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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宫中设端午节宴。各宫房都绑艾草,悬五妻绣小旗应节。太后还特别让在后御园集星殿设宴,连此次入进大内的八十名秀女也有份参加。

这拨子秀女打从三月进来,一直关在祥仪宫里学习规矩,按往年这会子也该点封出来。不管是想点出来也好,压根也不想点出来也罢。这场面的功夫却也少不得,总不能提前跟那帮送女入宫的勋鬼们说,皇上是一个也瞧不上吧?那岂不是炸了窝去?

照理皇后产子也跟选妃搭不上界,但皇上前头压了,太后也不能仁着外头那帮子人混猜皇家的想法。所以她在后头抚一道,特许这帮丫头们也参加。一来,表示对她们的重视,这样外头她们的老子娘瞧着面上也有光辉。二来,她是借着这当口让皇上露上一面,让这帮女人们也提前见见,保不齐当中就有心高气傲跃跃欲试惹出事端的。

太后经历多少回选秀的事,当中的深浅她是探的一清二楚。她也垂帘过几年,连带朝上这些心思体量也知道许多。

这些官宦千金,因着采选之例,自小便会按照宫妃的标准来培养。她们从小的前路已经既定,那就是入宫。她们皆是世宦小姐,即便父兄不在朝为官,也必是为任一方父母。环境优越自也心气不比凡俗,更深受宫妃之教。举凡来了的,必没有几个愿意灰头土脸的回去。当然,并不是个个都一门心思愿往宫里来。自是有那心如止水清高孤傲的人存在,不过之前内府已经筛选数轮,若真是不想来的,当中自可以有数次机会让她们落选回家。那么最终留下人等的心思,已经不外乎就那么几种。

其一,一心求荣,功利多谋,耐不得平庸碌碌的。其二,家中能力有限,又在倒制之中不得不入,一旦经内府选中,又无财力关系可以脱困的。其三,条件优秀,其心高傲,一心要在宫里大展拳脚的。其四,懵懂无知,天真烂漫,怀有思春之意,直当入宫为嫁娶的。

而这四种里,除了那第二种的没办法只得在宫里混吃等死外。余的三类,皆是不甘随波逐流的。如今凑在一处两个月,哪能没有半点攀比敌意之心?平波之下自是暗涛,小小的祥仪宫,早不知集结成多少个小帮小派了。所谓宴无好宴,今天太后就打算再给她们添把火进去。一会子皇上露了脸,先让她们窝里反,拿到错处轰一些出去,也省得留下这么些到时不好安置。

其实就算皇帝生的獐头鼠目,糟鼻歪脸,这帮女人也是会争的头破血流。天子的身份已经足够世人仰望膜拜,九重宫阙是所有向往权力之人的圣地。

但若皇帝又生得天姿绝色,风采绰然,人神皆妒的话,那绝是会争的神鬼皆泣风云变色!财色兼收不仅是男人的愿望,女人不也是一样?

一想到这里,太后唇角都扬起来了。当初之所以选云曦过继来,现在想想真是有些顾色而难持的念头在。她和淑妃,那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太后阮星华是干净彻底的输了一辈子,临了如何还愿意让她的儿子再坐上皇帝的宝座?星华收个儿子过来,就是想将来扶这个称帝,以保阮家权势以及自己的荣华。感情她是没捞到,退而求荣华富贵,那就怎么也不能失了手。

当时有个姓方的美人也生了个儿子,比云曦就大了四个来月。那个方美人在外无依,在内无傍,也是比较好控制的。星华冷眼瞧着这两个小孩,至到两三岁上,淑妃病死,方美人因产后没调适好,那人就跟吹了气一样,霎时小可爱变肥婆,先帝哪还有半分兴致?如此两个娃儿便都可以任星华支配,本来星华首先想的就是方美人的这个儿子,但这孩子生的实在让她爱不起来。都是两三岁,云曦就粉雕玉琢晶莹剔透,学步也早,说话也早,竟是懂事也比别人早,摇摇摆摆步尚不稳,也是能知礼识人。但那皇十子,到了两岁还说不出一个整词来,拖着两行鼻涕指着哪个都喊“奶,奶……”长得又鸡鸡缩缩的,两条腿晃来荡去的,没走两步就要爬,让星华瞧了就皱眉。真是应了那句,龙生九子,个个不同!

