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疤面人
第108章疤面人
窗外透出的光线开始变白,宇文邕从梦中醒来。
就像换了一个人,昨夜的宇文邕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意识的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精明强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他。
他觉得肩头有些发麻,长恭仍然靠在他怀里睡得很沉,于是他又缓缓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长恭纤秀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动,衣袖柔软的触感还在她手中。
恒伽……果然没有离开。
她惊喜地睁开眼睛,侧过头,发现身边的人竟是宇文邕,她的呼唤立刻凝结。
宇文邕微微仰着下巴,靠在床头。他沉睡的时候看起来如此纯洁又高贵,他微微皱着眉头,像是梦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
长恭看着他的脸,也没有挣扎,心里却微微有些感触,原来他也未必就能够随心所欲。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随心所欲。
像是有某种天生的敏锐感觉,睡梦中的宇文邕感觉到目光的注视,睫毛轻轻一抖,醒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她。
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他这才慢慢起了身,活动活动手臂,半身发麻,“昨天可是你主动拉住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的。”
她怔了怔,“你是说,我整整一夜都是这样靠着你睡的?”
“当然,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他促狭地笑了起来,心里却暗暗有些惊讶于她的冷静。难道她以为昨天她听到的消息不过是个梦?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她忽然转过身,面对墙壁幽幽地说了句:“他不会死的。”
宇文邕的睫毛微微一动,细微的刺痛蔓延全身,瞬间将所有的温柔收敛了起来。
他冷笑一声,“我从没听说过灭门族诛还能有人活下来,你就死心吧,斛律恒伽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她坚定地重复道:“他不会死的。”
他蹙起眉,神情恼怒地望着她的后背,此时的她全身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忧伤。那忧伤是如此深入骨髓,如此的摧人心肝。
握紧的手指渐渐松开,已经到了嘴边的冷酷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个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她松开了一直紧咬的唇,那里已是一片血痕模糊。
当彼此定下了那个约定时,她觉得幸福近了,就快要到了。
那是她期待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的幸福。
只是她忘记了,幸福不是说捉住就可以捉得住的东西。
稍不留神,幸福就如同顽皮的小孩突然消失。
好不容易等到那堵无形的墙终于消失了,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手……
可是,那堵曾经消失的墙却再次阻隔在他们之间,现在,这堵墙叫“生与死”。
纵使她已经不再顾忌,他却永远也不会发现了。
纵使她发了疯似的思念着他,他却无法再次站在她的身旁了。
他已经不在了,而她却依然活着。
从此在她的心口有一个空洞,只有她自己知道。
七月,紫檀宫。夏日淡淡的晨曦照在一池荷叶上,凝结了一夜的露珠滚落到池中瞬间化为无形。就像之前一切的一切,若非经历过的伤痛这么真实地存在过,恐怕真会如一场春梦来去无痕……
长恭凝望着窗外的荷叶,一只蝴蝶忽然停在她的指尖上,倏忽又轻盈离去。她将蝴蝶停过的指尖轻轻放在唇边,在清晨的气息中想着恒伽,想着九叔叔,想着大哥,想着三哥,想着生命中那些她曾经爱过也爱过她的人,默默地,脉脉地,无奈而忧伤。
相比起在战场上意气风发、金戈铁马的她,现在的她如同一只被人折断了翅膀的苍鹰,再也没有机会在战场上翱翔,被近乎窒息般地困在那个人的身旁。
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将手放在了上面,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感觉着。就算她爱的人不在了,可是她的腹内正孕育着他和她的孩子,他的生命还在延续……那抹身影牢牢地占据着她心里最最温和、最最阳光的一隅,每每忆及,便有一种说不清的勇气涌上心头。
一直记得他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无论有多痛苦,只要活着,雨就会停,就能看到美丽的天空。”
不远处,几个宫女们聚在一起给水里的鱼喂食,笑声清脆,粉色的衣衫映衬着碧水涟漪,非常美丽。
“你们听说没,宫里来了一个花匠,很得皇后娘娘的喜爱呢。”
“是啊,因为经他侍弄的花草都开得特别茂盛。”
“不过那个人的长相好可怕……”
“听说是被火烧毁了容貌,所以才变成那样的……”
“简直就和鬼一样,还有他的声音也可怕极了……”
“好了好了,别说那个丑八怪了,我们说些别的事吧。”一个宫女迅速转移了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一个宫女唱起了汉代乐府的歌谣,众宫女兴致盎然,也纷纷跟着唱了起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还顾望旧乡……她的故乡……她的故土……
蓦然而起的思念刹那间让长恭几乎窒息,她是如此地渴望再度踏上那片土地,那片有着许许多多回忆的土地,那片她生长过的土地,那片她曾经倾尽心血拼命守护的故土……
