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这时节柿子、梨子和枣子大丰收,他会向农民买上一些,每种鲜果都各买一些,装成一篓子挂在马背上,让她边骑马边吃,有时还会请农家大婶蒸好一篮子鲜甜嫩黍和甘栗,当作她的零嘴儿。

刚开始,她同他闹脾气,赌气不吃,即便饿得肚子咕咕叫,饿得反胃,她就是不去拿取那些食物,心想着,饿死算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尽管她本就没什么节操可言,说来说去其实就为赌一口气。

然后某天夜里,她蜷在帐子里哭,越想越觉心酸,觉得自己好可怜,他钻进帐内,从背后搂住她,不容她抗拒地搂紧她。

他的唇温柔地吻着她的腮畔,气息烘暖着她,她瑟瑟发颤,他手劲坚定。

他在她耳边苦恼地低喃——

“你就是要折磨我,存心要我难受吗?”

不知因何,她泪流得更严重,无法抑止。

她觉得自己很坏、很可悲,就是要别人为她难受,要别人在意她、心疼她,即便赔上一条命,也觉痛快淋漓。

那一夜,在他怀里,她哭着哭着睡着了,最后却又因肚饿而醒来。

男人为她取来一碗温羊奶,她没再推拒,捧着碗乖驯地喝个精光,也没问他打哪儿弄来这一碗新鲜羊奶。

后来他弄来的食物,她全都吃了,竟发现自己真喜欢那些小零嘴儿,如果有买到腌渍过的蜜枣和香梨,她更是开心,而每户农家腌渍手法不同,会有不同滋味,更让她常怀期待。

过了这些天,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强。

两匹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家当,他可以带着她流浪,而且她并不觉苦,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他全能打点妥当,甚至每夜都有办法变出热水,让她能清洗身子,其中三夜他们还是在温泉旁扎营。

越往北方走,越进入他的地盘,哪里冒出清泉、哪里有洞穴、哪里有农家聚落,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

这一天,风渐寒,日阳却露脸了,金黄光泽染得白桦黄叶片片发亮,他们行在林道上,马蹄声颇有节律地格答作响。

“牠们俩不觉委屈吗?”

“嗯?”

“若我是牠们,一定委屈得想哭。”幽叹。

“谁委屈了?”鄂奇峰挑挑浓眉,内心微喜,因怀中女子肯主动说话。

“你的白雪驹。”朱拂晓靠着他的胸,咬着甜柿饼,静道:“骑白雪驹似乎就该纵蹄狂奔,逐风追日,但现下一匹拖着行将就木的慢步伐,另一匹更惨,被拿来当驮兽。”

鄂奇峰闻言一阵低笑,冒出胡髭的方颚下意识蹭了蹭她的发心。

这是一个自然而亲昵的举动,有点宠爱的味道。朱拂晓咬住柿饼,默默吃着,眼睛热热的,她绝对不抬脸。

“策马跑太快,怕你会吐。”他半认真、半取笑道。

她双颊浮暖。“我已经没醉……酒疹也消了。”

“那很好。”

把最后一口柿饼塞进嘴里,她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咀嚼,肚子饱饱,嘴里甜甜,而心……盈着说不清楚的滋味。

这些天都是这么过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流动,他似乎一直等待着,用无比耐力和不着痕迹的温柔沈静守候。

她越来越迷惑,迷惑到会盯着他默默劳动的身影,看着他技巧熟练地做事,然后忘我,直到他逮到她偷觑的眸光……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骑白雪驹浪迹天涯去……

他真要带她浪迹天涯吗?

但,他自己呢?巧燕呢?还有“秋家堡”呢?他怎能放下?

内心有声音催促她问,她咬咬唇,扣着毛披风的手不自觉抓紧。“我——”

一声清长的笛哨响起。

她怔然,话止在唇边,听到身后男人发出朗笑。

“遇到朋友了。是老驼的羊群。”

……羊群?朱拂晓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第二声笛哨,接着有狗吠声传来,然后不远处的林道上,一坨坨的灰白玩意儿朝他们“滚滚”而来,慢吞吞迈着四蹄移动,胖身相互挤靠在一块儿,咩咩叫声好热闹,一扫萧瑟秋味。

朱拂晓不禁瞠眸,看着眼前只只相连到天边的景象。

这……这不是羊群,是羊海吧?!