后来终因考虑到云曦那两个兄弟,若是忍了糟心厌烦扶了皇十子,他们哪肯愿跟阮家合作?不过星华也是打心眼里瞧不上那皇十子。

果不其然,越大越出行,皇十子长大还是难看,是把先帝和他生母两人容貌的缺点全集中他身上去了。而云曦是把他生母那绝代风华半点没糟蹋全转他身上来了,身量若先帝,挺拔高峻,其容若淑妃,眉目如画。

太后此时也觉得,自己一个半百老人,跟一帮小丫头子们斗心眼子很没意思,况且借着皇上使美人计也谈不上什么高段,但她也无可奈何。皇上若真不打算选,她是真不知到时朝臣会有什么反应!而且皇上现在也不知是乐晕了头还是忙晕了头,总归是再问起这事来,他就笑笑道有数。搞得太后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是不靠谱。所以她索性今天全拉了来,并特意跟云曦说了,今天绝是半点理由不得找,必得亲自过来一趟才行!

集星殿这边倚着湖,如今初夏之季,湖光衬绿,花影缤纷,一派勃然妖娆之色。太后乘着辇,打着仪往集星殿这边来。她一边欣赏着后园之景一边思忖,三月里宁化夫人没了,她也着实心里消沉了一阵子。

这人就是如此,不到终了总是看不透。但至看透,有多半是晚了。所以复再想,云曦如此也罢了,总好过将来暮老之时再悔之当初的好。

她到的时候,静华夫人已经领了一众宫妃,并有当选秀女并立路侧两边迎驾。太后扬扬手便径让辇往大殿门口而去。过的时候她眼睨处,见底下两排身影有如枝头跳簇的新鲜花朵,虽都是低头跪着瞧不清眉目,但略是一瞧她们身着衣衫心里已经有积分忖算,搭眼一瞧,各色皆有,竟是绝无同色重复。便有相近,也定要在别的显眼之处以做区分。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直至进了大殿,太后升座,特让奴才加张凳子赐静华夫人坐于下首,其她妃嫔按位而立。至于一班秀女,更是后立两边。

若是往常后宫赐宴,太后一般也不愿太拘着礼。过得去就行,大家一处乐乐才是正经。不过今天,太后是安心要做足全套。如今宫中,静华夫人以下,五嫔这一级已经全空了,而妃嫔除非特赐,是没有资格在皇上太后面前安坐的。所以虽然列席两侧,但全无椅凳。之所以让静华夫人坐下,是她最近操持后宫也十分尽心。静华夫人跟绯心一样,也是个好体面的,太后哪会瞧不出来。自然要给她体面,表示对她的重视,她脸上有了光辉。而宫里之前那些什么皇上眼里挟不得半点人之说,也就少了几分实。

太后一边示意莫成勇准备开席,一边瞧着底下这帮女人的神情表现。有的难抑激动,有的敛神肃目,有的表情木呆,有的怯怯懦懦。再看她们的装饰服带,因现在并未点封,所以她们并不用全照宫里规制服款来,眼见有的花枝招展,有的就素朴平平。

一班秀女虽说在家也受教多年,但毕竟在父母身边。进宫两个月,礼自是比较齐整,但总归生涩。加上又是头一起见太后以及宫里诸位娘娘,事先也告诉她们今日皇上也会驾临。如此难保心里紧张,众人脸上皆是多少带了些僵色。动作都极是小心,生怕于殿上出了什么差错来。

至席过半,云曦这才露面,先行执路太监黄柄于殿外一晃之间,当中有反应快的便知道是皇上快到了。静华夫人忙至席后立起跪于席侧,其余诸妃嫔也都跪了。秀女们也忙着跟跪,一时参差不齐,顿少了方才有人引领时的齐整。因殿内有太后坐于内,并不需出殿迎驾。

太后眼见一抹酱紫色一晃,唇边便挂了点笑意。云曦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宽袖吉服,金线绣龙翔出云,底襟全是云纹边,一条龙冲云而上,盘翔缠绕。他今天束了冠,冠尾有两条流苏带,明黄垂穗随着他的发尾一直拖到腰后。