一瞬间,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举目远望,浮云渺茫,远处是她看不见、回不去的故土。
窗外婆娑的光影一下一下随着风与树的摇曳而晃动,模糊的光线湿润了她的眼眶。
“都别唱了!”皇上的声音忽然在宫女们的身后响起,他一改平日的和颜悦色,似乎有些恼怒。宫女面面相觑,连忙退了下去。
宇文邕走进房里时,正好看到她趴在窗台上。她的脸看起来异常纤秀,尖尖的下巴、光滑的皮肤,像一尊相当精致的雕像。房间里充满着药味,那是他每天派人送来的安胎药的味道。他目光一转,不由得停留在她那日渐隆起的腹部,竭力克制住心底不断涌出的酸意。他将目光继续往下移,在聚焦到某一个部位时,他的目光稍稍一暗。
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她居然没有穿罗袜,也没有穿鞋子,裸露出来的足踝在夏夜的薄光中白得耀眼。
“你这样会感染风寒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抱起来走向床榻。她开始挣扎,但因为怕伤着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又不敢用力,只得由着他把自己放在了床榻上。见他并没有更多举动,刚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他从一旁拿起了一只白色的罗袜。
“不用……”他手指温暖的触感令她猛然一惊,她下意识地迅速缩回了脚。
“乖,别动。”他轻柔而强势地捉住了她冰冷的脚,往自己的方向一扯,不让她再缩回去。他动作生疏地替她穿上了袜子,又抬起头朝她微微笑了笑。他的眼睛是剔透的淡琥珀色,像是……秋天里,在余晖中无言的天空。
“长恭,下次记得要穿袜子。”他低声道,语气温和得不可思议。
她心里掠起一丝说不清的感觉,却又立刻烟消云散。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齐国的大敌,也是间接杀死斛律叔叔一家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忍受屈辱,苟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囚笼之中……
她再次用力缩回了脚,扭头看向窗外,不再多说一句话。
他站起身,按捺住内心涌起的一丝恼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两人似乎陷入了沉静之中,这种沉静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默契,而是一种无话可说的僵局。
“怀孕的身子总待在屋子里不好,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他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不去。”她简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高长恭,如果你不遵守约定,那么是不是我也不用遵守了?”他牢牢地盯着她。
她蓦地转过头来,“宇文邕,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逃跑,你还要怎么样?”
“怎么样?”他冷冷地看着她,“高长恭,自从你答应留在这里之后,你对我笑过一次吗?一次都没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连那样一个普通男子都比不上吗!”
她的心里微微一痛,脸上却还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皇上,你可以禁锢我的身体,却不能禁锢我的心。就算是一国之君,也并不代表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
他眉梢一挑,突然欺身向前,凑到她的面前,强硬地捧起她的脸暧昧地贴近自己,“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从在突厥草原上知道你是女儿身的那刻起,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你,就算你是兰陵王,就算你想杀我,我也全都不在乎。这条性命,是我忍耐了很久才保下来的;这个皇位,是我忍耐了很久才拿到手的;而你,我也是忍耐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所以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不爱我,即使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相威胁,我也要留住你。”
她抬起头来,脸上是罕见的冷静,“那你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就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局促得让人难以呼吸。因为怕伤到肚子,她只好往后缩了缩。
“你真的对我如此无情吗?长恭,那你告诉我,如果不留下你的身体,我还能留下什么呢?我只是想留住你啊!”
他是多么地想用这一个、那一个,还有以后的无数个拥抱,来留住怀中的这个人。
他至今还记得在草原上相遇时她眼中飞扬的笑意,仿佛世间一切的忧虑烦恼都不在她心中,仿佛漫长的时光对她来说不过是转瞬,仿佛无论多少年她都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恣意下去,仿佛无论什么都缚不住她半分……
那样的她已经再也看不到了,但,他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留住她,所以即使她是在天空中飞翔的鹰,他也要折断她的翅膀。
宇文邕回到御书房,感觉莫名的烦躁,“为什么我比不过那个男人?!”他突然暴怒地抬手将身边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到地上,“是我做得不够好吗!对她的过错我已经既往不咎,每天下了朝就去探望她,吩咐御厨每天专为她做齐国的菜,我一样地疼她、宠她、爱她,有哪一样我做得比那个人差?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那个男人?!”
