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手足

第九回 手足

邺城南外九里的青竹村,更南不远便是漳河。村上仅十来户人家,在当地却很有名,一是因为那里是名酒叶子青青的产酿地,二是因为这青竹村南边的柿园曾住过一个冀州名士,审配。审配出任治中之前便隐居在这柿园。柿园如今换了主人,四天前一个清朗俊逸的儒士在审配的陪同下,举家迁来此间,他就是荀彧,是年还不到三十岁。

院落中等规模,东厢外栽有修竹,西厢外遍种红柿,如今满树结挂青绿色的柿果。

是日辰末,荀彧在高大的柿树下漫步诵诗,忽有一叶飘坠,他拾起肥滑的落叶,转回到自家院门口。大门敞着,两乌衣小厮对靠门框,正嚼着舌根,见荀彧过来,忙止笑恭立。荀彧见青案文具齐备,轩庭扫除无尘,便挥手示意他俩自便,然后走到青石案前坐下,闭目幽思,良之拿起狼毫蘸汲松墨,在叶上书篆“七绝”二字。温煦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北屋传来一对小儿女的欢叫,一切极是恬静。

“何为七绝?”四兄荀谌不期而至,身旁笑吟吟的还站着三兄荀衍和从兄荀悦。【荀氏家传曰:‘衍字休若,彧第三兄。彧第四兄谌,字友若。’又:荀悦字仲豫,彧从父兄。】

“一曰寿长,二曰荫多,三无鸟巢,四无虫蛀,五果嘉可食,六叶肥可书,七霜叶可赏玩也。”荀彧起身,施行恭礼,“不知三位兄长鹤临,文若有失远迎,得罪得罪。”小厮赶紧过来铺席设案。

“文若,为兄正是兴师问罪来了!”荀衍面色红润,中气很足。

“却是何故?”荀彧不解。

“这些天我们几个作兄长的肚皮遭大罪了,我还好说,你知不知道近两日仲豫醉得都不敢拿笔写字了,怕被我笑话。”荀衍形容夸张,乐呵呵的道:“大家都是同宗兄弟,你却躲这儿清净,可不能独独便宜你。袁公不请你,为兄来请,非要把你灌醉一回不可。”

荀悦只是笑笑,环顾而叹:“真是个修心的好地方啊。文若,可还有闲屋?”

荀彧喜道:“兄长欲来同住,弟求之不得。”

荀谌正四下打量,闻言微皱眉头,乃道:“文若,这住处还称心么?”

荀彧感慨道:“未料北方亦有此良园,弟乐陶其中啊1

荀谌正色道:“文若,袁公以上宾之礼待你,你可不能辜负袁公和为兄一番苦心才是啊。”

荀彧微微一笑。

荀衍语气不善的道:“既是上宾,为何来冀州十多天,筵席不请,恁官不委?想来袁公还是听了逢纪郭图那两小人的谗言,可恨啊可恨!”敢情他来请酒,是怕荀彧受到了袁绍的冷落,心情不好。

荀彧微动眉毛,复仍不语。

荀悦道:“休若勿气,袁公此举乃为彰显文若之脱俗逸群,想你是弄误会了。”

荀彧看了眼书生气十足的荀悦,仍不回应。

荀谌见状暗忖:我这弟弟志趣高远,难道是看不上等闲官差,欲与田丰审配相埒?遂道:“若非逢纪郭图在捣鬼,在一应文臣当中,文若你的排位当在元皓正南之后,而在为兄之前啊。文若,机会还是有的嘛,如今逢纪对审配位居其上耿耿于怀,他这人智术手段都是有的,审正南怕是会马失前蹄,你就耐心等待吧。毕竟,现时袁公也没合适的官职可以给你,小了屈才,大了遭忌,你说是不是?”

“那两小人怕我兄弟联手败了他们的权势,所以才在背后使坏。仲豫谨慎,坚决辞官不做,我可不怕他们,手里掌着狱断,谁要是露出马脚让我逮着,非扒了他一身马皮不可!”荀衍自负的道:“文若你放心,为兄一定能说动袁公,让你有用武之地!”

