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前尘往事
程楚秋简直不敢相信,愕然道:“什麽?”
林万全叹了一口气,复将衣物穿好,发呆一会儿,续道:“这根钉子钉在足少阳胆经的京门穴上,没入两寸三分。京门意指京都之门,因肾乃是先天元气所出之处,京门就是肾气之门户,故有此称。而京门还有一个别名叫气俞,意即表示这里也是解除元气的地方。所以实是人身大穴,我两边都钉了钉子,你所察觉的伤势,大抵源出於此。”
程楚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
只听得林万全续道:“至於足太阴脾经的伤,那又是另外一种了,哎……此事得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程楚秋眉头一皱,心道:“该不会说到最後,结论是你得了失心疯,所以以自残为乐吧?”
林万全没想到他的脑袋瓜子里,居然转过这种**头,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我刚过四十,虽然步入中年,没有你这种年轻人的活力斗志,却因有更多体悟,武功内力更往上推升,达到个人自出武林以来的最高峰。那时我掌力浑厚,光以此项而论,在中原几乎找不到对手。”
程楚秋将信将疑,心想:“他在中原武林若掌力第一,那我刚听过他的名头才是,怎麽……”
林万全续道:“那时我志得意满,睥睨群雄,平日走在路上,从没把眼光往地下瞧过,跟人说话,也很少正眼瞧人。嘿嘿……现在想想,我能活到现在,那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我既目中无人,又没有什麽厉害的宿敌对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有一天,我从道上朋友听到一个消息,说岳飞岳少保因为谋反被捕入狱,最後处了死刑。”
程楚秋喟然道:“如今朝廷已经为岳元帅平反,官复原职,以礼改葬。岳元帅含冤而死,忠魂不散,据说朝廷替他改殓时,发现他肉身未腐,脸色栩栩如生,还能让人换穿礼服。哎……一代忠良,武曲下凡,就这样给害死了,谗臣误国,莫此为甚……”
林万全道:“但当时我可没想到岳飞到底是忠臣,还是真的密谋造反,我只知道岳飞这人与我差不多年纪,骁勇善战,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统领军队,独当一方。什麽韩世忠、刘錡都不能与他相比,更别说王德、张俊、杨沂中等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他带兵打仗也许行,说到武功,我想他还差我一大截。我只听人说他左右手都能拉弓二百石,其他没听说他有什麽拿手的兵器。我还曾经想过去找他比武,但後来想想,既然金人怕他,我对金人又很反感,要是削他面子,岂不是给金人增威?所以便打消了**头……”
程楚秋道:“那是,还好前辈没去,否则必遭後世唾骂。”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糊涂了,任你武功再高,也未必能突破岳家军,冲到岳元帅跟前。要不服气,真想比武,不会去破拐子马,单挑金兀术吗?”
只听得林万全续道:“我说了,当时没想那麽多。其实岳飞跟洞庭帮也有那麽一点关系……”
程楚秋听到这里,暗觉好笑,心道:“我看你真的是满口胡言乱语!”
林万全不察,自顾继续说着:“因为当初岳飞欲进取中原时,就是取道这里,进驻襄阳,最後才打到朱仙镇的。当时洞庭湖有一帮水寇为患,首领杨么甚至自称楚王,裂土改元。岳飞未免後患,所以决定先出兵洞庭。他谋定後动,从用计出兵,到将杨么枭首,前後不过八日。杨么死後,部众离散,郭宗尧的师父趁机崛起,占领了这杨么的水寨。”
程楚秋心道:“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林万全轻咳一声,责怪道:“你岔开我的话头了,这些都是闲话。重点是我听说岳飞遇害时,有个叫隗顺的狱卒将他的屍体背了出来,将他葬在栖霞岭下……”
程楚秋道:“那是隗顺知道岳元帅无辜枉死,心中悲痛,所以冒着生命危险,亲手埋葬。此事人人皆知,有何特别?”
林万全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岳飞绍兴十一年十月下狱,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遇害。期间被系近两个月,秦桧根本找不到他谋反的证据,只是不断地唆使旁人作状诬陷,悬赏募集人证。岳飞自知无幸,在狱中乃将生平治军用兵要术,写成遗书。你想,他当时人在狱中,若无人帮他,如何着书立说?这隗顺,一定是其中之一了。”
程楚秋颇为惊讶,追问道:“那麽此书现在何处?”
林万全笑了笑,说道:“现在你相信了?”
程楚秋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
林万全道:“那岳飞既由隗顺安葬,身後事物,多半就在他身边了。”
程楚秋沉吟一会儿,道:“前辈当时可想从军吗?否则对一部兵书,为何如此有兴趣?”
林万全道:“我一向独来独往,如何能忍受旁人的窝囊气?就是皇帝老儿,亦不能命我。再想,岳飞神勇如斯,忠心如斯,最後仍不免为奸臣所害,我是什麽人?如何去淌这混水?不是自讨苦吃吗?”
程楚秋心道:“你终於不敢自比岳元帅,这是你今天第一句人话。”口中说道:“那倒是。”
林万全道:“那时江湖沸沸扬扬,都说岳飞身後所遗,除了兵法之外,尚有他师传内功心法。人人都知岳飞的名头,他会的内功,只怕非同小可。所以我有一位老友一得到消息,立刻跑来告诉我。”
程楚秋道:“江湖口耳相传,只怕是以讹传讹。”
林万全道:“你认为不可信?”
程楚秋道:“岳元帅若真的会武功,自知无幸时,何不越狱?”说到“越狱”两字,想起自己正是个越狱的犯人,心下一阵黯然。
林万全道:“也许他自认问心无愧,光明磊落,生死无惧吧?要是逃了,现在你还会这般尊敬他吗?”
