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这是……何苦来哉?
她见他扬首深吸一口寒气,吐出的话似苦笑似自嘲——
「早认定自个儿没娘的,偶尔上去闹闹,闹到她发火,便觉一顿痛快,便觉……她是真的存在,我到底还是有娘的。」
何苦呢?何苦要这样啊……
穆容华一直想,想过又想,思过再思,沉吟斟酌间,脊背忽凛,心音重促,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他哪是不痛?
他也大痛啊!
而他明明可以避开那道直钻心底的烂伤,不去碰触,却揪着她硬要她看。
他这人,弄伤自己要她看明白,这世间绝非她穆容华一人可怜可悲可叹,尚有人与她成伴,但心要坚强,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亦要昂首阔步。
只是他却不知,他这样撕开那道心伤,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
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很故意,故意要她看、要她懂、要她在心疼他。
思绪纠结了,厘都厘不清,但,不管,她……什么都不管了。
顺遂心意,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她小跑过去,两袖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身背。
感觉他身躯瞬间绷得死紧,硬邦邦,然一下子便放松了,由着她扑抱,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
「游石珍……」
许久许久,他才哼了声。「……嗯?」
「我们就同病相怜吧。」想着这些年,好像是他怜她、迁就她多些……穆容华脸红红,心泛软,用力将他抱紧,继续贴着他的阔背呵气。「但你不要以为自己较我还惨。论谁惨,哥哥我可还没输过。」
听到她竟自称「哥哥」,游石珍这个「哥哥」忍不住便笑了。
这一笑,心微轻,他粗粗拇指来回摩挲她的手,语气认真——
「你真有我惨?」
「当然有。」她亦认真道:「珍二爷还有个哥哥和老太爷疼着不是吗?老太爷虽已仙逝,但你家秀大爷娶得贤妻,你又多了一位好嫂子疼惜,长嫂如母啊,我的禾良妹子待你肯定尽心尽力,是不是?」
「唔……嗯……欸……」很仔细想过,最后郑重点点头。「好吧,算你赢,穆大少,你确实比我惨。」
这会子换穆容华心上一轻,禁不住笑了。
覆在她手上的劲力陡地加重,他继而又道:「既然你较我还惨,那我只好多疼你一些。」他昂然身姿动也不动,嗓声却低沉下来,似有些不好意思。「……穆容华,我疼你。」
她眼泪渗流,应不出声,只拼命、拼命把湿了的脸蛋往他背心胡蹭。
男人仿佛早将她的心掐握在手,懂得她一切举动。
任由她紧抱,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身背衣料,两人紧黏着许久,直到墨龙慢条斯理晃过来,用喷出团团白烟的鼻头凑过来顶人,顶得两人晃啊晃,快要晃进湖里,
好不容易把墨龙赶出几步之外,他转身搂紧她。
峻颚抵着她的乌丝,缓下气,他徐声如叹——
「穆容华,得空,来我的关外马场走走,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地方啊。」
隆冬尽,而后是春雨与杏花,花事开到荼蘼,灿烂的春于是慵懒作结,初夏伴着温阳而临。
夏季到时,穆容华来到穆家的关外货栈,决定应一位生意场上已交往两年的域外大商之请,上对方地盘拜访。
这一次出远门,她把宝绵也带上,并将一江南北的事务托给几位办事牢靠的掌事代管,亦跟大小掌事们交代了,若遇事难决,便去请教他们的十一爷穆行谨,他是近水能救火,稳得住众人胆气。
至于她呢,拜访过那位域外大商后,她打算在关外多留些时日,某人邀请她上关外马场一聚,她欣然接受。
从域外回程时,大商底下恰有一批川贝、冬虫夏草等上等药材欲运往「广丰号」关外货栈,穆容华一小行人便随运货的骡马队启程。
拉货至穆家货栈得走上三日,众人野宿、生火造饭、围着大锅吃喝,连澡也没能洗上,穆容华对这些事早也适应,较不便的是解手,又或者要找个「五谷杂粮轮回之地」,还得跟殷叔或宝绵知会一声,然后再躲躲躲,躲到隐密处解决,再不,就得委屈宝绵了,明明是她这主子有需求,却让众人以为是主子陪贴身小丫鬟野地出恭去。
骡马队的人手很多是牧族朋友或域外过来的人,也有几名汉族汉子,大伙儿多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个性,常是赶着车就扯开嗓子高歌,有人唱就有人附和,一曲接一曲,穆容华很能跟这样的人混作一团,天南地北胡聊,即便话题扯到「打姑娘」这样的事,亦能听得津津有味,毫无扭捏之色。
也许是就要拜访某人马场,再不久便能相见,所以心绪前所未有的松懈。
也许是骡马队的朋友们太过可爱,与她一拍即合,所以任谁递来之物,她一概来者不拒,大口吃,放心喝,从不存疑。
因此……才遭人有机可乘。
预计明日午前,整队人马就能抵达关外货栈,夜里,取暖用的火堆仍燃着,她被烤得暖烘烘,很是口渴。
宝绵裹着厚毡毯睡着颇熟,她没喊她,迳自寻水喝。
刚轮完守夜、在野地另一端席地而坐准备休息的殷叔与她对上眼,她颔首笑了笑示意无事,殷叔亦朝她点点头才闭起双目养神。
她绕到马车后,解开一只水袋,结果里边没半滴水。
有人拍拍她肩膀,她心头小惊,转身就见那人递来水袋,是骡马队里一名负责赶骡子的车夫。
她没跟他说过话,像也没见他跟谁交谈过,他左眼失明似,戴着眼罩子,而他适才递水给她时,她才发现他右手仅余三指。
「……多谢。」抱着沉甸甸的水袋道谢,那人仅点点头,转身走掉。
她没多想,拔开水袋就饮,咕噜咕噜灌下几口。
然后她塞回塞子,想想还是把水袋还回去好些,在这临近沙漠之地,水很宝贵的,说不定对方等会儿也需解渴……她想着想着,脚步朝那人离去的方向前行,离闭火堆这方,她静伫,眨眨突然泛蒙的阵,忽觉不太对劲——
水!水有古怪!
然腿已无端端发软,手中水袋掉落,人也倒了。
她被那人捞住!
那张脸近近跟她对上,她终于看出那张藏在散发下的黝黑面目似谁——
似……
「方……方仰怀……」
她张嘴欲叫,尽管气虚力散,亦想弄出一些声响看能不能惊动其他人。
他不给她机会,缺了中指与食指的掌捣住她的嘴,将她半拖半抱带走。
游石珍领着几名好手闯进西北沙漠已有两日。
穆容华应了他所邀,在关外水清草长的初夏来访他的马场,他一思及能将穆少「囚」在自个儿地盘,越想心越痒,再想想她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模样,就觉口干舌燥,一颗扑腾乱跳的心真要撞破胸骨弹出。
套一句他家莽叔说过的、足令人掉下三斤鸡皮疙瘩的恶心话……
「男人爱他的小心肝、小宝贝儿,那是怎么爱怎么痛快!喊杀喊打还是爱,死缠烂打更要爱,天要下雨,老子要爱人,谁能挡?!」
欸欸,真就挡不住啊!
跟穆大少这无赖,怎么真就扯到「爱」了?
想想……他也会害羞啊!但,不能让穆大少瞧出他害羞!
在马场等她大驾光临,越等越耐不住,干脆找个由头上她的关外货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