阿耶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见过的皇上,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上、一个强悍内敛的皇上、一个忧悒寂寞的皇上……而无论哪一个,都是冷静而从容的,带着沉郁威仪的天潢贵胄之气。他从没见过皇上这般狂怒焦躁、信心摧折。在极度地震惊之后,阿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扑上去抱住皇上,用身体压制着他要破坏一切的疯狂欲望。
宇文邕忽然觉得松缓而疲惫,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向阿耶勉强笑了一笑,“我没事了,阿耶。”
此时夕阳缓缓西下,落日的余晖落入窗内,将一片狼藉的房间染成了金色,将那个终于冷静下来的帝王也镀上了一层赤金。
疯狂之后的宁静,有一种难言的忧伤。
夏日午后的紫檀宫里,此刻安静得出奇,若不是阵阵蝉声响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什么生气。这里就如同是王宫的禁地,门外守卫森严,除了皇上,没什么人可以接近这里。
长恭在小娥的陪伴下,正在水池边喂着鱼。
“娘娘,您看这几条鱼吃鱼食的样子真有趣。”小娥指着那些漂亮的红鱼笑道。
长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角瞟了一眼门外的那些守卫,心里寻思的完全是别的事情。虽然她能平安地将孩子生下来,可是之后呢?难道连孩子也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成长?而且,如果是个男孩,他会不会被调教成第二个宇文邕?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会觉得浑身充满寒意。
她和孩子不能就这样被活活困死在这里。等到孩子出生之后,逃跑恐怕还是唯一的出路……
汪汪!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狗叫,只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嗖的一下窜了进来,不偏不倚地冲到她的面前。
长恭敏捷灵活地捉住了这个小东西,拎起来一看,原来是只白色的波斯犬。它的毛发,毛尖呈黑,中间纯白,贴着皮肤之处是灰色。用手抚摩,它的皮毛就像是覆了一层霜,手感极妙。
她的思绪微微一滞,蓦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送过她这样一个小东西。
忽然宫门外响起了守卫的呵斥声,好像是和什么人起了冲突。小娥则一脸惊惧地指着宫门外的一个身影道:“娘娘,您,您看那个人的脸,好,好可怕……”
长恭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在看清那个正被守卫呵斥的男人时,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人的脸上遍布疤痕,看上去竟好像被火烧过。她的心微微一惊,不由得想起之前宫女们说过的话,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她们口中的那个花匠?
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身影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想了想,吩咐小娥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小娥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宫门口问了几句,又很快回到了她的身边,轻声道:“娘娘,那个男人说这只波斯犬是皇后娘娘的,刚从他的手里挣脱,所以才跑了进来,他想要回这只波斯犬。”
长恭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个男人一眼,“你去和守卫说,就说我允许他进来将波斯犬带走。”
不一会儿,那个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不卑不亢地朝着长恭行了个礼,“娘娘,能否将这只波斯犬交还给小的?”他的声音令长恭不禁吃了一惊,从未听过这样低沉喑哑的声音,就好像粗糙的沙砾互相摩擦而产生的响声。
长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形像极了一个人。见他低垂着头,她忍不住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男人低声道:“小的容貌丑陋,怕惊吓到娘娘……”
“是啊,娘娘,您还怀着身孕,最好还是别看了。”小娥着急地在一旁插嘴道。
那个男人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也顺着小娥的话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就更不能看小的容貌了,不然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无妨,你抬起头来。”长恭固执地坚持道。
那男人有些无奈地抬起了头,长恭立刻听到了小娥的吸气声。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个男人虽然面目丑陋,可是他的那双眼睛,仿佛会吸收一切黑暗,深不见底。
她的心骤然间跳快了几拍,这双眼睛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难道……不,不对,虽然的确很相似,可是却显得死板得多。一个人无论怎样改变,只有这双眼睛是改变不了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心里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失望。
那男人又低下头去,“小的叫木易。”
长恭还想说什么,忽听宫门外传来了守卫们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宇文邕正往这里走来。他显然是刚下了朝就直接赶到了这里,还没来得及换去身上的朝服。
宇文邕一见木易,顿时蹙起了眉,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皇上,是我让他进来的。”长恭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皇后娘娘的波斯犬不小心跑了进来,所以我才让他进来抱走的。”
宇文邕神色稍霁,“听阿云说最近有个出色的花匠,应该就是你吧。”
木易低下了头,一脸木讷道:“回皇上,正是小的。”
宇文邕看了看他的脸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抬起脸,“回皇上,小的七八岁时家中遭了一场火灾,家里人全被烧死,只有小的逃过一劫,不过被烧坏了脸。”
被他这么一说,长恭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果然,那些疤痕看起来都是陈年的旧伤。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惆怅,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只是那双眼睛略有相似而已。
她犹豫了一下,难得地主动向宇文邕开口道:“皇上,我有一个请求。”
宇文邕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又有些惊喜,“长恭,这是你第一次向我要求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是这样,我想在这里种几棵樱桃树。既然木易是那么出色的花匠,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他,也让他顺便打理一下这里的庭院。”长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也许只是因为感觉这个人和他略有相像吧。
“樱桃树?”宇文邕笑了笑,“原来长恭喜欢樱桃。”每发现一点与她相关的秘密,他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即使只有一点,也会让他觉得自己离她又近了一步。
“木易,你也听到娘娘的话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木易连连点头,“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将这件事办好。”
宇文邕点了点头,又转向了长恭道:“长恭,我昨夜替这孩子想到了一个好名字,你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宇文翼怎么样?”
长恭脸色一变,“这个就不用皇上费心了。”
“那怎么行?怎么说这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宇文邕弯了弯唇,半开玩笑道。这话在旁人听来没什么,但在长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郁闷,可又不能当众反驳他,只得用别的话搪塞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也是,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该站那么长时间。”宇文邕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了她,无视她轻微的挣扎,径直朝房里走去。
小娥掩嘴轻笑,也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向了还跪在那里、整个人仿若石像的木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办事!”
木易好像刚回过神来,抱起那只波斯犬,起身匆匆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