程楚秋听着一惊,抬眼去看林万全的神色,想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说这些话来讽刺自己的。但他复又想道:“就算他有意藉古讽今,那又如何?我确确实实是逃出来了。而我正不是问心无愧,而是有愧於心。”想起当时力劝他别逃的萧培武,心中一阵酸楚。
林万全续又道:“其实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他身为主帅,经常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尤其在两军交锋,近身肉搏时,若无武艺,如何保身?要是一个不小心给人撂倒了,军心溃决,岂不要吃败仗?所以要说岳飞武功高强,那绝非不可能。”
程楚秋道:“行军打仗,可不能死缠烂打。我以为就算岳元帅会武功,也与一般武林所指不同。”
林万全忽道:“你见过岳飞吗?”
程楚秋一愣,道:“当……当然没见过。”
林万全道:“那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
程楚秋解释道:“晚辈不清楚,晚辈是猜测的。”
林万全道:“那不就得了,我也是用猜的。若想知道答案,也很简单,只要跑一趟就行了。”
程楚秋道:“是啊,顺便去拜祭拜祭也好。”
林万全将脸一扳,说道:“好了,我开始要讲重点了,你别再插嘴,岔开话题了!”
程楚秋敛色道:“是。”
林万全条理一下气息,这才缓缓说道:“那时我打定了主意,决心过去瞧个究竟。於是便叫徒儿整理行囊,往路上进发……”
程楚秋心道:“原来你那时就有徒弟啊……”林铁儿不过十七来岁,而这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两者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程楚秋想问他这个徒弟现在在哪儿,但想起林万全的告诫,只好闭口。
林万全接着道:“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我们从大别山下来,一路向南,然後从蕲春望江楼上船,走水路进九江。因为有人告诉我,若从景德镇上岸,一路向东,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要到临安都十分方便。
“原本只是想想还好,这一走才知路途遥远。不过我对此事的真假尚有存疑,所以并不急於一时,於是就当成游山玩水,慢慢行去。
“过了几天,到了常山。进城时天刚入夜,於是就找了客栈休息。初时还不觉得如何,到了半夜,屋顶上,门外走廊,到处都是脚步声。这些声音细微,步伐甚大,一听就知道是会家子,我也留上了心。
“这些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由於声音压得极低,又没有招惹到我,所以我便装着不知道。第二天到饭厅用饭时,邻桌已经出现了几个生面孔,瞧他们走路举止,很像是昨夜那一帮人。
“小小的客栈里,忽然出现了这麽多武林人士,气氛颇不寻常。但我既看得出他们,他们自然也瞧透了我。但除了引起一点点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之外,两边都尽量装着自然。
“不过多时,远远地马蹄声响,来到客栈门外而止,随後走进五个马客。这五个人一进门就喳喳呼呼的,一看就知道是五个草包。他们一进门後,所有本来在现场的这些会家子都安静下来,我心中暗道:‘这五个草包说话这麽大声,就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是谁,马上就有苦头吃了。’
“但这五人毫无警觉,继续吃肉喝酒,高谈阔论。不久其中一个瘦皮猴说道:‘大哥,这回我们立了大功,你说帮主会赏给我们什麽东西啊?’
“他的对面一个咬着烟杆儿的中年人道:‘你给帮主办事,脑袋里想的,都净是这些打赏吗?’
“那瘦皮猴道:‘不是我要讨赏,这个出发之前,是帮主明明说好的,谁要能将宝物夺来,谁就有赏。他老人家一言九鼎,岂能言而无信?’
“中年男子旁坐着一个顶着光头,留着短髭的精壮汉子,这时开口说道:‘老四,这是大哥为你好才说的。帮主他说过会打赏,就会打赏,你回去要是多嘴,说你这趟有多辛苦,意图讨赏,传到帮主耳中,我看到时不但什麽赏赐也没有,我们还得到大牢里去看你。
“光头身旁是一个下巴尖削,个头矮小的中年汉子,这时他也接着说道:‘三弟说得不错,老四你少说几句,不会要了你的命。’
“那瘦皮猴听了不服气,说道:‘我只不过是随口问一问,大哥二哥随便说说,让大家听了爽一爽,消遣消遣,这又有什麽了?犯不着大家联合起来恐吓我吧?是不是?五弟,你老实说,你心里想不想知道,回去之後帮主会赏我们什麽?’
“他左手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讪讪说道:‘我心里是想知道,不过多问多错,少问为妙。’”
林万全讲述这五人的形态样貌,说话内容,无不巨细靡遗,程楚秋心有疑惑,不禁想道:“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怎麽还能记得那麽清楚?”眉头微微一皱。
林万全见他欲言又止,本想装作没看到,但终於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麽?”
程楚秋道:“没有,晚辈不敢打断前辈的话。”
林万全不悦,道:“你神情古怪,已经被你打断了。”
程楚秋道:“晚辈心中有疑惑,一时不能专心,请前辈勿怪。”
林万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指不让他说话,也有这负面的影响。没法子,只得说道:“好吧,要是有什麽疑问,你就提出来好了,只要不讲无关的事情就可以了。”
程楚秋应诺,便将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
林万全道:“我不是说了吗?这里是重点,後来这五个人……我……哎,总之,他们五人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程楚秋道:“若是伤心的往事,前辈不如不要说了。”
林万全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嘿嘿,我还没那麽脆弱到,不敢面对自己的往事。”
程楚秋知道他暗讽自己,心中咒骂道:“死老头儿!”
林万全不再理他,续道:“五个人胡扯一通,酒也越喝越多。还是那个瘦皮猴嘴巴最大,终於忍不住说道:‘大哥二哥,人人都说这东西神奇,我们却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可不是有一点那个……那个……’
“那个咬烟杆的说道:‘老四,你到底想说什麽?’
“那个光头反应更大,立刻说道:‘你该不会想要打开来看吧?你喝醉啦?敢拆帮主的东西!’
