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慨然赴死
张世谦与喜璋相约在来香院碰面,还是当年一起看花魁大选的那个包间,白衣秀士斟一盏桃花酿,等候着年轻的郎将。喜璋还是习惯穿简洁干练的窄袖胡服,蹬着板正的皂靴挑帘而入,面上带着清清朗朗的笑意。
这一个微笑似乎化解了两个身在敌对阵营的友人之间的尴尬,张世谦也笑了,抬手邀他坐下,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询问他对现今朝堂上的局势怎么看。
喜璋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抬手喝了一大口酒,摇头只叹气不说话。
张世谦沉默了一会儿,选择直接开门见山,道:“当初在恒安你帮了我一次,我感激不尽,这一次还是那句话,希望你能和我站在同一边。”
喜璋一边倒着酒,一边抬眸看他,正色道:“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和当初不一样了吧,珠儿嫁了三殿下,我做为她的兄长,没有背弃妹子的道理。”
张世谦自然知道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但凡会给她带来危险的事他都不会做。而且就算没有这个妹妹,要他背叛自己的家族一次就已经够他难受的了,第二次哪里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这一次关系重大。
于是唇角勾起一丝苦笑,道:“成大事者不能被个人感情左右,总归要有所牺牲,比如海纱……”
这话没完全说透,但是知道内情的人自然懂个中滋味。
喜璋剑眉一立,砰地一声放下酒盏站了起来,道:“珠儿和海纱不一样。”而后在张世谦稍显错愕的表情中握紧双拳,硬声道:“这一次我不会一错再错,你……自己保重吧。”
言罢拂袖而去,只留张世谦独自一人落寞的背影在红帐间忽隐忽现。
张世谦定定地看了打翻的酒盏半晌,薄唇紧抿,将满满一壶桃花酿都喝完后才离去。
消息很快就从来香院里扩散开来,比慕容风晗召集军队的速度和慕容伯懿处置明妆的速度都要快。
市井间常听有人道:
“那对关系好得好像断袖一样的张世谦大人和喜璋大人断交了。”
“听说还割袍了呢。”
“听说喜璋大人把张世谦大人送的字画都送回去了。”
“好像是因为张世谦大人想拉拢喜璋大人,喜璋大人觉得一直被张世谦大人利用了呢。”
“没想到张世谦大人看起来那么正直,实际上也在背后耍心机啊,怕是一开始与喜璋大人交好就别有用心吧。”
……
流言蜚语中,只有两个当事人保持沉默,谁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张世谦有些抱歉地对慕容风珏拱手笑笑,道:“让殿下失望了。”
慕容风珏本来也没对喜璋这边抱太大希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别放在心上,喜璋的孝顺在大燕是出了名的,无论友情还是大局都斩不断血脉亲情,永远要将家人放在首位,我虽然说不上这样是错是对,但是可以理解。”
虽然,他慕容家定然没有一个人有半分类似的心思。
慕容伯懿顶着重重压力终于同意了再审顾鸣启一案,可是明妆的判决也下来了,以聚众闹事和触怒天威为名,处以斩首之刑。
别人都有这样那样的背景他动不了,只能把所有气都撒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上了。
他不追究乐雅书院的那些学子,学子们的家族就也同意退一步,可是学子不干了,一封又一封的联名上书雪片一样送到左议谏叶斯大人的府上,恳请其代开言路,叶斯便恪尽职守地将这些书信带到朝堂上,不发表任何意见。
可是慕容伯懿已经从单纯的被激怒的情绪中缓和下来,联名上书的人越多,他越冷静,觉得明妆这个人绝对留不得,大燕的学子都应以天家为尊,为天家服务,而不是以那个所谓的墨夫子和他的夫人为领袖,他才是所有学子的恩师。
明妆的行刑日期就定在五日后,这五日无论对慕容风晗还是慕容风珏来说都紧张而难熬。
而明妆本人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刑牵连着两方势力的一举一动,只是在大牢里静静凝视着黑暗的角落,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行刑前,按照惯例囚犯可以同亲人见上一面,凌锦和安宁一起来了,安宁是明妆进了大牢之后才知道这一切的,日日以泪洗面,一双澄澈如洗的眸子已经哭成了两个红肿的蜜桃,一见到明妆,未语泪已成两行。
明妆笑着抬手擦去她的眼泪,道:“别难过,以后有少海照顾你,我也放心了,我很快就会与晚卿和家人团聚,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安宁掩面哭泣,摇着头,对这番言论颇为不认同。
凌锦却没什么情绪,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反正如果明天慕容风珏行动失败,他就直接劫法场带走明妆,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明妆抬眸看了他冷毅的双眸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摇了摇头,让他帮忙跟狱卒说一下自己想去看看张世谨。
