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轻咳一阵,一手捣着咽喉,嗓音天涩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问:「刚受伤那些时日其实开不了口,没法子说话的,可姑娘没等喉中被高热浓烟灼伤的口子愈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声音,是吗?」
「嗯。」她微颔首。
「呵呵,也难为你当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声,喉管中的伤即便愈合,说不准要黏在一块儿,就算没把你的气堵实了,你要开口说话定是更难,即便能说,也没法如现下这般清楚,仅是有些嘶哑而已。」
「所以能治?」问话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旧好脾气笑道:「莫慌啊三爷,总得让老夫想想,细细斟酌才好。」
「我没慌。」他声音再度绷起。
陆世平亦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内心滋味难描。她不多想,仅沉静道:「朱大夫不必费心神了,这喉伤我已习惯,如今倒也不痛不痒,无碍的。」
「露姊儿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身上病痛,能医就得医,你这喉伤平常时候虽无事,话要说多、说急了,还是会疼的,咳起来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头沉吟了会儿。
「咱瞧,先开点润喉护嗓的药丸子给你!那是咱们家祖传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颗,含着药丸子让它慢慢化开,不能治本也还能治标,咱明儿个让闺女儿送来给你。」
既是祖传秘方,肯定不便宜。陆世平咬咬唇,硬着头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边没多少银钱,我不--」
「就请朱姑娘明日送来吧!」苗沃萌沉声阻断她的话。
朱大夫笑应一声。
随即,他起身告辞。
陆世平思绪还有些乱,举止动作全凭本能,送朱大夫出内寝吋,她脚步移动却兀自怔然,当走在前头的朱大夫陡地顿下脚步时,她差点撞上对方的背。
一惊,总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觉她的异祥,待转回身后,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个儿的后脑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欢快道:「哈哈,刚才说不到一半的话,都教那碗百合莲子羹给吞喽!那个,嗯……关于三爷的眼疾啊,咱们养了这么久,养得三爷两眼尽瞎,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嘿嘿,是该缓缓收网喽!」
苗沃萌闻言,长目眯了眯。
「静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给了话,朱大夫重新背着医箱,踏出北院时且轻松哼着小调。
将大夫送走后,陆世平回到主子寝房,两竹僮八成将药碗和用过的小碗与调羹送回灶房了,此时内寝仅苗三爷一人。
他背靠枕团半卧,眉目淡敛,不知沉思何事。
听辨脚步声,他面庞始抬,冲着甫进房的她低声命令。
「过来。」
她听话走近,静静来到他榻前,不等他发话已先问出--
「三爷,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双眼再过不久就能复原,是吗?」
「你想我回复目力吗?」他不答反问,且问得甚诡。
「奴婢自是希冀三爷能得偿所愿。」
「我得偿所愿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无辜,只是他瞧不见,而她自个儿亦未察觉。
没听到她答话,苗沃萌实不知这把火气怎地揪起,一想到适才之事,闷在心头的火烧得更旺,粗声粗气便道--
「还想我得偿所愿呢!刚刚要你给朱大夫瞧瞧,你还不情不愿,什么喉伤已然习惯?什么不痛不痒,无碍的?」略顿,他俊眉狠挑,口气更狠了。
「告诉你,你无碍,我有碍!你习惯,爷我不习惯!你那什么破锣嗓子,爷我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医治,是存心寻我麻烦、要我难受吗?还提什么得偿所愿?就那张嘴说得好听!」
他……他、他这话怎么说的?」
陆世平瞠眸圆瞪。
然,圆瞪再圆瞪,最后也仅能挲挲唇,闷声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吗?」语调更冷。每次听见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头顶一片火海。
她满心迷惑了,着实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尚游刃有余,结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够高,还是会受伤,会小小难过……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来她这个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会觉得有些小小、小小的……伤心。
『九霄环佩阁』内。
这三天,他一直听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声响,刨、削、挖、再削,然后用葛麻粗布反复挲磨。他嗅到树油气味,是松脂,她将手中之物上油滋润,最后再用粗布挲摩,让松脂渗进。她不是在制琴,而是还他一把盲杖。
材质为乌木,是向与『凤宝庄』有生意往来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无比认真,仿佛入定在只有手艺与木材的境地里,根本忘了还有他这个主子。而被她「忽略」的这一点,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听到声音,陆世平先是一愣,随即意会了。
她暂放手边事物,走去提起小红炉上的陶壶,往他长案上的盖杯里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边服侍,小夏和佟子近来多了不少功课,此时正在北院里习字学算。之前她无意间从方总管那边得知,苗三爷前一任的贴身小厮景顺也是跟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候,识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学习,调教有所小成后,才入『凤宝庄』各行当里走闯。
看来他对两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仆,届时她应该已不在他身边吧……
「……茶好了。」低低说一句。
她放回陶壶,……新回到自个儿小所在,做最后收尾的细活,全然不知苗三爷内心的不满正层层累枳,闷烧到雪肤透红。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划--
七弦颤颤,怒音若涛,由指下泻流。
原有作新曲的冲动,然被她这么冷淡对待,他什么灵光全散了,更可恼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气什么,因他实在……实在也没闹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无形之重沉沉压在心口,这样的苗沃萌,连他都觉陌生。
怒涛奔泻后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乱鼓抚,只求痛快。
最后一音落下,双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终能静静逸出胸中之气。
那姑娘来到他身侧了,他能感觉到。
「三爷恼我……还要气到何时?」陆世平平声静气问。虽这么问,却不知自己哪儿做错,只觉自他烧退醒来,脾性益发难以捉摸,时不时脸红,动不动恼火,似乎只针对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温润如玉的苗三爷。
「你岂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里尽现,自然听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连最精巧的掩饰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细,这般指下乱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听取?