“瘦皮猴道:‘有何不可?我们只是看看,东西又不会少一块,掉一片,喂!老五老五,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吗?’
“光头道:‘你不要再问老五了,谁都知道你三杯黄汤下肚,就开始借酒装疯,要干就干你的,别拖老五下水!’
“瘦皮猴不服,说道:‘大哥二哥又没说话,你怎麽知道他们两个不答应?说不定大哥二哥见了,决定自己来练,到时无敌於天下,我们祁门五虎称霸江湖,岂不快哉!’
“这时场上众人心中都是一凛,咬烟杆的脸色微变,喝道:‘别再胡说了!别喝了,早点歇息去!’
“老大动怒,那个瘦皮猴果然就不敢再说了,幸幸退下。我当时对这五人虽是嗤之以鼻,但瘦皮猴那句:‘无敌於天下’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见那瘦皮猴向掌柜要了客房,其他四人也一一下去。我溜到马厩去瞧他们的马匹,才知道他们居然赶了一夜的路,白天才休息。
“我知道事有蹊跷,明的让徒弟去退了房,让所有人都瞧到我们离开,暗的却在附近投宿,然後与徒弟在客栈左右轮流监视。
“因为白天毫无动静,所以到了当天夜里,我便打算偷偷进客栈。但当我们来到客栈外,便察觉四周都埋伏着有人。我拉着徒弟躲到一边,不久便见到祁门五虎从後门马厩拉出马匹,趁着黑夜,向西北边上走去。
“五人五骑一走,躲在暗处的朋友一一现身,纷纷往前追去。我仔细一算,竟然有四批共二十三人之众,比白天时在客栈的人还多出两倍,多得是生面孔。我心知其中大有文章,便远远跟在後头。
“这些人也还真有耐心,这一追,直出七八十里路,牢牢盯着,既不落後,也不超前。前面骑马的祁门五虎显然毫无警觉,从未纵马疾驰,否则这些人如何能追得上?
“我正纳闷着这些人到底要追到什麽时候,忽然前方有人撮口为哨,彼此呼应。接着便听到祁门五虎勒马停步,朗声道:‘众位朋友,为何拦住我们兄弟的去路?’
“我听着前面发生事情了,於是兜了个圈子,窜到前方去,却见十来个黑衣人手执火炬大刀,拦住去路,这些人显然早在此处等候,而非一路由常山追到这里来的那批人。
“只听得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道:‘何必明知故问呢?把东西留下,我不为难你们便是。’
“五人脸色大变。那咬着烟杆的故作镇定,从怀中摸出几锭银子,说道:‘原来是拦路打劫的小贼,我这里有五十两,先拿去花吧!’说着,将银子扔在前面的地上。
“黑衣人见了,哈哈大笑。咬烟杆的续道:‘嫌不够吗?老二,在多给五十两!’那个矮个子的听了,果然又摸出几锭银子,往前一扔。
“黑衣人有人勃然大怒,喝道:‘哼!居然把我们当成臭要饭的了。兄弟们,把他们都砍了下来,我就不信搜不到东西!给我上!’话一说完,两旁人声应喝,又钻出十几个人来,各执长刀长枪,显然早有准备,就是用来对付骑马的祁门五虎。
“五人大惊,将咬烟杆的老大为在核心。黑衣人道:‘原来东西在曾广大身上。兄弟们,千万别让他给跑了!’
“那黑衣人们像是得到了号令,抡起刀枪,便往祁门五虎身上招呼。双方交手一阵,祁门五虎终是敌众我寡,逐渐不敌。便在此时,忽然有人说道:‘黄老大,请你缓一缓手!’
“黑衣人中有人道:‘什麽人?居然敢管我的闲事?’一言未了,一旁钻出六七个人来,确是昨儿个白天在客栈的那群人。
“黑衣人喝令停手,走上几步,看了众人几眼,说道:‘原来是天目山的朋友,不知有何贵干?’
“那天目山的人道:‘想跟黄老大要个面子,这五个人是我们先跟上的,麻烦你们先让一让。’
“黄老大道:‘是你们先跟上的又如何?要不是我们拦他们下来,你们又怎麽追得上?’
“那天目山的人道:‘黄老大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罗?’
“黄老大道:‘不让,不让,听不懂人话吗?’
“那天目山的人道:‘很好,很好……’其余人相视一眼,忽然从怀中抽出短刀来,冲进黑衣人中一阵砍杀。
“那黑衣人人数虽多,但一来兵刃不合适,二来这群天目山的人武功甚高,这一阵冲杀有如狼入羊群,所向披靡,不一会儿黑衣人个个屍横遍地,黄老大也给擒住,押到其中一人面前来。
“那天目山的首领道:‘黄老大,你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又是何苦呢?’
“黄老大颤巍不能言。那天目山首领一声冷笑,手起一刀,将黄老大砍翻了过去。”
程楚秋听到这里,脸有不忍之色,说道:“这天目山的人忒也狠毒,人都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还要赶尽杀绝。天目山?东天目山崇义门的人当不至如此残忍,想来是西天目山永乐帮干得好事。”
林万全道:“你的见识倒也不错,我那时也是这般猜想。”
程楚秋头一回听他称赞自己,不禁得意道:“是吗?”
林万全道:“永乐帮的帮主康群贤,听说拿手的兵刃正是匕首,这些人能在这麽短的时间之内,以短刀对长枪,撂倒两倍於己的人,显然功夫不弱,能够带领他们的,恐怕就只有康群贤了。
“我心里正这样想,另一边已有人一面拍掌,一面现出身来,说道:‘康帮主大展神威,我辈大开眼界。’
“放眼望去,只见路旁钻出几道身影来。带头的双手拍掌,温温吞吞地走了出来,他身後的人脚步比他快,往两旁在他左右前方站定。康群贤往他脸上一瞧,说道:‘是你?’
