开始发出颤抖。

“为什么这样的我还活着呢……”

她双手紧扣住自己的肩膀,不断地发出颤抖。

“每到晚上,就会有好多人跑出来找我说话……他们都已经死了,连对我来说很陌生的曾母也是。可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说的话他们也听不见……”

我看着她的颈子。之前那些看了让人觉得不舒服的隆起的血管,现在已经看不见了。那只虚已经和森楠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了。它将停留在这个肉体上,哪儿也不能去。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数百年历史将在森楠身上持续发出诅咒的声音,然后枯萎,腐朽。

“我不要,我受够了。为什么只有我!”

“你还有我在呀。”

我嘟哝了一声。森楠听了回过头来。她不再哭了,双眼流露着绝望的神情。

“森楠要是不在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森楠一双空洞的眼眸直视着我,然后说,“江贤,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连其他人的份一起。就算每天晚上,你会因为我而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就算我的口中会冒出那些不经由我的意志,听了会教人觉得莫名厌恶的话语,就算我偶尔会不由自主地……”

她这时忽然把声音吞回去,紧咬着下唇,垂下头。

我看着她交扣在被子上的双手,没有回话。我不知道我这时候……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是吗?”

我听到声音,因而抬起头来,看到床的那头,窗前站着那个红发男子。他的双手仍被重重绳索捆绑在身后。

“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啊?你以为我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吗?”

我下意识握紧了病床的被单。

“很遗憾,我永远都会觊觎着你的一切。”

我的手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是森楠抓住了我的手。她张开了嘴……

“江贤!”

但她的声音却被红发的言语遮蔽住。

“只要你游移不定,想要放开你掌舵的权利,那我随时都很乐意接手。”

“江贤!你不可以听他说话!”

森楠看着我,猛摇着头。

我屏住呼吸,闭起眼睛,将胸腔内的空气吐出去。

我跟森楠今后都得背负着身上的这一切活下去。

当我睁开眼睛,红发男已经消失。冬季阴郁的天空透过窗帘洒下了微弱的光线。忽然间,窗外飞过了一道黑影,和鸟类的振翅声。

是乌鸦。

森楠缓缓收回了手。

我从椅子上起身。

“那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森楠摇摇头,但我还是朝着房门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了她细细的声音。

“你不要走……”

我回过头,看到森楠泪眼盈眶的脸庞。

“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

“你别担心。”

我勉强自己挤出笑容,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看起来我是不是在笑。

“我会一直陪在森楠身边的。”

只是现在我非离开不可。

我跟好几名身着强袭成员制服的人擦肩而过,下了阶梯,穿过大厅,然后从后门出了本部。外头很冷,但天空却非常清澈。

本部后面没人活动的停车场角落停了一辆银色轿车,一个人倚在驾驶座旁的门上。我朝着这个一身黑衣的人影走过去。

“你……伤已经好了吗?”

我走近到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那张凶恶表情的脸庞时问。

“我已经不用再施打止痛剂了。”

她冷冷地说。

“然后呢?”

听到我的询问,她的眼神游移了一下……真稀奇,她竟然会有这种反应。我原以为她是什么话都可以直说的人呢。

“中央作出决定了,要把你纳入我们的组织。”

“哦。”

其实我对于这样的答案没有什么实感。虽然森钦平说我是最可怕的,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你还想跟我们扯上关系?”

“因为这是让森楠可以获得自由的条件不是吗?”

“没有自由。那女人要是碰到了什么问题是还会再变回虚,所以她这辈子都得活在组织的监视之下……只是组织认可你可以跟她一起生活而已。”

“这我知道。”

这样就够了。就算只是这样,我已经可以永远陪在森楠身边了。

“我不赞成这样的作法。那些老头子只要碰到自己没办法对付的家伙,就想把对方纳入组织底下,这种想法真是令人作呕。”

“这跟我没有关系。”

“而且我讨厌你。”

“这我也知道。不过还是得谢谢你。”

她听了咂舌一声,同时瞪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要道谢?”

“因为……那时候你让自己背负了那样的痛楚,还是让我跟欧阳碰面了。”

“那是为了欧阳,才不是为了你呢!”

她气得大骂了一声,同时转过头去……不过我知道,苏璃跟欧阳并不是独立的半个个体,而是彼此相互融合,根本无法分辨哪些表现是苏璃的,而哪些表现又是欧阳的。所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也是欧阳。

“你没杀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的声音中还带着愤怒,“因为我是欧阳?你就凭着这个无聊的理由而制止住了那个红发男动手?真受不了……要是你凭着这点就做得到,那你根本应该……”

“这才不是什么无聊的理由!而且别再用那种让人觉得你根本就想死的方式说话了!”