“袁绍志事方动,内中便有小人谗言伤良。二位兄长,知微见著由始演末,你们在冀州的发展也不会太大。至于我嘛,袁绍他对我貌敬实忌,其实是他不肯用我!二位兄长难道没看出来?审配为何隐居此柿园,韩冀州当年又是怎样压制审配的,想必四哥都历历在目,袁绍把此园赐弟居住,他的心思一说就明白了。所以,不必烦劳二位兄长。”荀彧一口气说完,不动声色的看着荀谌和荀衍。

荀衍身子一震,暗自回味。

荀谌勉强道:“袁公对你的智谋有所忌惮,这很好嘛。自古英雄重英雄,文若,袁公如此看重你,你自青云得路,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想四哥误会了。”荀彧平静的移目荀谌,说道:“当年你随韩冀州北上,言称必报知遇之恩,韩冀州也待你不薄,弟一直以为你是他的心腹,所以当韩冀州派骑兵来颖阴接弟北上,共谋对付袁绍,弟是片刻未敢停留,谁知你竟是袁绍安排到韩冀州身边的间,弟一路思量之谋略竟成画饼,想来着实可笑。事态变化之速,超乎弟之想象,昨日送别韩冀州时,弟很是后悔,真该孤骑北上,好生难为难为四哥你呀1荀彧这话说的就比较重了。

昨日送别回来后荀彧心情一直不好。那日朱汉未搜到韩馥,便敲断其子双腿逼问。袁绍赶到,见状怒斩朱汉,又好言宽慰韩馥。但韩馥去意坚决,袁绍也乐得送其离开冀州。看着他一家在骑兵监视下悲凄凄的离去,荀彧心里满不是滋味,若不是因为他在韩镇上大病一场,如今凄然四顾的就应是袁绍这个奸臣逆子,而不是韩馥。——袁绍是有大志的人,他绝对不会把事做绝——可这话,连荀彧自己都不敢确信。

荀谌脸色红白交织,涩声道:“为兄自中平元年便视袁公为主,只是奉令不显而已,故不为人知。为兄劝韩馥让冀州,乃尽忠主事!……何况,为兄叫你举族北上也是在为家族考虑嘛,由此导致路上耽搁,可也不能算到我的头上来。正如你说的‘颖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不足以扞大难,宜亟去之,无久留。’”

“文若啊,我看袁公比韩馥强胜许多,”荀衍理顺杂思,道:“如今袁公新领冀州,鹰扬河朔,威震八方——”

荀彧打断道:“三哥不必为袁绍说词,弟留在邺城便是。”

荀衍瞠目结舌,他没料到荀彧对兄长也如此不客气,这个弟弟真是执拗。

荀谌苦劝道:“文若,今时四方才智勇猛纷来冀州,眼见袁公大业将成,你又何苦洁身自好?”

荀彧冷笑,道:“乃何大业?有些事兄长并不知情,弟身为汉臣,是断不会出仕冀州的。不过兄长可以放心,袁绍虽不用我,但也不会害我,免得让人说闲话。当然他也不会让我离开他的控制。实话对兄长说了吧,当今天下还没哪家诸侯值得弟去投奔,因此弟会留在邺城终老的。这一点,二位兄长可以告诉袁绍。”

荀彧搬出为臣之节,荀谌理屈词穷,自不好续言,心说既然你肯留在邺城不走,事情就有回寰余地。

荀悦低声道:“大业将成,我看未必。”

荀彧惊异道:“哦,请兄长明言1

荀悦左右一看,失笑道:“都盯着我作甚?我不过是推测罢了。君臣亲而有礼,百僚和而不同,让而不争,勤而不怨,无事惟职是司,此治国之风也;上下相疏,内外相蒙,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

