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书生欲辩难言,领子被人暗暗扯紧,脸登时涨红一片。
「说中心事啦!不羞不羞,咱们想法一致。要不,你若想较这长短──嘿嘿……」他诡笑着,刻意打量书生,缓缓摇头。
「你嘿个啥动啊?」旁人笑骂。
「自然是老子的比这黄酸书生来得长啊!」
他话带隐喻,茶馆内哄堂大笑。
接着是乐极生悲。
连番哀喊凄厉地响起,一切皆是眨眼间的事,没人瞧见那些筷子打何处飞来,定眼一看,方才几个愈说愈不象话的男人,双颊上各穿透了一根筷子,一边刺入另一边刺出,口子小归小,却疼得要命。
「哪个……王八恙子敢暗算……唔啊!」双颊受伤还要骂,半句都说不全,脸颊又追上第二根竹筷。这一下,教他不闭嘴都不行,和刚刚口沫横飞、满嘴淫言相差天壤。
众人见状,谁还敢说话?
陆府在杭州势力大啊!说不定这茶馆内就暗藏不少陆府的手下,瞧那几个背地里胡言胡语、得罪陆府苏管事的人,下场有多凄惨。
几个受伤的人似乎也想到这一层,惊惧若又说话,颊边将再添飞筷。连呼疼都不敢了,一个个捂着痛脸,跌跌撞撞奔出茶馆。
「嘿嘿……没事没事,大家喝茶聊──嗯,继续喝茶、喝茶……」掌柜打圆场,「聊天」两字硬生生咽下喉,再聊下去恐怕会出人命哩。
时间接得真正恰好,一场祸端刚结,那话题中的女子跨入茶馆,翻下罩头的斗蓬,秀气雅致的容貌教人眼睛一亮。
不过此非常时刻,没谁敢光明正大地瞧她。
「掌柜的,请问张老板在不在?」那声音斯文雅气,以为是个娇弱姑娘,一旦面对面,便让她眸中精锐而智慧的光芒吸引。
「原来是苏姑娘,贵客、贵客。」张老板正自后头出来,赶忙向前拱手寒暄。「六子,去顶柜取些碧螺春,我与苏姑娘同品。」
「老板……」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张老板催了一句。
「是。」那伙计掉头跑开,他原想提点老板别太亲近苏姑娘的,待会儿也来个「一筷串双颊」,那就不好啦!可惜老板不领情,身在祸中不知祸。
「张老板不必麻烦,那碧螺春极是珍贵,您该自己品尝。」涤心有礼地微笑。
「唉,苏姑娘这么说就客套了,贵茶配贵客,咱们二泉舍还得靠你关照呢。况且,每回为了争购茶叶走往陆府,也不知喝了陆府几百杯佳茗,现下,你跟我计较这个?」张老板故作责怪。
涤心笑意加深,诚恳道:「那涤心有口福了。」
「走走,咱们上二楼雅座,有些茶叶的事还得向你请教。随你来的四个轿夫让他们都进来吧,这么冷的天,喝杯茶暖暖身子。」他率先朝楼上去。
涤心道声谢,只得尾随上楼,浑不觉众客之中,一双眼温柔似水、悄悄注视着自己。
出了二泉舍茶馆,涤心遣走轿夫,也不怕外头天寒地冻,她拉拢罩袍,将一株植物护在怀里,独自漫步街上。那是她特意托张老板由边外弄来的白雪芽,运回中原仅剩一株活种,涤心自然倍加珍惜。
今年的冬特别寒冷,杭州街上卖热食的摊子不少,她打量了一会儿,压低罩帽,缓缓踱至卖肉包的摊子前,朝那小贩道:「这位小哥,烦劳给我二十个。」
那小贩笑脸应声,掀开热气滚滚的大蒸笼,快手捡出数目,做了买卖。
接着,涤七又在其它摊子买了零嘴甜食,什么松子花糖、桂花糕、酥奶饼、龙须糖等等,全都捡了些包起来。
东西有点沉,她快步绕进一处不起眼的巷弄,三个迎面而来的小乞儿见着她,忽地跳了起来,扬声喊着:「姑娘,你的病好了吗?」他们身上肮脏,心中虽说欢喜,却不敢扑抱涤心,只是雀跃地在她身边跳着。
涤心怔然,接着美眸一眯。「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今天不用上学堂吗?」
三个孩子嘻嘻笑。
「天太冷,文先生嘴唇冻得直流血,学堂休讲三日。」个子较高的男孩拨搔头又道:「茶园这几天没开工,学堂也放假,咱们……嘿嘿,便拿着破碗重操旧业,打算出去赚点『外快』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其它两个孩子跟着猛点头。
「阿大,你用了一个成语耶!重操旧业,呵呵……」涤心惊奇地眨眨眼。
高个儿男孩想了想也觉不可思议,「是啊,我竟然会用成语哩。」他傻傻笑,瞧见涤心大包小包,还抱着一株奇怪颜色的树芽,赶紧伸手帮忙提拿。
「阿婆知道你来,肯定很高兴。」
