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七章 沉香火神
白悠兮初进神界的时候总听师兄洛九桑闲谈瞎扯。
虽然之前师傅交代的原话是将一些神界的基本常识教与白悠兮，洛九桑自然对自家神尊师傅唯命是从，将神界的基本情况以及基本礼仪传授得头头是道，额外附赠了一干神界八卦轶事。里头有一桩事情关于焰神重黎，听来很是唏嘘。
说的是千年前神魔大战之后的事情。
彼时，掌管山石河海的女神奈薇同她的丈夫——雷火之神重临在对抗老魔尊炎罹之时战死于沉香山崖，二位神伉俪情深，被发现时紧紧相拥，谁都不能将其分开。
存活的诸神皆皆为两位神落泪，此时出生不过三年的小焰神重黎，也就是奈微和重临唯一的子嗣，在两位神拥抱的双臂之中，爆发出了震彻天地的哭声。
两位神拼死护下的一方结界里头，方才三岁的小焰神重黎，睡醒睁开眼便见到了双亲七窍流血的面容，加上饿了许久没有进食，哭得撕心裂肺。
兰陵神尊不忍，在二神的遗体边躬身拜了三拜，施了强力将二位神的遗体分开，这才将那小重黎救了出来。
小重黎逐渐长大，在沉香山备受照料，师承曲弦尊者和谷阳长老，本是乖巧懂事的性子，却遭受夜夜梦魇的折磨。
午夜微风，掌灯的神侍时常见到梦魇发作的小重黎，将床头安神的汤药碗打翻，小小的身躯在地上打滚，一双赤红色的眸子哭得泪眼朦胧。神侍不忍，上前将其抱于怀中安抚，却见他缓缓醒来，颤抖着生嫩的声音，问：“方才我阿爹阿娘来了么？为何我阿爹阿娘流了那么多血？黎儿好害怕，能不能叫他们不要再来了？”
目睹了战后两百年沉香山基业重建的艰辛，也目睹了六界生灵从涂炭荒芜到逐渐繁荣旺盛，岁月渐长，焰神重黎神力渐强，被派至与人界相近的仙界掌管生息之火。
几百年来，重黎对梦魇一事终于麻木，只是骇于夜夜梦魇，他每至傍晚便喝得酩酊大醉。初时还好，只在自己的寝殿闹一些事端，殿里的神侍伴着他自小长大，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只是日积月累，重黎的酒瘾愈演愈烈，哪怕白昼，也非得仙界的仙官备好几坛子酒，重黎才愿意去仙界任职。
原本仙界对于焰神重黎自小的遭遇甚是同情，可时间一长，这点同情也被耗得精光。
重黎的酒瘾就这么日积月累了两百年，两百年生辰之日，他却命人在寝殿一方浴池子里灌满了仙界讨来的琼浆玉液，霎时整个寝殿酒气熏天，酒香百里。
重黎在酒池子里浸了十五日，每日将池子里的酒喝了一半便睡眼迷离，沉睡过去。第二日醒来，则命神侍将池子重新灌满琼浆玉液，边饮边睡，毫无节制。
焰神玩忽职守十五日，人界便不得安宁了十五日。没有火焰，人们只得吃些生食或者野果，山野中惧火畏明的野兽在晚间肆无忌惮地攻陷村落，天地间秩序大乱。
直至有一日，满身酒气的焰神敌不住自己殿里神侍的劝阻念叨，终于跑回仙界担起了自己的职责。可他方从酒池子里出来，一路跌撞眩晕，脑子和身体根本无法自己掌控。
焰神揉了揉自个儿太阳穴，抬手一挥，将原本该降于鬼界烈狱的鬼火火团撒至人鬼两界交界处。刹那间四处流窜的火团如一头头失控的野兽，人界边缘掀起滔天大火。
人界向来爱戴远古诸神，即便神庙里拜的还是雷火之神重临，突如其来的天灾叫他们又奉上了酒肉牺牲，叩首念着“炎火明明，诚悦方灵。沉香火神，名曰……”
众人如鲠在喉，“重临”二字却念不出口，直至有个浑厚声音从天边传来——“名曰，重黎。”
众人方知神明重临已故去，如今火神该换作“重黎”。神迹显灵，众人惶惶，遭火团重伤的人们涕泗横流，哭号声迭起——“炎火明明，诚悦方灵。沉香火神，名曰重黎！”
炎火明明，诚悦方灵。沉香火神，名曰重黎！
仙界之主老仙君听闻此事大怒，立即遣了太白星君到神界沉香山捉拿重黎。
神仙两界向来友好恭敬，太白星君一本把焰神重黎参到兰陵神尊面前时，神尊和诸神正为了重建人鬼两界的分界线忙得焦头烂额，听闻重黎正在酒池子里醉生梦死，还失职祸害了人界，阮灏神老扬了扬自己手里的黑龙手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丹霞殿白玉一般无瑕的地面上杵出了一个大窟窿。