“兄长这说的是政体,高明!”荀彧赞道,随之一振衣衫,目光灼灼的道:“四哥说袁绍大业将成,弟也不敢苟同。冀州将吏新附,并不齐心,民心亦不稳定;北面有刘虞的二十万幽州雄兵;冀北盘踞着白马公孙瓒;东向清河郡姚贡不受号令;漳南还有匈奴数千枕患;更南刘岱张邈鲍信兵力过二十万;西面张燕就更不必说,以今时冀州实力而论,任一方都很难动摇袁绍,可只要其中任何两方联兵,袁绍这冀州牧便做不下去1

“的确,目前冀州仍处在危难之中。”荀衍颔首道。

荀彧续道:“当然冀州最大的威胁还是冀北的公孙瓒,公孙越战死在阳城的事,他肯定知道,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在安平大战中他的部队受到了重创,难以即刻发动新的战争。一旦他从乌桓补充兵源,搜刮冀北年收,你看公孙瓒来不来争夺冀州?既然袁绍敢豪夺冀州,开此先河,诸侯当蜂起仿效,刘岱张邈陶谦鲍信他们几个稍有实力的牧守,不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兴师动众,唉……天下将重陷战国纷乱,走上分裂的不归路,袁绍实乃千古罪人啊1

荀谌辩道:“袁公不夺冀州,难道坐以待毙?难道将冀州让给公孙瓒?”

荀彧道:“公孙瓒为何南下?还不是袁绍暗中召来的。公孙瓒可不是肯吃闷亏的和善先生,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他一定会与张燕订盟,而且还很有可能会联合兖州的刘岱,以断袁绍南路。”

“兖州刺史刘岱?!”荀谌坐立不安起来,急声道:“此情却是却是……可能。”

荀彧淡淡一笑,道:“还有一点,很是迫切。据我所知,直到昨日公孙瓒方面还无任何使者到来邺城。”

“确是如此。”荀谌点点头。

“而袁绍的妻儿离开渤海,该是到达清河郡了。”

“按行程推断,差不多。”

“嘿嘿,即便公孙瓒拿袁熙袁尚为质,袁绍他也不会放弃冀州的。更何况公孙瓒生性亢烈,以英雄自居,断不会行此市井手段。袁绍想统一河北,必然要向公孙瓒开战,只是如今冀州时局不稳,必须花费时日调理吏治和整编部曲,可这些事都与人有关,所以急不得,速即生乱,最早也得等到明春,才能初见眉目,因此当前袁绍这妻儿不接也罢,他这一接等于在逼公孙瓒提前动手。袁绍这次的举动只能说明他还不够智慧。”荀彧肚里冷笑:袁绍惯用此伎俩,自然怕公孙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不是智慧不智慧的问题。

“袁公历来注重亲情,我看此举未可厚非。再说和公孙瓒一役势在必行,就是接来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没必要大惊小怪。”荀谌不以为然。荀衍却赞同道:“如果公孙瓒派使者来邺城祝贺袁公即任冀州,就表明他已看出这一点,他便会提前开战,以此论之,还是接的早了些。”

荀彧肯定的道:“此近日里便可分晓。”

荀谌这才会意,不无后怕的道:“吾一定提醒袁公尽快解决清河郡的问题。”

——清河郡和魏郡比邻东西,民富粮足。郡中上下官员大小地主奉甘陵相姚贡为主,不受邺城号令。有清河粮储作为后盾,公孙瓒很有可能会提前发作!但碍着姚贡与曲义私交甚好,还供应着曲义的军粮,故袁绍也不便派兵攻打,确是一大患。

荀衍像是突然想起一样,对荀彧道:“文若,刚得到的消息,白绕领兵三万离开粟窖邑向南抄略,已向南挺进至河水,与(东郡太守)王肱隔水相对。这事来的很突然很蹊跷,我也想听听你的分析。”

“首先不管白绕为何抵达河水,兖州的刘岱及王肱鲍信部都应处于高度戒备之中,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白绕,山贼而已,黑山兵平原作战非其所长,只要他敢渡河,刘岱部随时都可以给予迎头痛击。————刘岱便可渡河进屯东武阳,在河北扎下根来,这里面真是大有文章啊。”

荀谌若有所思。

荀彧续道:“不过,刘岱是不会和黑山贼联盟的,他这人自视甚高。白绕的出兵,应该另有机巧。”

荀谌见荀彧否决其初思,便问道:“那是为何?会不会公孙瓒同时联络了张燕和刘岱,却让他二人之间互不知情?”