老驼半点也不驼,瘦高瘦高的,腰杆儿挺直得很,风干橘皮般的黑脸瞧不出岁数,两眼细小却精黝,他腰间插着一根乌亮的旱烟管,瞧来也颇好此物。

半道相遇,鄂奇峰下马与朋友们寒暄叙旧,老驼与几位牧手见他身边带着姑娘,还不是大伙儿熟识的小师妹秋巧燕,不禁意味浓厚地打量起朱拂晓,明目张胆,看得津津有味。

朱拂晓很习惯被众人所观看。

旁人看她,她也看他们,旁人冲着她笑,像是许久不笑的她也忍不住扬唇,淡淡扬出笑意。

“你生得真美,比我在漠南草原套到的小红马还美。”长发小少年策马来到她身边,翻身跃下。

拿她跟马比吗?

朱拂晓见他一脸真诚,倒也不怒,只觉好笑。“谢谢。”

“你会骑马吗?我很厉害,我可以教你。”又来了第二个少年,十五、六岁模样,精瘦黝黑,笑起来牙齿真白。

“你要学赶羊儿吗?我赶得最好!我有一根新的哨笛,昨天才做好,是我自个儿做的,送你。”第三个少年不落人后,把一根做工漂亮的哨笛递进她手里,都不觉这硬塞的动作带着强迫味儿。

“谢谢……”朱拂晓一怔,本能握住那小玩意儿,见对方脸红了,她不禁又笑。

不远处的另一端,当鄂奇峰与老驼和几位老经验的牧手谈完牲口和过冬准备等事后,一阵小小骚动引走了他的注意。

他抬首望去,少年马背上多了一抹柔紫纤影,几个牧羊少年策马跟随。

哨笛声飘在风中,响得有些奇特。通常赶牲畜时,需要的是有力短哨和清厉长哨,此时响起的哨音忽长忽短,高高低低,真拿它当笛子吹似的,迎风一带,音音相连,竟也能自成一曲。

他双目微眯,找到那吹哨笛的新手,姑娘是被众星拱着的月亮。

“鄂爷的这位姑娘骑术不好,还得再练练啊!”老驼一只枯掌抹着瘦颊,精黝细眼闪着光,似笑非笑地看着玩在一块儿的人们。“但这娃儿人缘好,学啥都找得到帮手,若要跟着鄂爷窝下来,该会窝得挺顺遂。”

鄂奇峰双臂盘胸,目光追随那美好人儿,嘴角淡勾。

老驼伸了个大大懒腰,慢条斯理又道:“人缘好,那很好,就是鄂爷往后得劳心劳力些,要多多保养自个儿这张脸皮,总之姊儿爱俏,鄂爷若老得太快,少年们又个个长成黝黑高大的英俊儿郎,鄂爷届时就危险啦!”

原本淡勾的嘴角忽地拉平,抿上。眉峰蹙起,鄂奇峰的心脏重跳两下。

“是说,你也该把羊赶回去了吧?”调头,他没好气地瞥了老驼的干黑瘦脸一眼。后者正拔出腰间的旱烟杆子,充当痒痒挠抠着背。

“嘿嘿、嘿嘿,是该走喽,再不走,鄂爷来跟咱翻脸,那可怎么办才好?”

老驼翻身上马,牧工们也跟着上马,他扯嗓响亮地喊了声。“走咧——”

“鄂爷,今晚到我那儿吧,我请鄂爷和姑娘吃烤全羊!”老驼扬声邀请。

“好啊!”鄂奇峰朗声回应。

老驼咧嘴一笑,挥挥烟杆,骑马往最前头走去了。

牧工们得管着一大群数量惊人的羊只,驱赶着羊群往前走,少年们只得重新上路,依依难舍地离开美人。

朱拂晓下了少年的马,和他们挥挥手,退到一边看他们技巧娴熟地策马赶羊,几只牧犬跟着来来回回跑着,有小羊儿快要脱队,就吠个几声、挤上前去,把羊儿挤回队伍里。

这片“羊海”太庞大,前头都动身走了大半晌,后头这儿才缓缓往前挪。

朱拂晓立在那儿,新奇瞧着,眸光忽而不经意一抬,和鄂奇峰那双深湛湛的眼对个正着。

他双臂环胸伫立在不远处,像已注视她许久,明明两人之间尚有些距离,她依然感觉得到他瞳底的专注和深究。

这么直盯着她不放,什么意思?

是恼她玩得太野吗?

跟少年们闹了一阵,她像是“活过来”些了,堵在方寸间的沈郁轻少许多,尽管内心的疑问仍在,却不会一直任自己困在其中,至少此时此际,她是快活的,被好几个黝黑小少年所爱慕,纯情爱慕着,滋味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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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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