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七回:君似明月我似雾
她想必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只是垂眸略带落寞的笑道:“人常道,母凭子贵,孰不知更是子凭母贵,你好了,肚里的孩子方才能够恩宠不殆的”。
我心中一紧,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忙俯身笑道:“奴才愚钝”。
她也笑了,微微斜倚在素色撒花黄镶边的贡缎靠背上,“愚不愚钝不要紧,要紧的是明知有误还尚不知悔改”。
“奴才受教了,以后定见贤思齐,不忘福晋教诲”,我毕恭毕敬的低头福了福,口中恭谨的应了。
从皓轩院出来也已近到巳时,加之腹中孩儿渐已成型,此刻我只觉得饥肠辘辘,然而身体上的煎熬却远抵不上心里的疲惫,我一向不惯应酬,这样不动声色的察言观色,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明明一句话,却还要让每个人都能听不出不同的意思来,与我而言却比应付九阿哥还要折磨,想到还有一年的时间方才能够离开,只觉的眼前一片黯淡。
回到瑾瑜院换了便服,因我回的迟,小厨房的饭菜温了三四遍,只是我饿的很,等不及她们重做新的,便也将就着用了,饭菜将尽时却听人来报,“耿格格,沁格格来了”。
我忙放了碗筷迎上去,耿秋蓉是四阿哥跟前的第一个侍妾,也是活的年纪最大的一个,只是位分却不高,先是潜邸格格,雍正年间只居妃位,直到乾隆年间才得以晋为贵妃,因是入满的汉人,故而性子娴淑温柔,人也很是婉转袅娜,听人说,她初入府时,四阿哥很是疼她宠她,不知为何最后感情却淡了,现在膝下唯有一女,再无所出。
钮祜禄.茹沁倒是在我面前惯了的,已是上前抱了我的手臂,“姐姐出去玩了几日,可是把我们都忘了的”。
“谁哪里敢不记得沁格儿了”,我亦是盈盈笑着回答,将二人迎进屋中,侧身对着弄巧道:“快把我备得薄礼拿出来”。
将其中一对玉质莹然,雕琢精致的羊脂玉平安扣给了茹沁。见她喜滋滋的收了,又取了一套青玉海棠花的笔洗,笔山,墨床双手捧上去,笑道:“我听人说,耿格格最爱笔法,这一套件略表寸心,还请格格莫嫌轻薄,收了才好”,说罢欠身见礼。
耿秋蓉忙领手旁的丫鬟收了,上前扶了我,凝眉笑道:“妹妹太客气了,有劳你出府一趟还这样记挂着我们,且容我回去想想,要怎样回礼,才能像妹妹这样雅俗共赏的”。
我听她声声妹妹喊得亲切,也不好出言提醒,只是和她们开着玩笑,沁筎自顾的踱到我方才用饭的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颇为气愤的道:“姐姐好歹是有身子的人了,用度连府中有脸面的丫头尚且不如,叫人这样怠慢应付,怎不回了福晋去呢?”。
“沁格儿,别人糊涂倒还罢,怎么连你也把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给忘了,咱们府里的大丫头有几个不是旗人的?”,耿秋蓉目光微微下垂,轻轻叹息一声,方才甚是无奈的向我笑道:“便是我出自汉军旗,进府伺候这么多年,方才能够与你正宗旗人比肩,李姑娘旗人尚且不是,若是再坏了规矩,岂不是更加叫有心的人寻不是了”。
“她一向是口直心快惯了的,格格与她居于一处①,还请多管教些,省的以后她再吃苦头”,我笑着将沁筎揽至跟前,点着她的额头宠溺的板着脸假意训斥道:“耿格格的话可都记住了?不许只过耳朵,不过脑子的”。
“是是,小的记下了”,沁筎稚气的脸上带着调皮的轻笑,跑至耿秋蓉跟前促狭的揖道:“耿姐姐,我以后再不喊你姐姐,直叫你师父了”。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沁筎年纪尚稚,梳的是小巧的两把头,墨蓝色翠玉发梳与下方白玉凤纹鎏金发玉相得益彰,左侧鬓边一大一小两支碧玉菱花双合凤簪各嵌一枚东珠,正中间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正好露出最精致的一半,钗形双翅平展,微颤抖动,十分灵俏,围在脖颈间龙华上的三色菱式刺绣做工精巧,她阿玛官职虽不高,可好歹是正宗的满室旗人出身,连一个小小的贝勒府中满汉之间都是这样的泾渭分明,不知外面又是怎样的情景儿。
我们又说笑了片刻,她们方才离去,我早已无用餐的心思,命他们撤了饭菜,倦倦的坐着,一时想到四阿哥的用意之深,一时又想到乌拉那拉氏的言语暗示,心中难免有些暗沉,拿了手在小腹上轻轻抚摸,可怜你看的不清明,投胎在我腹中,还未出生就叫我带累了,能寄养在正黄旗出身的乌拉那拉氏跟前,倒算是它的造化了,想到日后难免要对它不住,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它多挣些恩宠罢了。
我放下手中的针黹活计,命人取了笔墨来,拿一条我用旧的素锦帕子,寻了《诗经》上的几句话写上:戈言加之,与子易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于,莫不静好。
之后塞在信封中遣了纤云递了给四阿哥,我不知道他能否明白我的用意,以诚相待,明确的给我一个授意,撇开那些所谓的恩宠名分,许我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纤云回来,却是他重封了信给我,我忙接了拆开看,上面是那首《七夕》的下阙:溪水碧于草,沿堤步翠行。谁将芳草色,染得碧溪明。衫縠风中皱,眉痕镜里生。红颜云易改,可似水常清?
