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住在大娘隔壁的婆婆笑道:“婉儿,明儿个过来老婆子这里领几瓮酱菜回去吧!你不帮忙多吃些,咱们寨里的食物越屯积越多,多到快没地方搁了,也不是个法子呀!你说是不?”
云婉儿露出一贯温婉的笑颜。
她实在不晓得该怎么拒绝大娘和婆婆们,总归是被她们管定了,只得乖乖把人家塞来的东西全装进篮子里,虔诚地道了谢,然后又一个人独自循着山径走回自个儿的小石屋。
这些日子,山子也跟着马帮出门,再没谁过来帮她提水、劈材、搬重物,而她竟然隐隐感到欢愉。
因为这说明了,她全然被那男人所信任和认同。
他相信她没有谁相帮,也能在这寨中过得好好的,独立生活,如“霸寨”的女人们那样,她已是其中一个。
不自觉微笑着,她手挽竹篮在雪花轻漫的山径上步行,弯弯曲曲,起起伏伏,但她心是暖的,只是有一处小小、小小的空缺,她思念他。
思念啊……
“三十晚上讨媳妇儿,初一早上赶骡马,阿妹骂我没良心的,要赶骡马就别讨她,讨了她,卖骡马,老老实实待在家,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哥不是没良心,讨你欠下喜酒帐,不赶骡马还不清……”
她幽幽哼唱起来,也弄不明白什么时候学会这曲调,记住了这些词儿。一切是如此自然,轻易便逸出唇鼻。
犹自轻哼着,她人已走回小石屋。
蓦然间,她歌音陡顿,步履陡止,两眸子发直地瞪着流泄出烛光的石屋子。
是谁?是谁呢?
谁为她点燃一屋的光?
她小跑起来,在雪地留下小小巧巧一排凌乱的足印。
她踉跄且急切地冲进屋里。
小厅无人,但屋后“咄咄咄……”的劈柴声再清楚不过!
她跑了去,如愿以偿寻觅到那高大的男性身影,挽在臂弯里的竹篮掉落,里边的野菜、果子、腊肉等等全滚作一地。
力千钧劈柴的动作蓦然一顿。
见她回来,他自然而然咧嘴笑开,笑里依旧带着腼觍,仿佛没知会主人家一声就闯进来劈柴,实在太不好意思。
“我吓着你了吗?咦?呃?!”
是他被吓着了。
因为姑娘也不好心地先知会一声,突然就朝他跑来,扑进他怀里,两只藕臂环搂他的粗颈,小脸紧贴在他胸口!
他动也没动,浑身僵硬着,被冻成一根冰棍儿似的,平举的手还紧握斧头。
“婉儿……怎么了?你在发抖,发生什么事?”
斧头落了地,力千钧由着她亲近,两条臂膀缓慢、隐忍地垂放到身侧,天知道他有多想箍住姑娘的蛮腰,搂紧她,感受她全然异于男人的柔软和窃窕。
“你回来了。”听着他强悍的心音,她叹息。
“我、我回来了。”从善如流。
“你回来了呀……”又叹。
“嗯?”他迷惑闷哼。
“你回来就好,我……那个……过冬用的柴片本来很多很多的,可是越用越少了。我有劈柴的,但你用惯的小斧头我得两手合握才提得起来,好沈,我劈得好慢……”是。她承认,她在对男人撒娇。“霸寨”的女人再强、再悍,都该跟自个儿男人撒娇的。
贴着他左胸的脸容改而仰望他,那张小脸真如煮熟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呼呼的还透出香气,力千钧瞬间有种气血逆流的谬感。
假咳了咳,他清清喉咙。“我会再劈很多、很多。”一顿,想了想,再次强调。“劈很多。”
一只大掌像被下药似的,莫名其妙搁到姑娘腰后,等力千钧回过神来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竟在心里打起架,一个要他撤手扮君子,一个要他狠搂当痞子,大冷天里,他热得都要冒汗了,真折磨啊!
“那么……”云婉儿眉眸羞涩,两只细臂终于从他颈项滑下,轻抵他胸膛。“……力爷会留在寨里过年吗?”屏息问。
他点点头,目光深邃。
她语音轻若梦。“那力爷跟我……咱们一起围炉、吃团圆饭,好吗?”
对于这姑娘的请求,他一向只有说“好”的习惯,听到话中问着「好吗?”二字,他想也没想便允了,直到脑袋瓜将她的话反复想过三回,才猛地弄明白人家问了他什么。
围炉?
团圆饭?
