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1.暴走萝莉的传说
第六夜放手:我是爱情末等生
我们在同一个时区,却有一辈子的时差。
时时在一起,时不时怀疑,最后相聚只能一时,分开已经多时。
你走得太匆忙,打翻了我手里所有的时间。它们零散地去了角落。
于是酩酊大醉有时,不知所踪有时,念念不忘有时,步履蹒跚有时,去去过的地方有时,走走过的路有时,想想念的人有时,记记忆的信有时。
1.暴走萝莉的传说
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不放心自己,才把生命托付给你。
我发现,有恐高症的大多是男人。我身边没几个男人敢坐过山车,包括徒步穿越无人区的一些驴友。反而是女人,在弹跳球、海盗船、风火轮上面大呼小叫,激动得脸蛋通红。
何木子就这样。她身高一米五五,大波浪卷,萝莉面孔,其实是外企高管。她胆大包天,挚爱这些高空项目,每天碎碎念要去跳伞。
我亲眼见识她的能量,是在和一群朋友在毛里求斯一个度假村喝酒时。坐在酒店大堂,喝至后半夜,把啤酒喝完了。何木子说:你们大老爷们儿继续聊,酒的事情交给我。
我陪着她去买酒,走了近两百米到度假村超市。她买了两箱,我说你先走,我来搬两趟。她说不用,然后蹲下来,娇滴滴地喊:我喳!然后把整箱酒扛到肩膀,摇摇晃晃地搬到酒店。
朋友毛毛送她去房间,回来后说,何木子往床上一躺,一手揉肩膀,一手揉腰,哎哟哎哟叫唤了十分钟,越叫声音越小,睡着了。
在沙滩,我看到了更震惊的一幕。何木子穿着长裙,举着一个巨大的火把,比她个子还高,脆生生地狂笑:哇哈哈哈哈!疯狗般蹿过去,后面大呼小叫跟着七八个黑人。我大惊失色,问旁边的阿梅。阿梅说:何木子一时兴起,抢了黑人的篝火
何木子就是传说中的暴走萝莉。
阿梅嗫嚅地说:我在生篝火,半天生不起来,被旁边黑人嘲笑了。我听不懂英文,反正他们指着我又笑又鼓掌。何木子暴怒,就去抢了黑人的篝火
我呆呆地看着阿梅,叹气道:阿梅呀,你跟何木子究竟谁是男人啊!
这两人属于青梅竹马,在南京老城区长大,两家相隔狭窄的石板街道面对面。因为阿梅出名胆小,就得了这个娘娘腔的外号,之所以没被其他男生欺负,就是因为一直处于何木子的保护下。
何木子有段不成功的婚姻。她跟前夫古秦是在打高尔夫时认识的,相恋三年结婚。七月结婚十一月古秦出轨,跟旧情人滚床单。被一个哥们儿在酒店撞到,古秦不认识他,结果哥们儿匆匆打电话给何木子,何木子当时在北京出差,小声说我知道了。
哥们儿嘴巴大,告诉了我。我查了查,查到古秦的旧情人其实也是已婚妇女。阿梅担心何木子,我就陪他赶到北京,恰好碰到何木子呆呆站在雪地里。她出差时间过一个星期了,可是不想回去。阿梅紧张得双手发抖,我叹口气,正要告诉她这些,何木子的手机响了。
她冲我笑笑,打开免提。是古秦的母亲。
老太太很温和,说:何木子,我对不起你。
何木子说:不,没人对不起我。
老太太说:怎么办?
何木子说:交给他们选择吧。
老太太说:怎么可以,会拆散两个家庭。
何木子说:是啊,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老太太说: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何木子脸色惨白,帽子沾满雪花,说: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如果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阿姨你不要看不起那个女人,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她是你儿子的妻子。
我注意到她已经不喊妈妈,改了阿姨的称呼。
老太太沉默很久,说:木子,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了不起?
暴走萝莉没有暴走,她挂上电话,对我们微笑。小脸冷得发青,那个笑容像冰里冻着的一条悲哀的鱼,而红色的帽子鲜艳醒目,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无比骄傲。
她扯下帽子,丢给阿梅:冷,给你戴。
阿梅戴上女式绒线帽,样子滑稽。
离婚时,何木子一样东西也没要。房子,车子,全部还给了古秦。
很平静如常地过了小半年,大家小心翼翼谁也不去碰触,她与朋友照常谈笑风生,只是眼神底下有着不易觉察的悲伤。
一次在阿梅家喝酒。何木子看着天花板,突然说: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可以幸福。
阿梅闷声不吭,但我觉察他全身发抖。
我用胳膊肘顶顶阿梅,阿梅支支吾吾地说:木子,小时候你经常保护我,可我保护不了你。
何木子斜着眼看他,接着暴走了。
她大叫:我的确对他不好啊,没有耐心,他想要个温柔的老婆,可是我脾气差,别问我脾气怎么差了,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差!
她喊叫着,满屋子砸东西。
小小的个子,眼花缭乱地沿着墙瞎窜,摸到什么砸什么,水壶、相框、花盆、锅碗瓢盆。她气喘吁吁地推书架,书架摇摇欲坠,我要去阻止她,被阿梅拉住,他摇摇头。
然后书架倒了,满地的书。
何木子泪流满面,说:我不知道,我就是难过,你救救我好不好?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哭着说:你救救我好不好?