“这不无可能。弟以为影响局势变化的有诸多因素,其中一个变数便是延津的曹操,他士卒虽少,但观其营制军风,应是一支强兵。他和鲍信交于垂髫,而今分处兖州西南、东北二向。鲍信为刘岱心腹大将,同时曹操军粮又为袁绍供应,而张邈张超兄弟虽在酸枣,然两日急行可到濮阳,三日可达禀丘(兖州治所),因此如今兖州的局势表面平稳暗里扑朔迷离。至于山阳太守袁遗兵微将寡就不足以论了,免去袁绍南顾之忧的关键还是得看曹操和鲍信的抉择,尤其是曹操,他是选择袁绍还是刘岱,是继续寄人篱下还是独立壮大。不过,这还需要进一步的军情过来,方能做出准确推断。”

荀衍长叹一声:“吾受教了。”

荀谌心悦诚服的道:“文若啊,袁公不得与你相以为谋,实大不幸也。”

荀悦状不解,道:“文若既不准备投奔袁公,又何为友若剖析局势,就不担心他会去告诉袁公?”

“弟,儒者也,大义当前,私怨其后。我不希望冀州生灵涂炭,仅此而已。”

荀衍听荀彧说得沉重,便笑着说起邺城近来发生的多起盗案。众人便不再谈论政事,顺着大盗义贼的话题,一路畅谈下去。原来袁绍新领冀州不久,邺城便发生多起窃案,被盗的都是当地豪族,这在韩馥领州时是从未有过的事。袁绍雷霆大怒,急令严查。结果城外便有几户贫民拿着些金银珠宝进城报官,说是不知何人遗馈其家,不敢擅用乃献与官府。一经核实,正是被盗之物。路人闻之,皆赞此盗,盗亦有道。

说着说着,已近午时,荀衍便要去郁青酒家闹酒,荀彧还在推辞。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齐望出去,来的原是新投袁绍的将领张南和几个州牧府亲兵。张南微一躬身,对荀谌道:“荀谌先生,袁公请你速回城去。都亭侯公孙将军派来的使者公孙范大人刚刚到达驿馆,但袁公身子不适,故命你和郭先生先行接待,晚上袁公再为公孙范大人洗尘。”

“好。我这便随你回去。”荀谌知道近来袁绍突然迷上炼丹术,并亲自督造丹炉,无暇抽身。

荀衍笑道:“去办正事吧,可得把公孙范招呼好,得把他们稳住。呵呵,对了,叫店家送三坛叶子青青过来,说好你做东的,可不能赖帐。”

“你呀,还是随弟入城为好,驿馆可是在你城南都尉辖界里面啊。”

“说得极是。”荀衍知道荀谌有话对自己说,便对荀彧道:“既然公孙范到了邺城,职责所在,为兄也得赶回城去。我们兄弟之间有的是日子,少不了你这一醉,为兄就不多留了。”又对荀悦道,“仲豫,我们先行一步,你和文若好好聊聊。”

荀谌对荀彧道:“文若你别老闷在家中,城东外小青山风景还不错,可以去看看。”

荀悦道:“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友若这提议不错。”

出门上得马车,走到村头,荀谌叫张南在此等候,然后与荀衍安步当车,往回向郁青酒家走去。

荀谌小声说道:“我感觉文若迟早会离开邺城,兄长以为然否?”

荀衍低叹道:“文若愚忠汉室,和慈明叔一个性子,怕是很难有好的结果啊!”

“是不是派些人过来……?”

“这…不太合适吧?”

“文若是个死脾气,一旦他跑了,我们不就全给牵连了。”

“你也太小瞧袁公了。”

“袁公智高谋深,谁敢小瞧?正因为左右脱不出掌握,袁公反倒耳朵根子软起来。弟其实是担心逢纪和郭图,他二人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说的也是。我看你还是再和审配谈谈。审正南把柿园让给文若,一来是想拉拢我荀家,二来也是为了更好的监视文若。这青竹村便是他审家的私产,十五户八十一口人家都端的是他审家的饭碗。”

“兄长缘何熟知?”