他跟姑娘一起?!
“婉儿……”
云婉儿笑了,眉开眼笑,女儿家娇软的蜜味一整个透散出来。
她突然跳离他怀中,秀容在皎月映雪的冷夜里泛着红。
“力爷,谢谢你,我好欢喜。我……我现在煮宵夜给你吃。”说着,她旋身把散落一地的食材全拾起,挽起篮子跑进屋里。
力千钧杵在原地好半晌,跟着将视线慢慢移到一双粗糙的古铜大掌,十根指在眼前动了动,他恨铁不成钢地低声责骂——
“你究竟抱不抱?抱不抱啊?!姑娘都扑过来了,就该顺势抱个满怀,还踌躇个啥劲儿啊?可耻!我瞧不起你!”
从深秋时候到现在,算算也有三个多月,力千钧没忙着走货,石云秋把“西岭”的事全权交由他担着。
“霸寨”的马帮洒血洒汗、好不容易才建立出响当当的口碑,有诚信、重然诺,与十多年前的恶霸德行沾不上边了,所以干恶事得暗着来,必须干得干净俐落,不能再大大咧咧地说杀便杀、要夺便夺。
虽说无法如以往那般快意恩仇,要彻底吞掉“西岭”牦牛帮的势力,对如今的“霸寨”来说也不是多难的事。
牦牛是高原地方走货用的驮兽,耐寒的能力确实比骡马强,但没法走太长的路途,一到暖些的地方,直跟得病没两样,骡马帮要是有货要往高原地方驮送,常要跟牦牛帮雇请个一、两天帮忙,将货物驮过最难走的雪原。
而光是喊得出名号的牦牛帮就有十余家,位列在前三大的除了“西岭”牦牛帮外,尚有“东坝”和“北川”,三家可说势均力敌,却都想寻机并了对手。这给了“霸寨”一个好机会,能见缝插针、在里边穿针引线,鼓动着「东坝”和“北川”两家,把没了大当家主事的“西岭”分食得一干二净。
让力千钧忙了一整个冬季的,正是这借刀杀人的活儿。
大功即将告成,预计春天来临时,“西岭”这名号也该撤了。
抹抹脸,他深吸了口气,拎着两坛子好酒往姑娘的小石屋走去。
今晚是团圆夜,寨子里仍打光棍儿的汉子们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到寨中大堂和帮主大人一家子一块儿吃年夜饭,他以往会去,但今年有人约了他,说要同他一起围炉。
有人约他呢!
光想着这点,他心情便如水涨船高,不断往上攀升。好乐!
走走走,快走!他要赴姑娘的约!
沿途的人家,屋里、屋外都热闹着,孩子们放鞭炮,狗儿汪汪叫,几个寨民们乐呵呵同他打招呼,他与对方互道恭喜,到底遇过谁、说过什么话,他也没啥记忆,只知轻飘飘的脚步终于来到小石屋。
他跨进那温暖所在,见小厅方桌上已摆满好菜和两副碗筷,碗的尺寸很不一样,一个是秀秀气气的小瓷碗,一个则是宽口大陶碗。他不禁会心一笑。
放下酒坛子,他走进灶间想帮忙,里边没人,倒是通往屋后小空地的侧门虚掩着,他推门出去,见姑娘仰着小脸立在那里……不,她并非静伫着,而是轻轻地旋身、再旋身,两只细臂也轻轻地随兴旋摆、不花半点儿气力似的,她长发画出柔美的弧,衣袂与裙摆飞飘。
好美……
真的好美啊……
力千钧两眼一瞬也不瞬的,直勾勾瞅着,仿佛被夺魂摄魄。
忽地,那曼妙身子盈盈一旋,螓首侧了过来,云婉儿终于看见他。
“你来了。”她笑着,边将发丝撩至耳后。“外头飘起雪,雪花小小的,很美。”雪花转啊转的飘落,教她不知不觉跟着旋舞而起。
被她一提,力千钧这才意识到真有飘雪,他走来这儿的路上竟半点未觉,脑子里只欢喜着要来赴约,其他事全入不了他的眼。
“你跳舞的模样……很好看。”他神情认真。“比雪花还好看。”
云婉儿抿唇又笑,双腮红扑扑。
“我已许久没练,跳得其实不好。”
“好看就是好。”用力颔首,他胸膛起伏明显,音嗓略哑。“你方才转圈圈的样子像在享受些什么,仰着小脸,嘴角翘翘的,眸子弯弯的,好舒服、好放松似的……婉儿,你很喜爱跳舞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