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爱慕,似也着恼了,要不,怎会让人围琴馆、围马车地闹他?
陆世平暗暗一叹,忽地接触到刘大小姐那两道眸光,美目似有锐芒划过。
她心跳骤剧,即便坐着,上身仍护雏般微微挺在苗沃萌身前。后者似知她心思,怔了怔,俊颜上的漠然微褪,敛下层睫不知想些什么。
长舟没往『凤宝庄』丝绸铺行去,亦未送他们回苗家琴馆或直接送回苗府,而是出水巷河道后,又换乘一艘中型舫船,最后竟直往大湖而去。
舫船上建构甚是讲究,装饰得十分典雅,自然随船的护卫又多了几人。
「今日难得遇上,我已吩咐人备妥酒菜,不知公子肯不肯与我游湖畅谈?」一改乘舫船,离热闹水巷渐远,刘家小姐终于说话。
是说,都把人挟持上船才如是问,算什么事?陆世平定定看她。
「小姐想与在下畅谈何事?」迎风立在船梢头,苗沃萌一脸似笑非笑,因此时与他这盲眼主子「相依为命」的贴身丫鬟,像又挡在他身前……他嗅到她发上似有若无的木樨花香。
刘家小姐道:「就谈『锦尘琴社』刚从『幽篁馆』入手的那张『甘露』琴,如何?」
他眉峰略动。「琴在船上?」
「自然是在。」刘大小姐润颚得意般轻扬。「『锦尘琴社』虽已送出试琴会的请帖,倘若三公子今儿个想提早试琴,那也可行的。不过嘛……」尾音淡淡,她很快扫了陆世平一眼。「三公子不放开丫鬟的手,恐怕没法子试琴吧?」
与她的指相扣交握的大手突然动了动,陆世平徒地一震,人才回神。
『甘露』……
她没听错?
但,为什么『幽篁馆』会卖出『甘露』琴?
莫不是师弟、师妹出了什么事?
这一边,苗沃萌淡笑徐声道:「失了盲杖,只好抓着婢子当引路人,这也是迫不得已。」
「那就让三公子的贴心婢子留在舫舱外暂歇,我引公子进去,由我代为照料,公子以为如何?」「贴心」二字还特别加重音了。
「怎敢烦劳刘大小姐?」
陆世平闻言瞠眸,虽闻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倾心于苗家三爷,然一个大家闺秀能当众将「心意」都请将出来,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确实剽悍。
更教人怔然的是,她家的爷还真打算放开她的手!
「……三爷?」她急了,不禁紧声低唤。
「横竖走不了,我进去瞧瞧那张琴。」苗沃萌松开五指,下一瞬又自嘲笑道:「当然没法真的『瞧』,但总能试琴。」
「一张什么……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吗?」她心都快提到嗓眼了,勉强压低声量,手仍揪着他的袖。
岂知他脸倾下,倾得好近,都快碰到她的肩。
「一张琴就能把我拐了,你难道不知?」温息扫上她的耳、她的颊。
她背脊凛了凛,脑门泛麻。
她岂是不知?
她内心再雪亮不过啊!
然现下……拐他的人不是她,她当然心急啊!
「三爷--」见他旋身欲摸索着走往刘大小姐那方,她揪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微踮脚尖,凑得更近低语:「他们的水酒菜肴别吃了,里头怕是有事。三爷要是……要是觉得不适,就张声大呼,无论如何我都会冲进去带你出来。」
迷美无神的眼静静落在她脸上,瞧不出底蕴,只听他轻语叮咛--
「别妄动,照顾好你自己。」
他随即转身,刘大小姐此时已迎来,本也想牵他的手引入舫舱内,但他阔袖一垂,手藏其中,仅由对方轻托肘部。
绷嵌丝绸的格门一拉上,将苗沃萌的背影掩去,陆世平两手在窄袖中撂了撂,最后干脆在船梢头席地而坐。
不知要出什么事?不知真出事了,她该怎么带他逃?