“拍掌那人道:‘是我。’
“康群贤道:‘你们一路跟着我,是什麽意思?’
“那人道:‘康帮主心里想着什麽意思,我们就是那个意思。’
“两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讲得都是像这般莫名其妙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好在他们闲扯了几句,逐渐剑拔弩张,就要动起手来。这说话听不懂,动起手来就明白多了,我心里直嚷着:‘快打一打吧,我躲在这里,闷都闷死了!’
“哪知道他们说着说着,始终没动起手来。最後那拍掌的说道:‘狄兄,请你也出来吧!大家面对面,把话谈清楚。’
“我心里想:‘是啊,一共有三批人马,还有一个人躲在旁边。’果然此话一出,刷刷几声,几个人头从另一边长草丛中探了出来,接着长草拨开,走出七个人来。
“原先拍掌的那个人道:‘两位是第一次见面吧?我来给康帮主引荐引荐,这位是九华山灵宝观的狄元,其他这几位,是他的师弟们。’
“我定眼瞧去,这几个人果然有几个作道士打扮,刚刚跟在後面,竟然没注意到。我又想,这灵宝观虽然在江湖的名头不响,但也算是清白正派,不知为了什麽事,居然三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地。
“只听得那康群贤道:‘原来是灵宝观的弟子,失敬,失敬!’那姓狄的不发一语,拱手还礼。
“原先拍掌的那人道:‘康帮主、狄兄,我们三家不约而同来到这里,大家为的是什麽,我想也不用多说了。我们出门,是抱着势在必得之心,心同此理,我想大家也都一样,要是真刀实枪对起来,只怕多有损伤。’
“康群贤道:‘陈兄有何提议,不妨直说。’
“那姓陈的哈哈一笑,说道:‘这也不算什麽提议,只是非常简单的分配法,就是我们三人把东西拿来,同时瞧上一瞧,然後各自默记了,回去在默写出来,不就皆大欢喜了?’
“康群贤道:‘那东西呢?’
“那姓陈的道:‘一分为三。反正内容我们都记熟了,随人拿到哪一部份,都是一样的。’
“三人自顾商量着如何分配,全然没把祁门五虎放在眼里。那个瘦皮猴首先按耐不住,怒道:‘老子还没死呢!你们三个大言不惭,坐地分赃起来,真是羞也不羞?’
“那姓陈的听了,便与其他二人道:‘这位仁兄说得也是,咱们不如先把东西抢到手,以免夜长梦多。’
“康群贤首先呼应,道:‘好,兄弟们,把这五个人,拉下马来!’众人应诺,一起围了上去。祁门五虎之前就已经不是黄老大的对手,现在又加上这麽多人,如何能敌?不一会儿,五匹马一匹一匹倒地,五人翻下马来,命在旦夕……”
程楚秋插嘴道:“前辈那时为何不出手相助?”
林万全疑道:“你是说,如果你在现场的话,你会挺身而出,去帮助祁门五虎是吗?”
程楚秋道:“那是当然的啊。”
林万全道:“为什麽?祁门五虎又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们要互相残杀,死一个是一个!”
程楚秋道:“不,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最少要他们五个对五个,再一决胜负。”
林万全道:“迂腐!你求的只是人数上的公平,殊不知这个世界成王败寇,讲的是实力,什麽人跟你讲过公平?”
程楚秋道:“前辈,话可不是这样说,咱们练武之人,本来就应该济弱扶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
林万全道:“金国挥军南侵,杀我百姓的时候,怎麽不见你路见不平啊?他会不会等你宋国把兵马都调齐了,这才派兵打你啊?”
程楚秋道:“打仗的事情不一样了。再说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哩!”
林万全道:“你所说的公平,若不能放诸四海皆准,那还叫什麽公平?我再问你,金国为什麽要跟你宋国议和?他要是能一口气并吞,一统天下,又为什麽要议和?”
程楚秋叹了一口气,道:“那是金兀术的条件,只要秦桧能杀了岳元帅,金国就愿意议和。”
林万全道:“你说得不够准确,那是金兀术怕了岳飞,怕宋国可能还有像岳飞这样的人,所以愿意和谈,那也是他们保留实力,以便卷土重来的计谋之一。所以有实力,才有公平的机会,公平是自己给的。”
程楚秋知道林万全说的也有几分理,但这世界上的道理若只是如此单纯,那做人又何必怀抱理想呢?正想再说几句,那林万全已经接着说道:“当时祁门五虎自知难以活命,那咬烟杆儿的曾广大忽然大叫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接着把嘴凑上烟杆儿,这麽一吸一吹,那烟杆儿竟然烧了起来。曾广大将东西靠在火边,喝道:‘谁要再过来一步,我就把东西烧了,大家一拍两散,谁也拿不到!’
“三人立刻要所有人住手,同时大叫:‘你要是把东西烧了,我就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曾广大冷笑道:‘反正左右都是个死,有没有葬身之地,又有什麽差别?让开!’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退半步。曾广大知道情势危急,说不得只好行险,烟杆儿一侧,点燃那东西的一角。那东西像是浸过猪油灯油一样,忽然火光大盛。三人吓了一跳,往後跃开。
“曾广大见了,赶紧将东西挟到胁下,把火弄熄。同时说道:‘再往後退一点,我们兄弟要走了。’
“三人无奈,只得命令众人往後退开,自己也续往一边退去。祁门五虎缓缓地走出众人所围的圈子,就在快离开的时候,那康群贤沉不住气,忽然抓着时机,又冲了上去。可是那曾广大早有准备,立刻又将火点上。康群贤一惊,前进也不是,退下也不是,便在这时,那姓陈的‘波’地一声,一掌打在他的背後。
“惊叫声中,只见康群贤的身子直挺挺地飞了出去,‘碰’地一声摔在一旁,动也不动。其余永乐帮帮众见了,一哄而散。那姓陈的蛮不在乎,就像人不是他打死的一样,只是指着曾广大大叫:‘快弄熄它!’