这次暴走,几乎把阿梅家变成了一地碎片。
过了一个月,大家打算聚会,酒吧订好桌子。阿梅先去,我们到后,却发现坐了人,阿梅呆呆站在旁边。原来位置被占,阿梅不敢跟他们要回来。
何木子一字一句地跟阿梅说:你不能老这样,跟我学一句话。
她顿了顿,大声说,还能玩儿啊!
阿梅小声跟着说:还能玩儿啊
何木子一把推开他,走到那几个男人前,娃娃音声震全场:还能玩儿啊!
我们一起吼:还能玩儿啊!
保安过来请走了他们。
又过一个月,何木子请了年假。她的朋友卡尔在毛里求斯做地陪,于是她带着我们一群无业游民去毛里求斯玩。
玩了几天,深夜酒过三巡,何木子的手机振动。她读完短信,突然抿紧嘴巴,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我好奇接过来,是古秦发来的,大概意思是:你和我母亲通过话?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允许,跟我母亲说三道四呢?你还要不要脸?你懂自重吗?
我心中暗叫:我靠,这下要暴走了。
果然,何木子拍案而起:他妈的,这样,我们明天去跳伞。谁要是不跳,我跟他没完!
大家面面相觑,望着暴走边缘的何木子,不敢吭声。所有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齐声说:去你大爷,跳跳跳跳个头啊
第二天,在卡尔带领下,直奔南毛里求斯跳伞中心。大家坐在车上,一个个保持着活见鬼的模样,谁都不想说话。抵达后换衣服,签生死状,接着坐在屋子里看流程录像,管春第一个出声:真的要跳吗?
何木子冷冷看着他。于是全场噤若寒蝉。
何木子在大家闪着泪光的眼神中,指挥卡尔拒绝了教练捆绑串联跳。
做了会儿培训,众人表情严肃,其实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几乎啥都听不进去。我嘶吼着:三十五秒后开伞!我去你们的大爷,啥都能忘记,别忘记三十五秒后开伞!晚开就没命了!
管春哆嗦着说:真的会没命吗?
登机了。爬升到三千多米高空。我们一共六个人,配备了两个教练。教练一遍又一遍替我们检查装备,卡尔喊话:准备啦,现在平飞中,心里默背要领,教练会跟你们一起跳。来,超越自我吧!
何木子不屑地扫了眼大家,弓着身子站到机舱口,站了整整十秒,回过头,小脸煞白,说:太高了,我们回去斗地主吧。
一群人玩命点头。
教练比画着,卡尔说:不能输给懦弱,钱都交了,不跳白不跳,其实非常安全
教练来扶何木子胳膊,何木子哇地哭了,喊:别他妈碰我,你他妈哪个空军部队的!我同学的爸爸是军区副司令,你别碰我,我槍毙你啊!别碰我我要回家!我靠,姥姥救命啊,毛里求斯浑蛋要弄死我古秦你个狗娘养的把我逼到这个田地的呀我错了我不该跳伞的我要回家吃夫妻肺片呜呜呜呜
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嘀咕声: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
我没来得及扭头,阿梅弯腰几步跨到机舱口,撕心裂肺地喊:还能玩儿啊!
他顿了下,从胸口扯出一顶红色的女式绒线帽,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何木子,我爱你!
然后阿梅纵身跳了出去。他紧紧抱着红色女式绒线帽跳了出去。仿佛抱着一朵下雪天里冻得发青的微笑,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它捂暖。
我们听到何木子我爱你的声音瞬间变小,被云海吞没。
何木子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有种你等我一下!
她纵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看来阿梅也要找个二婚的了!
他纵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春狗等老娘来收拾你!
她纵身跳了出去。
我跟韩牛一愣,他大叫:还能玩儿啊!你说咱俩这是为啥啊!
然后他抱着我纵身跳了出去。
我能隐约听见卡尔在喊:你们姿势不标准
我们自云端坠落。迎面的风吹得喘不过气,身体失重,海岸线和天空在视野里翻滚,云气嗖嗖从身边擦肩而过。整整半分钟的自由落体时间,我们并没有能手抓到手,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可以在空中围个圆。
我感觉自己连哭都顾不上,心跳震动耳膜,只能疯狂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开伞后,我看到蓝色绿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开的彩虹。
我们被这个世界包裹,眼里是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出发去毛里求斯的前几天,我去阿梅家。他打开门,我吓了一跳。
他家里依旧保持着两个月前,何木子砸成满地碎片的局面。我说:
靠,都两个月了,你居然没收拾?
他小心地绕开破碗、碎报纸、凌乱的书本、变形的书橱,说:我会收拾的。
那天喝高了。
他说:这些是被木子打烂的。我每天静静看着它们,似乎就能听见木子哭泣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她最大的悲伤,所以当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的其实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为看着它们,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说:她的心碎了,我没有办法。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
他哭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地板上:木子说,她很难过,我救救她好不好。张嘉佳,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我点点头。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气,就是守护满地的破碎。
然后它们会重新在半空绽开,如彩虹般绚烂,携带着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地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