涤心跟着孩子们在巷中又打了两个弯,来到一处简单朴实的瓦房,未进屋,阿大已高声喊着:「阿婆,姑娘来看您啦!带了好多糖果包子哩!」
「好啦好啦!东西拿去吃,我自个儿找阿婆去。说好,回房温习功课,谁都不准出门重操旧业,要是教我知道了,吃的东西全给我赔来。」
三个孩子仍旧嘻嘻笑,一溜烟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回房念书。
涤心摇摇头微笑,转身步入瓦房,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柱着拐杖正欲步出。
「姑娘,你来啦。」她双眼毫无焦距,皱纹遍布的脸安详和蔼。
「阿婆,小心。」涤心放下树芽,轻缓扶住老妇,将她带到火炉边坐下。
「阿大他们呢?」
「刚刚跑开了,要我去唤他们来吗?」才要起身,一只枯老的手握住了她。
「不是。」阿婆瞎了双眼,瞧不见,耳力却较常人好上许多,她歪歪头侧耳倾听,疑惑问:「姑娘,你带了人来吗?怎不请他进来坐坐,外面冻得很啊。」
涤心闻言怔了怔,随即笑开。「没有啊!阿婆,只我一个。」
「咦……」老妇虽觉困惑,也不再多说什么,忽而话题一转,她缓缓开口,「我听孩子们说,你打京城回来后重重病了一场。现下,身子可有好转?」
「没事的,只是感染风寒,又没好生处理,发了几天烧,烧退了一切都好了。」涤心不知不觉抚住胸口,那痛感悄悄来袭,她太熟悉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点头,微微笑着,心中却打了个突。
在外头的到底是谁?原是在门边,好像又移至更近的窗边,若不是人,难道是野猫野狗?可声音不像呵。
「阿婆,我带了些茶叶,待会儿我把它搁在柜子里,想喝时,吩咐孩子们替您煮。」涤心拉回她的思绪,小手覆在老妇微褐的手背上,柔声道:「阿婆,我要离开陆府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帮您偷渡茶叶。」那些茶是上好龙井,是陆府茶园的极品,她这叫「监守自盗」哩。
「呵呵呵……阿婆知道,姑娘要嫁人了。」
「唔……」涤心苦笑,绣球招亲的事已满城风雨,她再辩解也是多余。
「你心这么好,谁娶到你是三生有幸。当初若不是你菩萨心肠,见咱们老的老、小的小,安排了这房子,让三个孩子上学堂,到茶园见识学习……唉,真不知会如何。」她反握住涤心的手,语气无比真诚,「姑娘会嫁个好郎君,这是老天的意思。」
炉中的火光映在秀容上,涤心无语,方寸深处辗转低回。
她曾经能拥有美好姻缘,却是得而复失,她握不住,由自己的指缝流散,而那男子呵……她一刻不曾忘怀……
老妇瞧不见女子的神情,耳畔却捕捉了长长的叹息,一声幽然在前,一声轻渺似近,重重迭迭,不自觉间交换多少情思……
夜深人静,陆府偏厅里烛光如常,照映着女子纤瘦身影。
傍晚回来,府内一片欣喜,原来是海棠有了身孕,这几夜,涤心与她常一块处理公事,如今海棠身子不比平常,涤心早早便把她赶回房歇息。而陆阳今日也不回自己宅第,打算陪着妻子在陆府调理身体。
珠笔疾飞,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注圈解,涤心忙着整理手边事务。几千几百条的生意往来,每笔茶叶的出货运送,她详加记载,希望将来接手的海棠能花最短的时间进入状况。
眼睛酸涩,她揉了揉,双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叹息。
她想离开,想同爹娘一起过活,陆府的担子该交还真正的陆家人,但现下海棠怀有身孕,她若这么走了,唉……陆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现脑海之中,涤心知道她是故意的,摆明要自己内疚不忍。
她是吃软不吃硬。陆夫人自主搞了个绣球招亲,无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涤心不理这套,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已有思计,招亲大会照办,但当日绝不会有抛绣球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