“呵呵,为兄察言观色看出袁绍有抬高审配压制田丰沮授的迹象,为家族计,我自然要对审正南多加留意。”

“老实说,每次当弟看到审正南那肃严的面孔,心里便有些忐忑,他这人不好接近。”

“怕什么,越是表面严肃的人,内心越渴望权势。你就把文若忠于汉室的想法告诉审配,他一定心花怒放,还会把文若好好供起来。”

“兄长心思真是缜密。”

“说实在话,仲豫和文若对袁公的看法,也不无道理。‘听言不可不察,不察,乱莫大焉。’《周书》有云‘贤明其世,谓之天子’,试问袁本初有惑下言而失之明察,又怎能准确把握天下局势?”

荀谌迟疑着道:“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能驾御英雄的英雄方为真英雄。田丰沮授审配皆超群英才,然袁绍御之以权谋,怂其三人暗战,虽自高明,终非正道。我们荀家可不可不察啊!休若,凡事都要把眼光放长远些……”荀衍回觑,道:“站着干嘛?走啊。”

荀谌追上来道:“兄长请说。”

“为兄以为,文若他心仪的主公……嘿嘿难以置信,竟然是奋武将军曹操!”

“吓,曹操不过袁公帐中大将而已。”荀谌被荀衍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随口道:“文若怎会舍重就轻?”

“曹操其人,陈留起兵为天下首义,汴水苦战令徐荣敬而退之,拒袁公推刘虞为帝之议,斩袁公大将王匡为胡母家申冤,曹孟德他始终都执道守义,保持一份独立。他若得文若辅佐,当如猛虎添翼蛟龙入海,还会寄人篱下吗?”

“这还了得?!一定得把曹操召来邺城,控制起来。”

荀衍立定身形,盯着荀谌,口里轻叱两字:“糊涂!”

荀谌自负高智,心底大怒,但一者荀衍为兄二者还是荀家族长,发作不得,只能含愠不语。

“友若,记得慈明叔说过我们兄弟几个皆州郡之资,唯文若和公达治国之才。为兄此次探望,就是要弄清楚文若心底所想,为兄提及白绕南下之事乃为进一步探究文若本心,‘是继续寄人篱下还是独立壮大’,他的回答让为兄大为感叹。”荀衍一脸严肃的道:“文若投奔曹操,对家族而言,多一个选择,未必就是件坏事。”

“兄长教训的是。”荀谌这才服膺,不由得心中感慨:难怪平日大大咧咧的老三会被族里那些长辈推为族长,他果有过人智识和城府。这往后可不敢再在他面前端袁家重臣的架子了。因道:“兄长,我们该如何应对此事?”

荀衍微微一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是?”

荀谌恍悟:有审配护短,即便他日荀彧敌对冀州,也可最大限度保全家族,遂道:“弟一定和审正南保持完全一致。”

二人走进店内,吩咐店家送一桌菜两坛酒去柿园给荀彧老爷,然后方才折回,上车回城。

郁青酒家的伙计挑着两坛红泥封瓮和香气四溢的两大篮菜肴,来到柿园。荀彧命其送到后堂,又问知荀衍已付过帐,便和善的打发他们走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门外走进来。

“敢问此间可有秋风?”

“秋风满有,闭门羹却无。”荀彧眼睛一亮,起身喜迎过去。

荀悦同样眼睛一亮,他精通风鉴,暗忖:此人言语矜奋,昂首阔步,必统领过大军。

进来的正是臧寇。而张玉兰满饮杯中酒,在循记过来的唐虎等人的护卫下,已黯然踏上西归路。

荀彧忙介绍道:“宣高,这是我的从兄荀悦字仲豫;兄长,这位是——”

“泰山呼延海。仲豫兄,幸会。”臧寇拱手一礼,然后对荀彧道:“文若这真是意外之喜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迁来此处。找店家一打听,方知原委。”