她一颗心如在火盘上炙烤,疼痛煎熬,表情却益发冷静,袖中撂得太紧的拳,指甲正深深截撩掌心。
总得做些什么。
眸光不动,声色梭巡,先算清舫船上的人手,记住他们所站位置,跟着再仔细分辨这水路……舫船未向湖心远行,而是循着景致变化的湖边徐徐而进,但离边岸上又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恰是游湖赏景。
以往她常与师弟、师妹出船,有时是为釆买一些日常生活所需之物,有时是出门送客人订制的琴,偶尔她也陪师叔公游湖,湖上有几处渡口,她颇清楚。
眼前的景致她似有记忆,然一时间没能想起,直到舫船经过一处渡头,她一凛,心略定,终于认出所在。
便在此时,舫舱中有琴音传出。
琴色偏润甜,如久旱逢甘霖。
无『洑洄』的幽啭跌宕,不走『玉石』的中锋直正,就是滑、脆、润、轻,全然是给舒朗小调或春情绵曲适用的琴。
确实是『甘露』……
琴音入耳,她思绪又沉了沉,不由得记挂起师弟、师妹。
师父过世之后,她因故出走,留下『甘露』琴和一封信,信中写下,若往后生活困难,可卖『甘露』筹钱。
她后来所制的这张『甘露』,完全『楚云流派』制法,但材质是上上之选,亦是她物尽其用的精巧之作。她信中又写,『幽篁馆』所出的『洑洄』与『玉石』被苗家三爷所收藏,光凭他『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号,『甘露』要卖个好价钱不成问题。师弟、师妹卖了琴,如今可已度过难关?
想来好阵子没去师叔公那儿,待哪天跟苗三爷告个假,去探望师叔公他老人家,也得问问『幽篁馆』里的境况。
她幽幽想着,『甘露』琴音忽在此时顿下,她胸房亦是一震,眸光倏地拉回至舫舱紧闭的那扇丝绸木格门上。
里边有男女交谈声,她走近欲听得再清楚些,一名高大护卫已挡了她的路。
「三爷--」
她扬声唤。
里边却静下,她急了,不管不顾就想从高大护卫身侧挤过去,岂料刘大小姐忽地一把拉开那扇薄门,盈盈步出,依旧是巧笑嫣然。
「你家爷有事交代你呢,进去吧。」道完,嘴角弯弧立即抿直,冷冷瞥她一眼,那乍笑乍寒的脸色着实教人心惊。
陆世平沉静接她那记冷眸寒光,不多言,随即钻进舫舱,「唰」一声闭上门。
这艘舫船为游湖之用,里边的三面墙皆制成窗墙,窗面做得甚宽,将窗板顶上,撩开轻纱薄帘就能赏透景致。
然此时三面窗板皆落,舱内有些幽冷。
她快步走至盘腿坐在琴案前的男人身边,低低唤:「三爷……怎么了?」
他像是睡去,被她一唤才动了动,抬起俊庞。
「陆……露姊儿……「
她气息微窒,迅速瞥了眼长几上的丰盛佳肴,紧声问:「三爷是不是吃了什么,觉得古怪了?」咬咬唇低叹。「不是叮咛你别吃别喝这儿的东西吗?」
「我没吃也没喝。」他勾起唇。「不是熟悉的人帮我布的菜,我不吃的……」
怦然心动啊,因他脸上微微的笑意,她差点又要看痴。
忽地小小瘘了自己一巴掌,稳住心神。「那、那三爷是怎么了?是头又泛疼吗?还是寒症?」
苗沃萌揺头,眨眨双目。
她担忧低嚷:「刚才在水巷,就不该由着你上刘家小姐的长舟。说到底,就为一张琴,三爷怎能这样好拐?」