向来冷静的兰陵神尊面色一僵，手中的羊皮纸一角被手指强劲捏到碎裂。
见白须苒苒的太白星君一脸无奈，欲言又止，兰陵神尊微微叹了口气，喊上了焰神重黎的两位师傅——谷阳长老和曲弦尊者，抛下一殿混乱书卷，直往重黎殿中走去。
据闻当日，重黎光着身子被兰陵神尊一根绳子捆到了丹霞殿，谷阳和曲弦两位好师傅紧跟在后面，面色难堪地用祥云给自己那一身酒气的小徒弟护了一路身子。
丹霞殿中，重黎醉醺醺跪在大殿中央，面色通红，满脑子的意识都是涣散的，见到兰陵满心敬畏却无力提起精神。
兰陵神尊对自己神界这位扶不上墙的焰神小伙子很是失望，敛了敛神色，叹道：“到底是本尊这两百年光顾着六界，没有顾好你。”
说罢，他抬袖在重黎上方幻化出人界情景。
无一灯火处，黑暗的长夜只有群狼眼睛发出的诡异绿光。流火四窜处，身体被焚烧至焦黑的男人女人面目全非，只剩被痛苦折磨到通红的眼中流露出求救的讯息。
“炎火明明，诚悦方灵。沉香火神，名曰重黎。”兰陵念了一遍，暗自揣摩了一番，“你父亲重临身故仙逝，神音犹在，还为你在人界立那些虚无的名号。苍生敬你，念你，你却害得苍生如此境地。”
重黎鼻酸，垂首伏地，一头湿淋淋还沾着琼浆玉液的红发无力散落在白玉无瑕的地面之上。
“重黎知罪……”他声色哽咽颤抖，带着无尽的懊悔。
“你既贪上了那杯中之物，逃不出欲念掌控，本尊便遣你去人界历一世劫。”
“重黎有罪，任由神尊处置，可重黎有一事相求，望神尊仁慈，遂了我这一心愿。”
神尊低头，应道：“你且说吧。”
焰神仍痴痴望着地面，双目含泪，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来：“下辈子，请让我做个瞎子吧。这双眼睛，我不想要了。”
过往如烟。
白悠兮了然。
于是焰神重黎被罚下人界历劫思过，便成了景国五皇子赤流玥，而那景国五皇子赤流玥，一出生便患有眼疾。
正如那传闻所言——焰神被贬下凡间，被凡间的戾气剐伤了眼睛，一双眼睛几乎不能视物。焰神重黎受了伤，废了一双眼，神之血液却滴落在山头的血色琉璃上头。
血色琉璃这件器物一直是白悠兮心头的一根刺，若非那神之血的作用，普普通通一块石头，何以能与神界的冰雪神针相抗衡。
若非白水瑶忘恩负义偷了冰雪神针的神气，冰雪神针何以会敌不过血色琉璃。
若非如此，玉狐族何以会和火狐族同归于尽？
她在这个怪圈里头出不来，想到赤流玥和水瑶，在白悠兮两百年多年的寿命里，确实担了不轻的分量，便恨也恨不得。
其实血色琉璃不过是一件器物，玉狐族和火狐族积怨已久，即便不是血色琉璃，两族战争无休无止，必有一伤。
水瑶是火狐族的子民，她护着她的亲人，若火狐族败，她也会伤心，也会恨之入骨。
白悠兮身为玉狐族下一任族长，全族被灭，那般伤痛，同样噬骨。
白悠兮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无可回头，她只希望自己族中的子民，包括爹娘，都能善入轮回，此世她苟活了下来，若能再遇亲友，她必誓死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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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神重黎此刻被白悠兮拴了根绳在脖子里。
拴……了……根……绳……
从魔界到人界的一路上，但凡认得白悠兮那张脸的，没那个胆子瞧白悠兮，皆皆把眼睛放到了重黎身上。
重黎一路低头掩面，脸色发黑，黑的跟那烧焦的炭不分一二。
景国境内。
已是深夜，城内的街上已少有人烟，灰蓝色的夜雾沉沉笼罩着整座浔阳城。今日是国主殡天的第七日，家家户户门口系了白绸白布，摆了些糕点鱼肉，白色的蜡烛上一豆豆明灭金黄的火苗，将这夜深人静的氛围衬得愈发昏暗。
白悠兮和重黎隐去了身形，路过那浔阳城千府的时候，白悠兮不发一言地停住了脚步。