“坐下来谈。”荀彧知道臧寇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叹了口气。

“文若看似不甚安乐,却是为何?”臧寇笑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嘛。”

荀彧看了眼荀悦,道:“只好如此了。”

荀悦含笑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回去了。”

荀彧不安的起身,道:“兄长,这真是……”

荀悦摇摇头,诚恳的凝视荀彧,一语惊心:“别说了,我能理解。我知道你想离开冀州,我也希望你能平安离去。”

荀彧身子大震,充满感激和苦涩的看着荀悦,道:“兄长……”

荀悦笑了笑,转对臧寇一礼,道:“呼延贤弟,一路上烦请多加照顾文若,在下先谢过你了。”言毕长揖。

臧寇心说这下可误会了,但不好说透,急忙回礼:“仲豫兄何必见外。”

荀彧亦道:“兄长放心,文若暂时不会离开邺城。”

“为兄知道你暂时还不会走,但机会一来,你总是要走的不是?”荀悦目光移向高高的柿树树冠,沉思良久,喟然道:“嗨,文若,有些话当着呼延贤弟的面,我也不矫饰。宗族里除了公达,就数我最了解你。适才你对冀兖二州的分析,其实是想引起袁绍对刘岱的高度重视,而袁绍手下有能力守好邺城正南门户的大将就只有曹操一人而已……你的苦心,为兄是很清楚的。”

荀彧缓缓点了下头。

“许多年前,我曾在一间书肆里见过曹操,此次北上你因病逗留韩镇,我也曾去延津看过曹操练兵,真要说啊,象曹操这般气象万千的人物世所罕有。但你志在匡复,曹操则未必。故曹孟德必用你——重你——敬你——忌你,你不可不防。为兄赠你‘寂静中庸’四字,反其道行之……你好自为之。”说完,一甩袖,竟出门离去。

荀悦这一番话,说得荀彧和臧寇面面相觑。

“你这个兄长竟然以为我是来保你逃出冀州的。”臧寇失笑道:“怎么刚来冀州,又想着离开,既如此,又何必来呢?”

荀彧苦笑道:“我本是来帮助韩馥对付袁绍的,谁知等我到来,冀州已经易主。真是追悔莫及埃”

“文若可还记得在枫林庄和我的对话?”

“记得,”荀彧微笑道:“当我听说二少帝逃出北宫的消息,就知道你成功破掉了袁绍的最后阴谋,心里直是惭愧,你了不起啊1

“文若你出任亢父令,乃袁隗公手段,固非本愿。再说你的‘暂时避开,不是因为害怕或是无谋,而是保存勇气和力量。’文若,若无你的指秘,我还不是一只无头青蝇?”臧寇追思往情,悠悠笑漾,道:“四个‘虞’,你和孟德真是心意相通啊。后来我和孟德谈起此事,他大为惊叹。”

“曹操有谋略手段,我自然知道,但他的志向或者说野心究竟有多大,我可就不敢妄言。”

“文若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孟德之所以选择刘辩的原因?”

“……清夜扪心,常自思量……然,破而后立,终非人臣所应为。”荀彧终于说出内心潜思。

“哈哈,不破不立,文若何不干脆一点。”

荀彧看着案上的柿叶,沉吟道:“也罢,待见过曹操再作它考。”

“文若决定藉孟德之力再兴汉室?”臧寇目光炯炯。

荀彧吃了一惊,显然被臧寇说破心思。

臧寇摇摇头,道:“文若,孟德与你智力匹敌,可不能玩火啊!”

“宣高啊,真正让我害怕的不是孟德,而是我自己,我是怕自己会真心辅佐孟德,终陷不义之地啊!”

荀彧竟然担心自己会被曹操打动,以至于无法全义。臧寇会意过来,暗忖:文若思想大异常人,他这辈子怕是和孟德很难真正走到一起了。臧寇不愿再往下想,便道:“我正要去见孟德,正好可以与你同行。只是你家妻儿老小有多少口,是否同去?”