撇撇嘴,他粗声粗气道:「我恼你?哼,是你摆脸给我看!」
陆世平微嚷:「哪有?」简直是欲加之罪啊……
「这三天,你闹着不跟我说话,倘是非说不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我岂有说错?」
她傻住,好半响才闷闷蹭出话。
「是三爷说奴婢嗓声难听,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这……这才尽量不出声的,绝对没跟三爷置气,也不敢置气。」
苗沃萌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一时间亦傻住。
欲作解释,他在脑中想过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艰涩地抿出话--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给朱大夫医治,我瞧着不痛快才口不择言,又不是真要你别说话。」说完,疑有红云横过双腮。
见他俊脸轮廓放软,语气亦缓,陆世平没来由地脸红。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声。
「知道就好。」略顿,淡淡又问:「朱大夫的药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声持平。
「朱大夫说是润嗓护喉,但功效似乎不只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过几次,说话已不那么费力。」
再有,她每日刚睡醒时,喉声未开,喉头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状况竟一下子和缓许多,让她着实惊喜。只是关于药钱……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续服用,用完了自个儿跟方总管说,他会遣人去朱大夫那儿取药。」
「三爷,奴婢付不出药钱的。」
「我问你付药钱了吗?」他忽地凛容,好不容易敛下的脾气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凤宝庄』的仆婢,是苗家的人了,诊病吃药的银钱自然由苗家负担!」喉结微动,他轻咽口中津液。
「你可别多想……不单单惠泽于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说的倒也是真,陆世平是知道的。
府里若有仆婢病了,所受照顾确实周全,但她的喉伤若要养好,并非几帖药就能解决之事,所以才觉不妥。
只是见他这祥,听他这么说,她再有推辞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谢过三爷。」
他还是冷哼。
「你这声谢,来得也太慢。」
她无声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讽。
她再靠近两步,近到一抬手便能碰到他衣袖,道:「三爷,这盲杖已然做成,三爷试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轻轻扯袖,顺着那力道,他举起袖,掌中随即被递进一把木杖。
他轻挲拇指,触感极为细润,木杖粗细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该是她有意削出的记号,让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适之处。
他起身,盲杖点地,来回走了几步。
俊庞故作面无表情,偏偏染了霞红,像收到喜欢之人所赠之物,难掩欣愉。
他那神态颇耐人寻味,可惜陆世平没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见他使得颇顺手了,她心略安,静吁出一口气,道:「三爷有杖子可用了,在府里走动就方便许多,再请小夏和佟子多看顾,奴婢想……想明儿个跟三爷告个假。」
苗沃萌闻言蓦地顿住步伐,长指仍静静挲着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么?」他状似随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为什么?」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亲戚。」
「露姊儿那位亲戚住得近吗?」
「唔……算不上远。」她呐呐答道。
苗三爷玉颈轻垂,五官低敛,状若沉吟,又如拟思,却问:「一日当能回?」
「能。」边答边用力颔首。
他忽地抬起脸,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儿回来用晚膳。」
翌日,天方鱼肚白,陆世平连早饭也没吃,人已踏出苗家『凤宝庄』大门。
离「凤宝庄』最近的渡头得走上半个时辰的路。
往渡头路上,遇见一名赶着骡车进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载了她一程,还送她直到渡头。
下了骡车,她连声道谢,事后才觉怪,似从头至尾都没能瞧清大爹那张圆笠下的脸是何模样,只知对方有把浓密落腮胡。她甩甩头不多想了,连忙雇船,还怕一大清早船家们无谁上工,却见渡头已有一艘小蓬船张旗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