凌锦给狱卒塞了一个金锭,狱卒爽快极了,打开了张世谨的牢门。
清瘦的男子看上去又瘦削了许多,笔挺地站在牢门后,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沉痛而悲怆,刚想说什么,牵动胸腔,蹙眉掩口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明妆赶忙上前想要拉他坐下,最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他的牢房所在的方向传来的压抑沙哑的咳嗽,胸腔震动的声响渺远空旷,光用听的就能知道对方的身体有多单薄,她为连累了他而越来越感到自责。
张世谨却没有动,再怎么瘦弱也毕竟是个男人,一双瘦长的手反握住了她的,就这样紧紧地握着,深深看着她,千言万语,仿佛都溶解在了这个无限深情的眼神里。
明妆怔了怔,想要抽回手却发现挣不出他的力道,抬眸看向他的时候,才恍惚在生死之际想起了苏暖的那番话。
他一路走来,是为了默默陪在她身边么,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
她明天就要奔赴刑场,竟然今天才察觉到他的心意。
然而就算早察觉到又能怎样呢,她早已有心中挚爱,注定无法回应他了。
他是知己,是蓝颜至交,是她有说不完的感谢的人,却不是她的爱人。
张世谨似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片刻后放开了手,拢着衣襟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苍白的唇角笑了笑,道:“抱歉,唐突姑娘了。”
明妆心中又升起一阵感动,他是不想她为难,主动退了一步,化解了彼此之间的难堪。
这下她终于能好好地扶着他坐下来,两人都默契地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只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
“不用担心我,明天……之后我就会被释放,回家休养一阵子,身体不会有大碍。”张世谨不想她这个时候还记挂着自己,笑着安慰道,而后叹了口气,道:“我是书院的院长,按理说该处刑的是我才对,反正我家中有三个兄长,自己的身体又是这个样子……”
明妆赶忙掩住他的口,道:“千万别这么说,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我和晚卿,与你无关,你已经为我承担很多本不必承受的磨难了。”
张世谨淡淡笑了笑,目光温和,柔声道:“永远不要觉得亏欠我,好吗?永远。”
明妆强忍着心中的酸涩,点了点头。
永远对她来说,只有一晚而已。
分别时他依旧站在牢门前,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听到她的牢门铁锁落下的声音,才重新坐下。
安宁是被凌锦强硬地拽走的,死死地抓着牢门的栅栏,哭得一塌糊涂。
她心里有几千几万个不理解,她已经失去海纱了,如今又要失去明妆,为什么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呢,她们明明都是好人啊。心中的悲凉无以名状,自己果然是个扫把星么,害死了父母,害死了恩人,下一个呢,会不会也要害死少海和凌锦?所有她在乎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
不,我不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都是安宁不好,小姐……都是安宁不好……”她除了反复念着这一句,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明妆朝她微笑着摇摇头,想要让她明白自己的今天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与他人无关。
就这样,二月十五的鸡鸣,掀开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剧目。
慕容伯懿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慕容风珏没有行动,反倒是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举起了义旗。
二皇子妃家族浩浩荡荡的兵马包围了洛城,与上一次的狼来了不同,这一次是真的造反了,打的是为顾相平反,阻止帝王残害忠良的旗号,称自己掌握着顾相一案的秘密,一直碍于父子亲情没有道出,如今实在良心难安,看不得这个无辜的姑娘再受牵连。
除了大军之外还有两个暗卫在凌锦之前就冲进了法场,阻止行刑。
朝堂上,对慕容伯懿的行径进行口诛笔伐的大臣和奏折也比比皆是,这一次慕容风晗是底牌尽出,不成功便成仁,而老狐狸李沭又适时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