“宣高,我决定一个人离开。不过,我还不想即刻去见曹操,我想先看看他近一段时期内的作为,再才决定。”

“那文若就随我浪迹江湖吧!”臧寇起身道:“说走就走,片刻不留。”

“宣高的美意,文若心领了。等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向袁绍辞行。我荀家举族迁来邺城,我不能一遁了之。即便是走,我也要堂堂正正的离开。”

臧寇顿时明白荀彧保全家族的苦心和内里的苦衷:如果偷偷走掉,除非曹操臣服袁绍,否则袁绍一日不死,荀彧便一日不得正名。臧寇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感慨:儒士爱名,诚矣。

“文若准备等多久?”

“曹操何时移兵东武阳,我便何时启程。”东武阳在河水北岸,是邺城的南大门。到那时,荀彧再提出南下去辅佐曹操,袁绍八成会答应。“宣高你见孟德何事?”

“我刚得到消息,白绕不日会进攻濮阳,引孟德赶去增援,同时干毒会领七万大军离开苍岩谷,夹击孟德,务要置之于死地。”

“张燕怎会如此‘厚待’孟德?”

“张燕以为孟德志在四方,将是他争霸天下的大障碍,必须在孟德还没壮大之前灭掉。”

“想不到黑山张燕竟有如此眼光,真是始料不及。”

“我已请人赶去通知孟德,让他注意防备。”

傍晚,邺城南城门洞里走出三个气咻咻的匈奴人,正是单于於夫罗、左贤王呼厨泉和大将呼邪明冲。等在城外六个族人不敢吱声,急牵过马来。於夫罗朝着同样候在城外的张杨的马弁们狠唾一口。随即九骑向南渡过漳水,一路飞奔,来到驻扎在漳水以南十里的匈奴营地。

於夫罗传令各部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去河内山阳。东汉有两个山阳,一个为山阳县,战国时魏邑,(在今天的焦作市东,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就指的是这里);另一个为山阳郡,是袁绍从兄袁遗的辖地(在今天山东省金乡县一带)。

阖营将士大喜雀跃,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这些匈奴骑兵的婆姨孩子远在山阳县南射犬聚一带,由右贤王去卑统领维护。

呼邪明冲回到帐篷中,解下弯刀外袍正往立架上去挂,忽地转身从榻上拿起一麻布角,上面写着几个鬼怪符号。急冲到帐外四顾,暮色苍茫。呼邪明冲乃悄悄出营,向西步行,来到一片杂树林。

林子里很静,一点风声也没有,有的只是些鸟虫的鸣叫。野径通幽,从稀疏的树间可以望见西北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但没有几颗,夜空因此显得愈发苍广。

“四弟!”臧寇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看着呼邪明冲,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呼邪明冲喜出望外的道:“三哥,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我还一直以为你被孙坚给害了……”

臧寇摇晃手指,道:“三哥没这么容易死掉。”

呼邪明冲道:“见三哥安然无恙,小弟真是欢喜。”

臧寇道:“听说呼厨泉来了冀州,我想你可能也会跟来,倒让我猜着了。”

呼邪明冲道:“可真是老天开眼,让咱们兄弟重逢。要是三哥晚来一天,小弟便离了此地,去了射犬。”

“为何要去河内?难道袁绍不想利用你们去对付公孙瓒的乌桓骑兵?”

“他当然想了,是我们自个要走,他袁绍实在是欺人太甚。三哥应该也知道,袁绍能逼走韩馥,我们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可袁绍竟一直不肯把黄泽让给我们,这可是来邺城前他答应过我们的。今日袁绍设晚宴款待公孙瓒的从弟公孙范,两个狗东西谈得甚是投机,袁绍决定把他的渤海太守让给公孙范去做,他还要陈琳当场写表。这一下可惹恼了大单于,遂重提黄泽一事。可袁绍自恃同公孙瓒讲和,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冷言冷语的不给好脸色看,还说咱们鱼肉乡邻,大失民望。可恨张杨不但不帮腔,还顺着袁绍的话说什么冀州新附,不可扰动过甚,黄泽一事至少还要等上一年半载才好议及。既如此,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何趣味可谈?还不如一走了之。大单于在席上就跟袁绍顶上了,一拍两散,从此各走各路!”