锦朝尚紫,越深代表地位越尊贵。而这种近于黑的深紫,基本也成了锦朝帝色。宫中位最高者,如皇帝,皇后,太后,服款都会分朝,吉,行,常四款。皇帝朝服一般只有皇家大典,大祭之时才会用。分为两种,一种明黄,上绣九龙,意为九五之尊。一般用于登基,封禅,祭五色土,册封皇后,太子,以及大婚。锦朝皇帝大婚也不会随民间用红色。还有一种为深紫,绣单龙盘踞,下走山河之纹,意为独尊天下。一般用于略小一些的典礼或是祭祀上,有时册封重要妃嫔也会有。而吉服基本也是走如此的套路,只是在袖宽,襟摆的长度上,以及一些图形上有所变化,象普通上朝时皇上所穿的朝服,实际是吉服规格的。至于行服或者常服,在颜色上合款式上就相对更趋于简单和舒适。锦朝皇后的朝服也有两种,一种随帝色为明黄,只是上面不仅有龙,还有风飞之形。一种是大红色,为百鸟朝凤衣。太后服款基本也是如此,不过是在红中加了紫色,在黄中加了黑色,在图形上有变化。

今天云曦在前殿赐宴朝臣,但没穿明黄龙袍,倒是穿了这件深紫的。深紫与金相衬,龙腾之图分明,有如即跃而出一般如生。加上方才他可能饮了点酒,此时让太后瞧着,越发显得面色好起来,有点红粉绯绯的勾人劲头。

太后再瞧边上跪着的两排,心内不由的暗笑。美人计虽然谈不上多高段了,但当下也没别的法子。让她们内斗再轰出去,总比生往外赶体面的多了。至于会不会真如她的意,就得看一会子这班秀女的表情了。

云曦打从那日太后非让他过来就知道。此时太后并不是真要逼着他提前选美,是让他裹乱才是真。一时他也有些无奈,但复想太后如此,不过也是不想让他再添愁烦。有心帮衬他,他又如何不领这情份?

他大步流星向中央而来,背着手目不斜视。太后忽见他腰间一团红耀悬荡。待近了身前再仔细看时,是一块血玉环佩,但却不是圆的,而是泪滴状的,中间挖空,呈桃心状。外嵌了一圈镂金边,下坠着紫金流苏络子。玉双面镂图,通雕云朵,很是逼真灵动。

云曦见过太后,见她瞅他腰间的玉佩,一时坐在她身边撩起来给她瞧,坦言道:“这正是儿臣跟绯心出去,后来逛铺子瞅见的。便买下,昨日才刚雕出来。”

太后托在手上仔细瞧了,见有些纹印,有些被工匠妙手引为云纹,有些便浮散四周。一时笑道:“宫里那么些好的,你岂瞧不出?这玉有瑕呢,乍一瞅,倒……”太后说到这时突然有些发怔,手指拂着玉,眼前竟显出一幅生动图画来。蔼蔼层云,流光泄处皆成艳红,灼烧成漫天红霞。

云曦瞅着太后的神情,低语:“不过是瞧着红的喜人才买来。”

“绯云……”太后喃喃道,一时松了玉,抬眼看他微微笑:“怪道你今日穿这身来!”

太后看着中间的心形凿空,再看他那样儿,生出点调侃的味道来:“怕是当中这块,故意抠出来的吧?”

云曦突然脸更有点泛红,倒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想想也的确很那啥啥,但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腻腻黏黏的感觉。当中那块,他让人镶了根儿簪子,一意为绯心,一意为云心!