重黎脖子里的绳索一紧，忍不住呲牙咧嘴，回头暴跳如雷：“你他丫的又干啥！真想勒死老子啊！”
白悠兮望着千府门口的白绸，伸手，欲探探这宅子周围是否有异动。
回过头，还不忘刺一刺炸毛的重黎：“你不是都死过一回了么，今日是你的头七，你可忘了？”
那厮恶狠狠白了她一眼：“倒是没忘，若不是老子头七，老子今日何至于被你当狗……何至于被你如此凌辱！”
白悠兮也白他一眼：“神界四处在找你，我若不看紧点，你被神界带跑了如何是好？若传出去，我堂堂魔尊，连一个神力衰弱的神都看不住，委实丢人呐。”
重黎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老子不跟你理论。”
他望了望身侧的千府，甚是不解：“这座宅子佛光万丈，我若真是个鬼，都要被亮瞎了。哎，我说，你身为堂堂魔尊，怕不怕佛光啊？”
白悠兮没理他，转身牵紧了绳子，将重黎牵走了。
这一牵便牵到了景国皇帝住的大殿里头，白绸缭绕，烛火明亮清白，前朝皇帝们的灵位层层摆在高台之上，高台前一方黑色檀木棺椁，周身雕刻着腾跃如生的龙像，镶满金银和各色宝石，甚是华丽。
夜色已深，周围驻守的宫人个个面有倦色，白纱重重之间，却分明能看到一个女子安静伏在赤流玥的棺木之上，一身素白，瘦若蒲草。
“流玥，你快些回来吧，你快些回来看看我……”
女子一身素服，配着凤冠，能看出其身份尊崇，约莫是哭得久了，声音也哑了些许。
白悠兮却听得清楚，那声音曾经唤她小姐，也曾一杯毒酒将她们之间过往的情谊毒死在了椒房殿中——白水瑶。
重黎，也就是刚刚殡天的景国国主赤流玥，此刻迫不及待想钻回自己的棺材里去。
白悠兮紧了紧手里的绳子，重黎迫于无奈停住了脚步，再看白悠兮的脸色，如同蒙上了一层冰霜，比这半夜的寒气都要冷一些。
对上重黎疑惑的眼神，白悠兮叮嘱道：“你这会儿若回到原来的身体，肯定会把你的结发妻子吓得去地府找你，为了避免这桩惨剧，我建议你先耐住性子，等你妻子睡熟了，再去她梦中，到时候任你发挥，你看如何？”
重黎皱了皱眉：“法子是好，可我见她这般伤心，心里头仿佛被刀子割了一般难受，不如我……”
白悠兮有些不安：“你想干什么？”
重黎身形一晃，直直往白悠兮身上冲。白悠兮受了惊吓，手中原本牵着的绳子也没捉得住，重黎趁机捉过绳子一头，一个箭步就要往棺材里冲过去。
失去了牵制重黎的工具，白悠兮眼疾手快就施了个法术要捉重黎，重黎躲得快，往棺材旁边一偏。
那白水瑶恰恰正伏在棺材盖上，本是狐妖之体，更能契合重黎这还未归位的离魂，重黎这一躲，竟然阴差阳错上了白水瑶的身。
殿内守夜的众人，只觉得一阵极怪的阴风扫遍殿内，继而只见他们孱弱的皇后身子一软，晕倒在了身后宫婢的怀里。
“糟了，不好。”白悠兮此刻着急，望了望那白水瑶昏迷的脸庞，突然灵机一动。
她赶忙附身到那扶着皇后娘娘的宫婢身上，手下一沉，抱住了此刻被重黎附身的白水瑶，见她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大呼道：“娘娘伤心过度，晕过去了，来人呐，快跟我一起把娘娘扶回寝殿！”
一帮子人手忙脚乱将白水瑶抬到凤栖宫，白悠兮一路紧跟。
讲道理那凤栖宫她曾经是来过的，还差点死在这里头。
宫外的鬼魂们一直没有散，见到昏迷的白水瑶被抬进门，竟然还凶狠了几分，有几只更是魔怔一般往白水瑶肚子上扑。
之前白悠兮只见她跪伏在棺材上，却未看到她孕期已有五六个月，此刻孕肚已经很明显。
也难怪她如此伤情，自己心爱的男人莫名横死，自己腹中的孩儿却连自己的父亲一面都见不着，心力交瘁的她如今骨瘦如柴，不说皇帝殡天朝中野党早已对那龙位虎视眈眈，她独自挺着个肚子也委实不容易。
将闲杂人等全赶了出去，白悠兮借着宫婢的身子，将挺着大肚的白水瑶扶上了床榻，继而不耐烦地开口：“重黎，你装孕妇装得可还开心？”
却见那床上的白水瑶缓缓睁开了一双眼，声音如蚊蚋：“老……老子也不想这样，她身子太弱了……”
白悠兮白他一眼，继而探手往床上人的额头处拍了几下，重黎一个翻身就滚下了床，徒留虚弱的白水瑶还气若游丝地躺着。