“那曾广大哪里需要他吩咐,一见威胁解除,头一件事就是去熄火。可是他这第二度点燃,火势有点过大了,弄了几次,就是没法子把火头弄熄。姓陈的和那个狄元大吃一惊,立刻冲了上去。
“三方人马再度交手,祁门五虎没有可以威胁两人的东西,立刻陷入苦战。再说他们又要过招,又要救火,现场也是一团混乱。我心想再这样下去,就算那东西不给烧乾净了,也要被扯得四分五裂,於是像徒弟打个眼色,身子一纵,窜了出去。”
程楚秋道:“前辈,难道你也要那个东西?”
林万全不答,继续说道:“他们几个打得出神,对我的出现浑然未觉。再说我的武功比他们都高,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一会儿一一撂倒,我徒儿在外围收拾他们一干帮众。
“我钻到核心,倏地伸手,就将曾广大手中的东西抢了过来,随手一抖,火舌即灭。他们几个在地上或坐或躺,见我手法高明,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我冷眼瞧着,不发一语。未久,我的徒儿转回,我问他情况如何。他答道:‘都杀了,总共十三个人,一个也没走脱。’
“他们几个听了,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但在当时,我却觉得理所当然。本来嘛,我既出手,就势在必得,这东西既然这麽紧要,消息就不能走漏。不必我交代就办得乾净俐落,才有资格当我的徒儿。
“我见他们眼底露出惧意,这才问道:‘你们抢的这个东西,倒底是什麽玩意儿?’
“那姓陈的道:‘阁下连这是什麽都不知道,就跑出来抢,这……’
“我道:‘你们为了这个东西,连命也不要了,不管合不合用,拿来瞧瞧,那也无妨。’
“那狄元道:‘你杀了我的师弟们,姓狄的不能与你甘休,有种的就杀了我,别妄想从我口中套到一字半句。’
“我道:‘嗯,灵宝观的弟子毕竟与众不同。你叫狄元,是玉真子还是会真子的徒弟?’
“狄元道:‘他们两位都是我的师伯。’
“我道:‘哦,原来如此,难怪你这般脓包。武功既差,脾气又硬的,通常只有一个下场。’
“狄元‘哼’地一声,把头转了开去。我瞧着大怒,一脚踹去,正中他的背心。他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程楚秋听到这里,倏地站起,说道:“你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林万全道:“你想干什麽?想打我吗?姓狄的要我有种的就杀了他,我成全他与他师弟们地下相会,有何残忍?”
程楚秋道:“他不过是因为师弟们俱亡,心中悲痛,所以才讲那样子的话,你动不动就杀人,就是残忍。”
林万全道:“你是说狄元心中悲痛,所以说的话都不算数?”
程楚秋厉色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麽意思。”
林万全道:“我只知道,你现在为了二十几年前,几个陌生人的事情,想拔拳头打我。”
程楚秋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总之,你那时候实在太残忍。”
林万全道:“总之,你若想继续听下去,就给我坐下来,你不知道你打断了我多少次了。”
程楚秋气归气,却也想知道二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而若说此事与他身上的钉子有关,那麽他因此受到折磨,也算是受到惩罚了。想到这里,於是便坐了下来。
林万全接着说道:“我一脚将狄元踹死,其余人见状无不惊恐万分。我转像那姓陈的道:‘你说,你一定知道这是什麽东西,否则你也不会一早就等在客栈里,三更半夜还这麽勤劳。’
“那姓陈的这时才认出我来,说道:‘原来你就是在客栈的那……’
“我道:‘不错。’
“他叹了一口气,懊恼道:‘我早该认出阁下,否则也不会着了道儿,还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我道:‘你只要老实说了,我会给你一个明白。’
“他苦笑着,说道:‘好吧,这东西非同小可,乃是岳飞遗留下来的。一生荣华富贵,妙不可言。’”
程楚秋一惊,道:“什麽?”
林万全看了他一眼,续道:“我说:‘可是我明明听到那个瘦皮猴说,什麽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到底哪个才对?’
“那姓陈的说道:‘这就是我愿意为它赔上性命的原因了。我们两个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道:‘天下哪有这种东西?’
“那姓陈的说道:‘那是因为……因为……’他说着说着,脑袋一歪,垂了下来。
“我上前两步,喝道:‘别装死,快给我起来。’
“那姓陈的仍是一动也不动。我这个人从不吃这一套,见他要死不活,抬起右脚,便往他头上踢去。”
程楚秋脸上显露鄙夷之色,但随即想起那是二十几年的往事,也就没那麽激动了。但听得林万全续道:“就在我的脚将触及他的头部之际,那姓陈的忽然身子一仰,闪过这一击,同时右手一抬,从袖子里射出几枚袖箭出来。
“这一下距离又近,速度又急,当我发现时,袖箭已经来到眼前。百忙当中我赶紧这麽一矮身,两枚袖箭从我眉边扫过,相去不过两寸……”
程楚秋听得紧张,轻轻喊道:“哎呀,可惜……”
林万全道:“你说什麽?”
程楚秋道:“喔,我说,可……该死,该死……”
林万全将信将疑,两眼直盯着他瞧,口里续道:“我这下虽死里逃生,得意之余,也不禁大怒,正想给他两脚解决他狗命,哪知我徒儿已从一旁窜上,一阵拳打脚踢,把他打得晕死过去。
“我乾笑几声,转头过去看祁门五虎,说道:‘你们要不要告诉我,这里面到底是包什麽东西?’
“那瘦皮猴道:‘你不会自己打开看看吗?’
“我道:‘这包东西浸过灯油,只怕还有其他机关。不过你们也用不着担心,只要你们都死了,我会自己拆的。’
“五人面面相觑,见我们师徒俩杀人不眨眼,自然知道我所言不假。沉默半晌,那曾广大终於说道:‘里面……包得是两本书。’
“我问道:‘怎麽说可以享受富贵荣华?’