「不仅仅为了试琴。」他略顿,又眨眨眼,声音倒还清明。「苗家『凤宝庄』到底是商贾人家,再如何豪商巨富,说穿了也就平民百姓罢了,自然不愿与当朝为官之人交恶……尚书大人早有意与苗家结亲,几番提及刘大小组与我的事,全赖大哥硬挡下来,当时便已得罪了,而今日刘家小姐亲自来邀,几是断了咱们所有退路,我不为自己,也得为大哥、为『凤宝庄』思虑。当家之难,我既帮不上忙,倒也别再给他添乱。」只是……他内心苦笑,不想刘家小姐竟如此胡来……
陆世平听着,一时间亦哑口无言。
垂眸便见案上朱琴,出自她手,如此熟悉。
欲抚上琴面,她胳臂方抬起,苗沃萌手裹在袖中突地轻挥,竟挡了她。
「别碰。」
他话中紧绷,二字含玄。
她瞠眸:,脑中锐光激划,倏地矮下身去看,眸光与琴面成水平一线。
七根墨弦上果然覆着赤褐色粉末,朱色琴面上亦有。
她凑鼻轻嗅,无气味,但稍稍用力再嗅,没留神让几颗细粉钻进鼻腔内,登时便觉脑热心悸,遂赶紧直起身。
「可你碰了!我在外边听你试琴,至少鼓了一刻钟,你、你的手--」说着就去抓他的阔袖。
苗沃萌紧揪袖口没放,只道:「双手无事,那不是毒粉,怕是……是药……鼓琴时,从手上的肤孔和指甲渗进,或者在拨挑琴弦时,粉末飞动,亦钻入鼻中了……我怕手上仍有残余,你别碰我手。」
……药?
陆世平迅速转过去撑开身后的长窗板子,再扯开一幕薄帘,天光瞬间大盛,待她重新转过头看他,不禁倒抽凉气。
他清雪玉脸红得不太寻常,颊面尤浓,瞳心似有碎光,迷离若醉。
春药!
她眼底一黑,几是不敢置信,喘过几口气才找到声音。「刘大小姐求不成亲,就想弄个生米成熟饭的局,逼你入瓮吗?」
苗沃萌终掩下双睫,似觉强撑着眼皮太费气力,然语气仍徐。「我答应跟她走,但条件是必须让船靠岸,先放你回去……」
「不行的,命--」
「你听我说。」他话音陡沉。「你上岸后,快回去知会我大哥、二哥,他们会晓得该怎么做……刘大小姐不会伤我的,倘是入夜仍未寻到我,也不必过分焦急,她总是得送我回去。」
「若然没能找到你,今夜你当如何?」
「不是说了,对方不会伤我。」
他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落到刘家小姐手里,今晚还不知她要如何安排。她如果执意嫁他,想摆弄一出「男女私会」且「捉奸在床」的戏码,还不简单吗?
届时,大家闺秀的名誉被他所「毁」,尚书大人再提两家联姻之事,苗大爷可能硬挡?他苗三爷又岂能拒婚?
陆世平瞪着他,手撂得好紧,曾遭火伤的喉儿绷得难以吞咽。
她迅速瞥了眼长窗外景致,果然舫船已缓缓行向边岸,估量着虽有些水距,但应该可行……不可行,也得行!
「听着,你上了岸,也许还有人会暗中盯你,你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你才听着!」她忽然低低嚷了声,声小却有力。「要走一起走!」
苗沃萌被她陡发的气势一震,怔了怔,闭掩的长目下意识睁开。
「三爷,你信我吗?」
他头昏脑热,已撑得勉强,没答话,只觉手隔着衣袖被她稳稳握住。
「你信我吗?」
无尽黑暗中,那坚定到近似跋扈的一问直震他心扉。
「好。」女嗓欣喜略扬,随即又压沉。「我们一起走!」
柔软身躯突然紧贴过来,一双胳臂抱住他。
苗沃萌原是一僵,之后是那姑娘发梢、身上独有的木樨花混着木材的气味钻进鼻间,是熟悉的,他缓缓放松,由着她。他是信她的,尽管她隐姓埋名来到他身边,心里藏着事,他到底是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