臧寇一听就明白这是袁绍在演缓兵之戏给公孙范看,心底暗自好笑,找杨冲便是想他帮忙驰援曹操,谁知机会竟自动送上门来了。臧寇几乎不暇思考便使出袁隗的瞒天过海,乃道:“袁绍外表温仁雅厚,内实好杀,睚眦必报。真要是动了脾气,恐怕你们很难轻松离开此间。”

“难道他还来敢进攻咱们不成?不是小弟自负,任他西羌东胡北鲜卑,全不是咱这支骑兵的对手。袁绍什么东西,我看除了曲义和张郃的部队有些战斗力外,其余冀州兵马全都是松包。”

“袁绍惯使阴着,四弟却是不知啊!”臧寇便把袁绍杀死严剔、几困毙藩宫的事情捡四撇六的述论一通,却绝口不提袁绍毒害自己的事。

呼邪明冲奋袂而起,怒气填膺,大骂不止,恨不能即刻提兵攻打邺城为二位兄长报仇。

“四弟冷静点,且听三哥为你分析一二。袁绍得冀州名不正言不顺,他最怕什么?他就怕冀州故吏不服他,怕他们会去联合公孙瓒造反。可是你们的单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大闹一场,令他大失颜面。试问袁绍若制服不了你们这些老臣子老盟友,他又怎能慑服冀州各郡守令长?单于的一时冲动,正好也给了袁绍立威的好机会。故,袁绍要对你们下重手,势所必然!”臧寇突然想到似的,问道:“张杨部曲屯于何处?”

“就在咱们的大营东边不远。他还没回哩。”

“我想他正在回途之中,哼哼,而且他会直接来你们营中求见於夫罗单于!”

“他敢!”

“有袁绍撑腰,他为何不敢?”

呼邪明冲挠着头,道:“他来作甚?”

“他会对单于说,袁绍在席上的表现是骗公孙范的,他还会劝单于勿怒,安心留在此地,他会说袁绍即将进攻公孙瓒,你们的骁锐骑兵可建奇功,到时候别说区区一个黄泽,就是兴兵天北助你们复国都是可以的。你若不信,可回营去候着。看我有无言错。”

呼邪明冲来回疾走数步,乃道:“三哥可愿随我去见单于?”

“我就不必了,由你亲口告诉於夫罗就可以了。即便哥哥说错了,单于也不会怪罪你;若不幸言中,单于自会更加器重你。”

“小弟倒不在乎这个,只是担心我军安危。”

“你先回去吧,明早我会来找你的。嗯……我有点担心曲义,他就驻扎在漳河北岸,又非袁绍嫡系,袁绍肯定会派他来主攻。他那边一有动静,我就过来通知你。我建议你们事先最好布下一些陷阱、疑阵,以防万一。”

“如果张杨真如三哥所言,我想单于也会派人密切监视曲义的。不过这样也好,三哥轻功快逾奔马,早一刻得知,便多一份把握。”

看着呼邪明冲的身影隐没在林木之间,臧寇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丝自责来,我这般欺骗四弟,利用四弟,该是不该……袁隗啊袁隗你害我不浅……曹操和杨冲,谁更重要?当然是,孟德。

是夜,於夫罗囚禁张杨。

次日辰时,曲义领兵东向,准备开赴清河。杀死姚贡,便领清河。有袁绍这句承诺,他也顾不得与姚贡多年交好情同手足。

途中突得使者告知,於夫罗领军南下,沿途洗劫乡村要杀回河内,袁绍命其即刻赶去阻止。大惊,遂折南急行,欲行规劝。

遇伏。苦战。杀敌五百,自损三千。直到於夫罗中箭受伤,曲义方才打败匈奴。呼厨泉收敛残兵,向内黄逃窜。曲义大痛,乃穷追不舍。

他的兵可都是私兵,死一个就少一个,在袁绍心中的份量就轻一毫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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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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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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