“曾广大道:‘其中一本是岳飞留下来的兵法,你要荣华富贵,大可以送到金国去,黄金白银少不了,说不定还有个官可以当当。’
“我道:‘怎麽知道此书是真是假?’
“曾广大道:‘你不知道,金国人可有办法知道。事实上他们已经知道岳飞有留下这麽一个东西,他们早就派人在找了。他们在宋国奸细颇多,弄个岳飞的笔迹,两边对一对,不就清楚了。’
“我想想也有理,那曾广大续道:‘再说别人不知道,金兀术总该知道,只要拿到他跟前去瞧一瞧,只要见他留出冷汗来,真伪立判。’
“我道:‘那另一本呢?怎麽说可以无敌於天下?又怎麽可以称霸江湖呢?’
“曾广大道:‘另外这本,据说是前朝失传已久的内功心法,威力强大,前所未闻。’
“我道:‘我不信。这样的东西,你们有什麽本事可以得到?’
“曾广大道:‘第一,我们没有得到这两本书。要是我们得了,大可改装易容,连夜北上,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笑道:‘要是你们改装易容,连夜北逃,只怕追你们的人更多,然後换成死在别人手上而已。’
“曾广大未置可否,只是续道:‘其二,阁下武功虽高,却也不是天下第一,但这两样东西现在却在你手中。可见要得到宝物也许要有些能力,但机运才是最重要的。’
“我冷笑道:‘你是说我靠的是运气?’
“曾广大道:‘此物是我们兄弟由一堆自相残杀的人手中,机缘巧合所夺得,现在又因鹬蚌相争,让渔翁得利,一点也不奇怪。’
“我道:‘哼,就算你们一二十个人全部联合起来,也不是我们师徒俩的对手。’曾广大默然。
“我续道:‘再说我碰到你们虽然是机缘巧合,但要不是你们一路喳喳呼呼,我又怎麽知道你们大有文章?’
“那瘦皮猴倒也有自知之明,大喝一声:‘我跟你拼了!’忽然朝我抱了过来。我哈哈大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右手一拉一推,按在他胸口上,震断了他三根胸骨。
“没想到他这人本事是没有,做人倒是硬气,不管胸骨断裂之後,反刺入内脏的疼痛,便用力抱住我的右臂,死扣着不放。我一连甩了几下,竟都没能甩开。
“那曾广大见状,认为这是可乘之机,忽然大喝一声,奋力跃起,便来抓我的左手。接着那个死光头,也一头撞向我的小腹。我一脚踢出,虽然正中他的胸膛,但他们已经不要命了,一把抱着我的腰,死缠滥打,说什麽也不愿意松手……”
林万全说着说着,当说到左手时,便伸出左手,说到右手、小腹时,便看着自己的右手、小腹,神情相当投入,就好像那些人还在围攻他一样。
林万全说得入神,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两只眼睛继续在自己身上游移着,一边作动作,一边同时说道:“我没想到他们会使出这样卑鄙无赖的手段,盛怒之余,奋力挣扎,只盼能早些时候挣脱。瞥眼见徒儿从另一边来攻击那个光头,想要替我解围,却给矮子还有那个乳臭味乾的小子,以同样的手法缠住了。
“我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又打又踢,可是都没什麽作用。忽然间,我腿上一痛,居然是那个死光头趁机咬了我一口。像我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时竟感到有点害怕起来,为什麽?因为他们疯了,他们都疯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武功比你还强的武林高手,而是疯子。你越打他,他就咬得越用力,抱得越紧,他们没有知觉,却又会笑,哈哈哈……”
林万全彷佛学着当时那祁门五虎的笑声,阴森森地笑着,感觉有点怪异恐怖,又有点荒诞滑稽。虽然是大白天的,程楚秋还是不觉有股凉意从背脊直透心顶,令人毛骨悚然。
林万全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们三个就像蟒蛇一样,缠着我的身子,而且越缠越紧。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被那瘦皮猴扣着的右臂略松了松,急忙潜运内劲,向外甩开。瘦皮猴支持不住,身子给我带开了几尺,我就利用这几尺的空间使力,右手前臂这麽一转一夹,就像螃蟹的钳子一样夹住他的脖子,奋力一扭,‘喀啦’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程楚秋“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林万全没听见,续道:“我的右手得空,见瘦皮猴的脑袋垂在一边,立刻将他提了起来,脑袋对脑袋,一头撞向那个光头。因为他咬得我实在很痛,握恨不得要他马上死,‘碰’地一声,两个脑袋都撞出了个窟窿,霎时脑浆四溢,血流如注,看了也分不清楚前额还是後脑杓……”
程楚秋听他说得恶心,已经有些反胃了,林万全却越说越显得眉飞色舞,比手画脚地道:“我一脚将两人踢开,但左腿上已是一片血肉馍糊,那该死的光头,从头到尾不知咬了我几口。
“我气急败坏,将怒气全都出在还架着我左臂的曾广大身上。右手一抬,手刀便斩在他的脖子上。曾广大全身一震,大叫一声,却将手臂收得更紧。我大骂道:‘他妈的,你放是不放?’
“那曾广大大概早已经忘了,他为什麽要抓住我的手,但到此时,他别无选择,只是大叫:‘不放,不放!’
“我抡起拳头,一拳拳如雨点般,不住地往他身上招呼,嘴里同时说道:‘你不放,你不放……我看你放不放手……我看你放不放手……’
“那曾广大的功夫倒有两下子,连挨了我十几拳,居然不动如山,屹立不摇。我心想一定是因为我打的不是要害,所以他无动於衷,於是左臂一缩,带过他的身子,一拳就往他右眼上打去。他不知闪避,眼角迸裂,血流如注。我便又问他一句:‘放不放手?’
