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客进庙里拜一圈,再欣赏一下庙里的好风景,了不起花一、两个时辰,可一趟远路过来,这样就回去未免不尽兴,所以拜完观音便顺道拜拜自己的五脏庙,因此外头卖小吃的店家生意鼎盛。
生意好、财富多,几年功夫下来理所当然成了大户。
所以啊,店家的事扯不到菩萨身上,娘生孩子的事儿更扯不到菩萨身上。
尽管她满肚子不以为然,但长辈的想法是不能随便更改的,长辈说有关就是有关,因此五福跟着祖母到庙里,替娘和新弟弟祈福来了。
烧过香,祖母碰见老友,两人在香客厢房里聊起来,曾五福便带着丫头出来逛街,东看看、西看看,她打算挑个好玩意儿送给刚满月的弟弟们。
没错,是弟弟「们」,娘生下一对双胞胎,个头挺大的,很难想象娘小小的肚子怎么装得下两个娃儿?
这在曾家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娘自从生下五福之后,肚皮再没有动静,愧疚之余不时向爹爹提纳妾,但这个话题是曾家的禁忌呐。
为什么?因为曾家有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祖父有个孪生弟弟,依祖父的说法是,「这个弟弟虽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可脑子比我灵光得多,他五岁就会做买卖,八岁能开店。」
这样优秀杰出的叔祖父后来怎么啦?死了!怎么死的?被女人害死的!
曾祖父死得早,兄弟俩是寡母一手带大,家里给祖父和叔祖父各娶一门亲,叔祖父的妻子温丽婉淑,人人满意,可叔祖父就是不喜欢,生下儿子给家里交代之后就不再进妻子的房门。
不久,从外面领一个女子回来,自此门庭不安。
据说那女子美得不象话,像九天狐狸下凡尘,连祖父这等正人君子遇上都会脸红心跳。女子进门后开始争权夺势、抢地盘,叔祖父被她迷得天旋地转,她说什么全依。
正妻就这样被活活气死,儿子没有娘的照顾,再加上继母刻意虐待,活不过五岁也死了,这会儿二房只剩下两个人,总该消停吧?
确实,很会赚钱的叔祖父和娇妻过了一段富足美好的生活,后来不知摊上什么恶运,叔祖父的生意越做越差,还被倒好几笔货款,曾祖母对九天狐狸不满意,认为是她带来的恶运,又嫌弃她生不出儿子,硬是买个女人回来传宗接代。
偏偏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你买一个、我弄死一个,你买一双、我杀一双,曾祖母就这样被活活气死。
曾祖母过世后,祖母见状况不对,继续下去,曾家迟早要败,便提分家。
九天狐狸说:「曾家哪有什么家产,不都是我家那口子挣出来的。」
这话不厚道,曾家原是有几亩薄田的,弟弟爱行商,哥哥喜欢读书,考上秀才后迟迟没有机会考上举子,认了命回家种田,十几年下来也有一些积蓄,替家里买进七、八亩田。
祖父不愿意和弟弟争吵,净身出户,把所有东西全留给弟弟。
祖母拿出自己的嫁妆买下宅子,祖父就在私塾里教学子念书,终也把儿子培养成才,他考不上的举子、进士,儿子全帮他考上,虽然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好歹曾家门楣已经从农户成为官家。
反观弟弟,不但没有子嗣,生意越做越落魄,最后九天狐狸竟趁叔祖父不在家,把细软卷跑了,叔祖父自此大病不起。
有叔祖父的例子在前头,因此曾家家训第一条:绝对不可以迎妾、纳通房、养外室。
这一条原本是规范自家子孙,却没想到变成媳妇最大压力,被传善妒也就罢了,但曾家子嗣万万不能断在她手上啊!