她那些话让我想起了欧阳当时说的--你可以杀了我的。

听到这样的话,实在太悲哀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能见面的。”

“这种话你去对欧阳说啦!”

“所以我不是在对你说了吗?”

她听了猛然回头。那张不服气的脸庞微微染上了红晕。

“转过身去。”

她离开车边,朝着我一步步走了过来,然后这么对着我说道。

“做什么?”

“我叫你转过去就转过去啦!”

她直接伸手抓住了我的脸庞,将我的头往后扭。我吓了一跳,但也只能顺着她的动作转身。这是怎么回事?她干嘛突然……

我仿佛听到她将长袍脱掉的声音。

“啊!”我察觉到她的意图,因而赶紧转身抓住了她举起来的右手--那只手此时正抓着她的油画刀要往自己的左手刺下去。

“你、你……你干什么啦!”

她带着红通通的一张脸大叫了一声。而右手逆握的油画刀在我的鼻头前方抖着抖着,也从她的手中滑落,摔在柏油路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想见欧阳吗!”

“我都见到你了,有没有见到欧阳已经没有关系了。拜托你不要这样好吗?光是想到你之前这么做过,我都会觉得痛了。”

为什么欧阳跟苏璃都可以这么满不在乎地刺伤自己的身体呢……我抓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往上提。这只手夺走了好几人的生命,但现在握起来却只是一个纤弱女子的手。

“我、我可不是欧阳呀!”

她在我的胸口高度喃喃发出了声音。也许是因为我将她的手高高举着,让她那一副娇小的身躯此时几乎要贴到我的怀里,像只小鸟一样不断发出颤抖。

“我杀了你的朋友,为什么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是你杀的,我死也不会忘。但是……”

我看着她,那张脸是杀了我所有的家人的凶手的脸。她甚至还打算杀了我。但那张脸却也是曾经对我非常温柔的一个女孩的脸。我明明觉得,能再看见她是非常高兴的事,却在后来又有一半的念头是真的想杀了她……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在看到苏璃那张泛红的脸庞时,同时想起了欧阳的模样,因而脑中一片混乱,让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

我明明恨她恨得想要杀了她。

“你、你离我远一点啦!”

她顶开了我的身子,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长袍穿回到自己身上。

“你要是再敢碰我你试试看!我绝对会把你那双眼睛给挖出来!”

她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肩上的乌鸦飞走了。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她的油画刀正躺在我的脚边,因而赶紧捡起来跑到车子旁边。但车门却被猛力地拉上了。

“苏璃,你忘了这个……”

我将手放到车窗边,看到苏璃拿起了副驾驶座上的素描簿,摊开来看着我。

她的手没有动作,只是翻开了一页空白页,两眼直视着我手中的油画刀。但我知道她此时正画着素描。因为此时的她拥有和欧阳一样温柔的眼神。

苏璃合上了素描簿。我仿佛听见世界被置换过来的声音。掌心中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让我不由得低下头,看见掌中那把油画刀变成了白色的细碎光斑,一片片从我的手中滑落。这些白色粉末留了一些在我手上,在微微冰冷的痛觉中融化。

……雪?

南方也会下雪?

引擎声响起。车子加速卷动了空气,将我手中的雪片吹散飘到了空中。

我抬头看着天空。

向上飘的雪和落下的雪混成一片。

下雪了。不知不觉中,灰色的天空像是剥落了一般飘下了雪。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浮云。

落下的雪片遮蔽了这个被军方重重保护的驻扎地。

引擎声远去,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辆银色轿车,只剩下一只乌鸦振翅的声音掠过我的头顶。

那只乌鸦的黑色身影愈变愈小,最后被下雪的天空吞没而消失。

##

一周后,我和森楠走出本部。等待本部安排前往首都的车时,我们两个在本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我们以前好像就是这样两个人到处瞎走吧。”

“那明明是你要找宁晴……”

森楠垂头丧气地嘀咕了些什么,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们之间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我没听清楚她到底在嘀咕什么,但我却可以清楚看到她那狭窄而弱小的肩膀。

“我说森楠。虽然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实在不合实际,但……但我还是想说。”

“嗯?”

她回过身,静静地注视着我。本部的车从路旁的公路上飞驰而过,扬起一阵乱风,随即停在我们面前。她的头发在乱风的吹拂下飘舞起来。总让人觉得她如同一根火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你要说什么?”

森楠走到我面前。

“我们结婚吧!”

“什、什么?”

“小茹说过的阿,大家一直都希望是你的嘛。”

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由于我的个子比她高,所以她站在我身旁时,要抬着头才能看到我的脸。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却有些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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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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