“没想到他只是哈哈大笑,也不说话。我怒极,第二拳、第三拳,一拳一拳地,都打在他嘴上,将他一口牙齿全部打落。但他还是笑,总使嘴巴乾瘪得像是老太婆嘴,鲜血还不断地从里面涌出,但他还是笑。
“我看着他的笑容,不禁心底发毛,渐渐觉得手软,终於忍不住停下来喝问道:‘你笑什麽?’
“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嘴巴微微蠕动。我以为他要说话了,头稍微向前一倾。没想到他“哇”地一声,将一口血水喷到我脸上、眼睛里。这下他可真的惹毛我了,虽然我一时不能见物,但他身体方位早在我的掌握当中。我右手探出,勾住他的脖子,使劲将他身子仰天扳了下来,同时右膝抬起,就这麽用力往上一顶。‘喀啦’一声,将他身子拗成两段……”
程楚秋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冲口说道:“够了,前辈,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林万全听了,先是呆默半晌,後才缓缓说道:“我的双手沾满血腥,光是这一天,就背了这麽多条人命。我是要你知道,我的罪过有多麽大……哎,我刚刚不是说过,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麽了吗?是疯子,我当时觉得他们疯了,所以下手狠毒,却没想到,其实发疯的只有我一个。”
程楚秋不知该指责他好,还是安慰他好,最後拿定主意,说道:“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前辈放下屠刀,悬壶济世,想来定能弥补前愆,立地成佛。”
林万全道:“你还没听我说完呢……哎,这祁门五虎另外两个的惨状,我就不再描述了。总之,我双目给曾广大喷中血水後,居然感到微微的刺痛。我心知不妙,赶紧吩咐徒儿,拿了东西,然後尽速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我们师徒俩个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便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我用清水洗过眼睛之後,眼前居然一片白雾茫茫,什麽也看不见。後来经我仔细推敲,想那祁门五虎自知无幸,於是拼命之际,可能吃了帮派交给的毒药,所以曾广大血中有毒。
“虽然正确的原因是不是如此,我到现在还无从得知,不过那毒性并不猛烈,所以我的失明只是暂时的,只要静养几个月,就能慢慢恢复光明。这也就是你现在看我并非瞎子的缘故。
“可是这样,我的日子一样难捱,尤其是宝物入手,却看不见,真是心痒难耐。才不过几天,我就把徒儿叫来,让他把东西打开。
“他不用说话,我就知道他心中犹豫。我便教他,到乡下路上随便找个人,用骗的也好,用金钱诱惑也行,让他们帮忙打开。要是没把他们治死,那这东西就没古怪了。
“他兴高采烈地拿了出去,回来之後,跟我说这包东西里确实包着两本书,内容看起来,就跟曾广大说的差不多。
“我心情激动,要他立刻**给我听。他翻了翻书页,说道:‘这本第一页只有五个字:仁信智勇严。’
“我道:‘这是岳飞的兵书。先翻下一本。’
“我徒儿道:‘我想也是。’於是去翻下一本,**了几行字给我听。
“这次我一听就知道是搬运内息的内功心法,高兴得大叫,说道:‘你多**几页,让我听听看,我将来这几个月的黑暗日子,捱得值不值得。’
“我徒儿依言,继续往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个关键之处,马上说道:‘你等一等,今天**到这里,东西放着,你先出去,让我一个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支开徒弟,我便将两本书贴身收好,心想:‘这本内功心法所载运气练功法门,不但前所未闻,练成之後,威力更是骇人。我现在眼睛不方便,不如等过些时候,再找个地方躲起来练。’
“我打定主意,便托言还在思索心法疑义,敷衍徒弟。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早已经徒儿先前所**的那一段练得滚瓜烂熟,四肢百骸隐隐有股热气流动,从全身毛孔中透出,端的无比舒畅。
“那种感觉,就好像肚子很饿很饿,烤熟的鸭子就抱在怀里,却不能吃一样的令人难过。所以又过不了久,我终於还是忍不住,复把徒儿叫来,让他把内文继续**给我听。
“这天他**着**着,忽然**到:‘盖功夫者,光阴者也;十年功夫,十年光阴,百年功夫,百年光阴。然人生不满百,功成而不久人世,何为也?与其俱归为尘土,莫若为子孙积福。则我以前人之成就,为我今世之基石,而我亦以今生之成果,复为後人之石阶,天理循环,搬有运无。故此法可谓河车渡引**。’
“这段文字浅显易懂,徒儿只问了我何谓‘河车’,我一边解释,一边心想,难道只要修练成这法门,居然可以吸引旁人的内力吗?此事我前所未闻,各家各人所练内功不同,如何互为所用,就是一个基本难题,此书居然说它有解决之法,不禁令人雀跃不已。
“当下我便照着继续往下练,一日所需俱由徒儿张罗。原来要使这门渡引功夫,本身也需要内力作为引子,更为了日後能顺利使用别人的内力,就必须先改练内功。等到新练的内功强到一定的程度,就先渡引自己原先的内力,如此就可以避免日後的冲突了。”
同样都是练武之人,程楚秋听着听着,也不禁觉得怦然心动。他练武至今不过二十年光景,成就却超越了不少练了四五十年的人。他知道练功是一点一滴累积的,却未必是练得久的赢,但若真有办法可以渡引旁人内力,来作为己用的话,那可不是事半功倍?
可是他想了一想,若真有这项神功,可以渡引旁人的内功作为己用,可是这世上又有谁愿意把辛辛苦苦,经年累月练来的内功让渡给别人呢?到时候最有可能的方向,应该就如同经文上面所说的,就像家业家产一样,遗留给子孙为多吧?