曾五福的娘就这样辛苦九年,直到去年有人介绍一个好大夫,几帖药下去,竟怀上了,怀上不打紧,不来就不来、一来来两个,这简直是天大地大的喜事。
祖母说那个大夫肯定是菩萨化身,来渡咱们曾家的。
敢情这年头菩萨也流行女扮男装?不过长辈说什么都对,他们吃的盐巴比她吃的米多,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所以都对、都对。
曾五福街上来来回回逛上两圈,没找到满意的,想转回庙里,却发现一个乞儿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身前放着一个破碗,碗里面有几文钱,连乞讨也不尽心尽力,讲几句好话给善心人士听听。
五福弯下腰与他对视,他眼里充满绝望,茫然的目光彷佛穿过她落在某个地方。
五福索性蹲在他跟前,歪着头问道:「这位大叔,您多大年纪啦?」
他回神,看见一个圆滚滚的俏丫头蹲在自己跟前,让他想起自己的闺女,心头一阵酸涩。「二十八。」
「我爹三十岁、祖父四十八岁,他们年纪都比您大,可我祖父每天都下田种菜,养活自己,他总说:「五体不动、脑子生绣。」用尽力气好好生活,才会过得快乐。大叔,与其在这里乞讨,你不如去找点差事儿,赚来的银子才花得踏实。」
她笑咪咪地鼓吹他。
摇头,他早已经不想活,家乡遭逢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水患,房子冲走了、田地淹没了,子女长辈全死于瘟疫,家道中落、手无缚鸡之力,他一路流浪、漫无目的,只想着死了便好。
饿的时候有人施舍便吃一点,没人施舍,饿着肚子也能挨个三、五日,与其说他在乞讨,不如说他在等死。
见他不发一语,五福若有所思,问:「大叔从前是做什么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双目蕴泪,喉结微颤,他无法再说下去。
他不是想告诉她些什么,也不是盼她垂怜,只是想同她说几句话,听听她清脆稚嫩的声音,想念自己的女儿。
「大叔会算帐吗?」
他点点头,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她的嗓音,恍惚间,他又听见女儿脆生生地喊着他——爹爹、爹爹,快过来,那里有一大片花田。
「大叔会算帐,可以去商家当掌柜账房,强过在这里一日挨过一日。」
他又摇头,并不想。
五福轻叹,说道:「我不知道大叔身上发生什么事,但眼瞧着,应该是落了难,碰到再伤心不过的事,只不过日子总得过下去,不管您的亲人在不在,肯定都希望您能活得安泰,为了他们,大叔应该放下,从头开始,对吧!
「大叔千万别自暴自弃,今日虽然遭难,焉知他日没有再起时,诸葛亮曾经隐于市,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倘若他们就此一蹶不振,天底下便少了这样两位英雄人物。就当是为生养大叔的爹娘,大叔好歹振作起来,努力上进,让他们分享你的荣耀呀!」
爹、娘……他想起来了,爹舍不得他做事,总要他好好念书。爹娘老说:「咱们梁家就靠青山争光了。」
他答应过的,要给梁家盖一个又大又宽又舒服的祠堂,要给梁家祖先买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把所有的坟迁过去。
眼里出现一抹光芒,是啊,他不能死,他死了梁家便绝了子嗣,九泉之下,他有什么脸面对爹娘。
见他脸上有了几分精神,五福把身上的银子全交给了他,连怀里那包糖也一并给了,她道:「大叔觉得辛苦时,嘴里含一块糖,心里会舒坦得多。」
听着她的话,男人盯着她的眉目五官,看得清楚仔细,彷佛想把她的容颜深深刻在脑海里似的,他的视线落在五福眉心的那点朱砂痣,他不会算命,却看得出这个慈眉善目的小姑娘,日后必有大造化。
深深一揖,梁青山道:「谢谢你,你做的好事,菩萨全看在眼里。」
小婢女笑眼眯眯地勾起小姐的手臂,说:「小姐英明。」
五福失笑,戳上她的额头,问:「你称赞本小姐的话能不能换一句?」
果果歪着脖子、认真想半天,最后说:「小姐真英明!」
啧,她没辙了,五福拉起果果往慈云寺走去。
梁青山望着她的背影,泪水盈眶。
这事从头到尾,熙风都站在一旁,定眼细瞧。
他只看见小丫头的侧脸,却清清楚楚听见她对梁青山说的每一句话。他可以走的,却跨不开脚,因为她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爱说道理、给他糖吃的小丫头。
是她吗?直觉地,熙风抬脚往前追去,只是人潮太多,而自己怔忡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失去小丫头的身影,他前后左右四下张望,均找不到她之后只好转身,走向跪在地上的梁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