太后一笑,也不说什么。只是微拿肘碰了他一下,他抬眼间,顺着一瞧,见唯有静华夫人席后设了座。方才两人顾着言语,把下头人给仍那忘了。当即便让众人起身,然后顺着太后的意,边闲话一般的问候关怀了静华夫人一番。复让歌舞班子并乐师继续开演。

太后瞧着殿下众人,不少都偷偷摸摸的往上头瞄,特别是几个站得近的,想必是事先许了司殿太监钱,才能这么靠前杵着。瞅她们飞了眼神魂不守舍的样儿,许是方才趁两人说话的时候都看了半天了。太后不动声色的扫掠过众人,心里就跟开了花儿一样,竟有种恶作剧得了手的劲头。

“一会皇上下去溜达一圈去。”太后端着杯,借着乐舞声大,悄悄的说。知道他肯定明白她的心思,也不再废话,直接就说出口。

“再随便揪着一个问她叫什么?”云曦笑笑,“母后,饶了儿臣吧?怪腻味的。”

太后瞅他一眼,道:“什么云什么绯的都能弄的出来,这么腻腻咕咕的都可以。这会子又嫌腻味了?你若一早明言你打算怎么办,哀家还乐得清静呢!哪里就闲的疯了兜揽这一堆人,这么一大帮子,你都能给指出去?到时外头那帮老头子们能乖乖的认了才怪呢!不过随意转转,做个样儿也好呀,也省得好些事。”一时说着,她自己也笑了,瞥了他一眼道,“你还嫌臊不成?哀家都老婆子了,生逼的想出这么个法儿来,哀家都不嫌臊了。”

云曦看着太后笑的样子,一时微凝了眼轻声道:“儿臣陪伴母后二十多年,从未见母后这般与儿臣调侃。”

太后闻言微微一怔,云曦略倚了过去,低声道:“母后,儿臣这次已经有了成算,绝不会再生出半点事端来。不该让母后如此惴惴,是儿臣不孝。母后能如此为儿臣筹谋,儿臣十分的感动,以后的事便交给儿臣就好。母后只管享乐便是!”

他微侧着肩依靠的姿势让太后十分的恍惚,二十多年,便是他在幼时也不曾这般与她亲昵过。称了这么多年的母子,如今才真算是母子了呢!

云曦瞅着席上摆的山形的粽子堆道:“儿臣记得母后最爱吃蜜枣棕,逢了端午必要吃两个。不过一向胃不好,也不敢多吃罢了。”

太后点点头道:“亏你记得如此仔细,后来你也与哀家一道吃,说你也爱这个。其实,你不过是想哀家高兴些罢了。哀家记得,你五岁那年,你父皇病重,各路王爷闹不干休,宫里乱作一团,哀家那时也顾不得照顾你。时逢端午,你捧着粽子来给哀家,为了让哀家宽心多进饮食,连陪着吃了三个回去。结果闹得病了一场,呕得苦胆都要出来!如今时不常也闹胃痛,怕是那会子落的根!”一时说着,自己也眼潮了。

“哪里是因那会子的事。”云曦低语,“不过也是,儿臣开始倒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但是久而久之,倒真是觉得蜜枣棕不错。可见,这喜欢不喜欢,也是可以培养的!”他微笑着,说了句大实话。

太后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喜欢浑然天成,有些喜欢后天养成。跟感情一样,他们之间二十多年的点滴,直至如今才算透了那层隔膜,比一般母子,更近了一层!

宴舞如旧,不过因云曦在,让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他一直在瞧下面的歌舞,偶尔眼无意识的游移,总能撞见慌慌张张垂头错避的,接着便起来红霞,一片两片好几片……云曦是脑子没往这边走,不过他一向精细惯了。知道这样就差不多,太后想要的效果也可以了。每次进的秀女也没有太消停的,多多少少能去几个也好。

太后见他安之若素,表情如清风朗月一般让人神清气爽,莫名的让她也安生下来。心里微叹,着许多年,他早不需依着她,而是撑着她呢!所以每至心慌意乱不能思忖之时,总是不由自主的希望他能在她的身边。

云曦陪了一会,眼瞅时辰也是不早,便止了宴打发人回去。亲自把太后送回寿春宫,然后往东安殿这边来。打从绯心怀孕,他也没管什么避殿隔房的规矩,平时他事忙便宿启元殿,得了闲就照往她那去。

后来她肚子渐渐挺起来,怕压着她的肚子,他便是有时过来,也是宿彩芳殿。如今她移到东安殿去待产,他也没法再愣往里挤。毕竟里面已经不全是掬慧宫的人了,有一堆产婆之类的。不过他还是得了空便去瞧瞧她,这已经成了习惯,不瞧总是不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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