程楚秋脑海里转了几个**头,但想内功这东西又不像财产摸得着,看得到,人死功散,又如何能预测生死,而在死前将内功渡给子孙?不过想归想,这些都还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此书所载是否真实可行?又如何能练成此等神功?这才是重点所在。
只听得林万全接着说道:“於是我专心苦练,日夜不停地练。如此过了四个多月,但觉体内所积蓄的新力已有小成,只要再过三四个月,就可以开始试练这河车渡引**了。那时双眼应该也已恢复光明,届时就能一扫这几个月以来的阴霾,重出江湖。
“那时我尚且估计,只要短短两三年内,必能在武林中掀起惊涛骇浪,说不定接着还能挑战天下第一大派少林,与武林第一大帮丐帮,真正无敌於天下,相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程楚秋道:“这个什麽河车渡引**,真的有这麽厉害?”
林万全道:“照书上所说,只要有机缘,威力简直无穷无尽。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个人,我的功力却是几个、十几个、几十个人的功力累积,放眼天下又有何人能够?”
程楚秋道:“可是哪里找得到这麽许多内力够强,又肯把内力渡引给你的人呢?”
林万全狐疑地瞧着他,说道:“你究竟是真的傻呢?还是太过老实?谁说要他们肯?先找几个像样的家伙,把他们的内力吸了过来,经过一段时间修练,在何这几个人之力,去挑战原本比你强的家伙,在吸乾他的内力,两三年间功力连翻两翻,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程楚秋惊道:“什麽?这……这不是……掠夺别人的心血成就,用硬抢的吗?”
林万全奇道:“你到现在才明白吗?要是你杀了一个大奸巨恶,知道他身上有些银子,自己身边又刚好缺银子使。你是会放着银子不拿,还是会多少顺便摸走一些?”
程楚秋一愣,想起他因为缺钱,是干过顺手摸走一些的事。但他觉得两者不能对比,於是点了点头。
林万全道:“你拿他的银子也是拿,拿走他的内力也是拿,不拿白不拿,又什麽分别?”
程楚秋道:“可是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林万全道:“你听你说的,从世间万物,直到这具臭皮囊,无一不是身外之物。难道内功就可以与生俱来,死後带去十八层地狱?”
程楚秋道:“可是……这……”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其实倒也不是说程楚秋竟然老实到这种程度,而是他压根儿从没把脑筋动到这上面来。那是因为他知道练武之人,对於自身内功有多珍惜,有多宝贵,一点一滴,都是心血结晶。金钱虽然也是得之不易,但总曾听说有人视钱财如粪土,却从没听闻人说,视内力如粪土的。
林万全见他无话可说,却探了一口气,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却也是他大难临头的时候了。”
程楚秋听了这话,竟是呼应了自己的遭遇,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复又想起林万全胁下的两根钉子,知道他接下来必有重大变故,不禁竖直了耳朵。
注:
岳飞於南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十二月遇害,罪名是意图谋反。至於世传“莫须有”之罪,乃是韩世忠听到岳飞被捕入狱,跑去诘问秦桧,後人从秦桧回答中所摘录出来的: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四三绍兴十一年:“初,狱之成也,太傅醴泉观使韩世忠不能平,以问(秦)桧,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世忠怫然道:‘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
韩世忠之所以“不能平”,是因为不相信岳飞会谋反,他与秦桧说话时虽然生气,但责问的重点却是在“罪证不足”,可见当时岳飞是被指控谋反,秦桧找不到证据,只好一直将他关在牢里。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就是“因有逃亡串供之虞,收押禁见,不得交保。”然後才搜索住居,传唤相关人等来套供对质找证据。
至於“莫须有”三字,曾有人解为:莫,须有。意思是:不用问了,一定有。又有人解为:莫须有为或许有。笔者最近看到的一个研究结果,感觉比较合理,研究说:“莫须”两字为宋时口语,莫字无意,莫须即为“须”意,莫须有即“一定有”。王巩随手杂录:“朱衣人曰:‘既误,莫须放回?’金紫人曰:‘合如此。’”
这样把它放回韩世忠与秦桧的对话里,感觉就比较合理了。否则韩世忠特别跑一趟去问岳飞为何被关,秦桧若只模棱两可的敷衍说:“或许有吧?”韩世忠好歹也是一代名将,难道会就这麽算了吗?若秦桧是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我会找出来给你看。”韩世忠这才会气得丢出辞呈,用“老子不干了”向高宗皇帝抗议吧?
不过不管“莫须有”三字原意为何,现在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成语,人人朗朗上口,随意引用。君不见朝野政客,每每牵涉某某弊案,引起检调关切时,都要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开记者会大喊冤枉,自比岳飞是遭了“莫须有”的罪名,相对的检调单位就成了“秦桧”。然後开始演出一幕幕“罗生门”,看得全国百姓眼花撩乱。
“罗生门”是日本文学家芥川龙之介的一篇短篇小说,整篇故事是由数个人口述而成的,他们描述的事件明明是同一件,可是因为人人立场不同,描述出来的内容也不尽相同,甚至互有矛盾。故事结尾没有交代所谓真正的真相,因为那是作者要留给读者的省思空间。
“罗生门”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语,三个字拆开来,人人都懂,但合在一起,就跟“莫须有”一样,无法望文生义。然而它们却成了现今社会常用的口语,也是奇事一件。
岳飞既然因“叛乱罪”而死,就像今日被指“卖台”处死一样,当时有谁敢挺身疾呼岳飞无罪?一直要等到二十二年以後,孝宗嗣立之後,才下诏岳飞“官复原职”,算是承认他的清白,替他平反。又过了十六年,到了淳熙六年,这才追諡武穆,不但承认他的清白,还有朝廷向忠臣认错的意思。到了宁宗嘉定四年,又追封鄂王,这已是在表彰他当年的功劳了。但此时距离岳飞死时,已足足有七十年矣。
这就是古今中外历史上,绝大多数忠臣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