重黎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指责白悠兮道：“方才若不是你打我，我怎么会跑到我妻子的身体里？”
白悠兮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想逃，我打你做什么？”
重黎站起身，瞧了瞧白悠兮手里的绳子，正紧紧拴在自己脖子上，只好认怂：“方才是我莽撞，可我实在想跟我妻子说说话，我这幅样子同人界当皇帝的时候不一样，肯定会吓到她，所以我才想回原来那副身体里去。”
白悠兮无奈：“既然今日来都来了，你不了一了自己的心愿，怕是我魔宫要被你烧光。这样吧，我借你一点神力，你变个模样，入她梦中，如何？”
重黎立马喜笑颜开：“这法子是好！魔女大人，你简直是我的活菩萨！”
“这神力只够你变幻模样，你若再想什么歪点子逃出去，我就用天罡剑杀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见白悠兮突然放了狠话，重黎只觉得背后一凉，只好连连答应。
白悠兮将重黎化回赤流玥的模样，正要出手，便遇到了一些困难。
重黎同赤流玥的模样本是不差几分，可她只见过一回赤流玥当皇帝的模样，彼时离他离得远了些，现下回想起来，已不大记得他具体的五官。
只是她幼时见过的赤流玥的模样，倒是印象深得很。
不过年长了十多岁，想必是没多大差别的，且正是赤流玥年纪轻的时候，白水瑶对他情根深种……
她抬手施法，将面前的重黎化回十多年前的赤流玥模样。
红衣乌发，肤色苍白，双瞳清澈。依稀能望见曾经梨花树下练剑的少年，干净得要比那纯白的梨花还要清澈几分。
他又站回她面前，恍如隔世。
重黎勾了勾唇角，乌黑的眼眸里仿佛盛满了星光。
他问：“怎么样，像不像？”
素白梨花，往昔岁月，物非人非，皆是离愁。
白悠兮眼眶有些发酸，便移开目光没去看他，只迎合道：“像，同你当赤流玥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个眼睛不好的男子，曾经伴她左右伴理五年，也曾经熬了几个日夜，替她刻了一方梨花木雕——处处像她。
重黎连忙拿起一旁的铜镜理头发，满面春风，对白悠兮的手法很是满意：“原来我在人界是这番模样……”后又想想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人界当皇帝是这模样？”
白悠兮哽了哽，正想着要怎么编谎话骗他，却突然有人敲门禀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前来做法的师傅请娘娘带一些陛下生前的衣物过去，说是陛下的魂灵走失了方向，要做法请回来。”
此话一出，重黎却往床上一躺，附回了水瑶的身体，虚虚弱弱道：“本宫明白了，本宫这就遣人送过去。”
白悠兮剐了一眼重黎，轻声问：“你又想干什么？”
“魔尊大人行行好，给我和我妻子留个二人世界。我俩阴阳相隔，见面不易……”眼看重黎就要哭出来，白悠兮扶了扶头，算是默许。
她在凤栖宫衣柜里头翻了一翻，翻到了绣着龙纹的睡袍，想来不愧是皇后的寝宫，常备着皇帝的寝衣，想来赤流玥生前是真的很宠这位皇后娘娘。
临出门，她不忘回头盯了一眼重黎，顺带将自己手中牵着的长线施了个无限延伸的法术，重黎看得心里发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被套住的脖子，本以为自己将白悠兮支开，就能摆脱她的控制，如今一看，果然魔尊是个老狐狸。
宫门打开，门外已有婢女在等，白悠兮手中抱着皇帝的睡袍，望着殿外零零落落的几树纯白梨花，清冷得不似这皇宫，月光下分明有当年狐洞外头相似的风韵。
“梨落姐姐，赶紧跟我来。”身边的小宫婢催促着，白悠兮收了收心神，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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