下面仍旧是惯常的带着他的印章的签名,我低声念着抿嘴笑了,怔怔惘惘出神之际,却听见外面廊间有行礼纳福之声,一抬头四阿哥已是俯身探了进来,我忙揽裙下榻迎上去,欠身行了礼,这才浅笑着上前扶了他道:“贝勒爷可是正事忙完了?”。
“并没什么要紧的,不过适逢戴先生过来坐坐”,他与我相携着在榻前坐下,垂眸悄然的瞧一眼摊在小几上的信,抿了抿嘴却未再说话。
“或是贝勒爷觉着一首诗不足以表白心意,故而人才亲自来了?”,我笑着打趣,他面上虽是冷峻如常,只是眸中却微有尴尬之色,我忍住笑,佯装正色道:“贝勒爷快来看看,这封信裱起来挂在哪里好,叫人一眼就能瞧得见!”。
见他果然一本正经的四处打量,寻找最佳之处,使得我终是撑不住笑了,攥了他的手擎到我心口处,盈盈笑道:“贝勒爷的私信岂能叫旁人轻易瞻仰去,奴才看了几遍,早已是烂熟于心了”,一面说笑着,将这首诗一字不落的背了出来。
见我语带笑意的侧脸将他望着,这才察觉出戏谑之意,他眸中微带的被作弄的恼羞已换成柔情一片,侧身将我揽进怀中,顿了顿,才轻声道:“你既是向我保荐了戴先生,必然也知他的手段,我今日已透了底细给他,若是你再遇着什么难处,又不便叫我知道的,只管去求了他,他断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低的只叫我听见其中的迁就与讨好,在这偌大的内府中,我是如此的孤苦无依,既要当心李椒薏的设计暗算,又不能负了乌拉那拉氏所望,紧要关头施了援手给我,更要分出一些精力来,去应付府外九阿哥一众的虎视眈眈,打的那些不知名心思。
便是眼前的男人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却依旧是难去戒备,讲出一句话来也是深思熟虑的,既怕达不到我的用意,又怕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我把他的恩宠当做靠山,只是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早已将我养成了胆小慎微的性子。
却不想原来我假意迎合之后的强颜欢笑他全然明白,那样多疑猜忌的一个人,是藏着什么样的心情,用这样曲折迂回的方式,只为打消我的顾忌,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埋首在他怀中,只听他在耳边软语轻声道:“福晋,侧福晋有孕时,好歹都是胖了的,独有你却越发消瘦下来,我也知道,你深恐是步了当年姬芸的后尘,又怕一片痴心错付,你对我成见那样深,倒不如我替你铺好后路,也能多少让你宽些心”。
我眼角濡湿,鼻尖酸涩,半晌方才抬眸含泪笑道:“贝勒爷这样的深情,叫我不知该何以为报了,”。
他似是而非的轻叹一声,低沉的声音怜惜无比:“我哪里就图你回报了”。
我闷在他胸口许久没有回话,历史上清冷寡情,多疑猜忌的四阿哥,日后荣登大宝的雍正帝,正伏在我的耳边温情款款,软语轻声的诉着衷肠,我想此刻,他话的真伪早已不再重要,我一个人在这里撑得太久,真的需要一个依靠了。
①:这里说明一下女主为什么能自己一间院子,前文曾说过女主是九阿哥送来的,没有入室为妾,便还相当于外客,所以府中的妻妾规矩对她的要求不是太严格,也就是常说的无名无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