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上）

已近初冬，昼日极短，一会便已擦黑了。江边风大，夜风哄了小雨一阵，携着她的小手要回舱去，突地颈边一冷，竟被人重重地吹了口凉气。

“谁？”

愕然一声问，他疾回首，身后水波微光烁动，月色澹淡，哪有丝毫异样？倒是不远处，一名船工受了惊动，莫名看向这边，问道：“怎么了？”夜名才摇了摇头，那人已走了过来，说：“晚上很冷，你小妹困了没？早点带她休息吧。”伸右手为小雨拢了拢乱发。夜名正谢道：“我们这就回舱，谢谢大叔……”那人右手下落，按在小雨肩上，左手突然翻起，格开夜名手掌，再一声笑，右手力道向前吐出，小雨连呜呜几声都已不及，小小身子凌空飞起，被直接掷向岸边，岸上一条黑影闪过，接过抱在怀中，施开身法狂奔而去。

船工嘿嘿一笑，一拳击出，正中夜名胸口，劲力却不吐实，只将他向后崩开，自己向后越过船舷，没入水中遁去。夜名未及多想，腾空跃起，丈余水面掠过，足下一实，已踏在实地上，这时才霍然一惊：“啊，怎的跳了这么远？”一抬头，认准黑影奔开方向，放步疾跑。

他心中既急，全无旁鹜，无意之中，便契合了佛门无相无著的修行要求，四轮八脉一阵温暖，法力贯注下，一步跨出，便是轻松越过丈许，与那黑影距离越来越近。身后船上一阵高喝：“怎么回事？似有法力波动……”余音未了，也被他抛得几不可闻。他焦急之余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只想：“幸好丹丘生大叔的法门管用，我定能追上去救回小雨。可小雨还是孩子，对方劫她却是为何？难不成……和玄心正宗……”

蓦地一个女声吐气如兰，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死厨子，原来你会法术了，还一直躲着不让我找到！”声音熟悉无比。夜名心中一震，一个绝无可能的名字脱口而出：“小倩姑娘？”脚下猛地一滞，余力反震过来，只震得他立足不稳，向前俯跌，突地腕上一紧，被一只柔软手掌扣住，助他稳住身子。他心跳突然加剧，转过头去，一名女子笑意嫣然，姣美清丽，正靠近而立，伸手相扶，表情似嗔非嗔。

一瞬之间，时间倏如倒转，似乎便又回到了数月之前，才从尸骨堆中逃出的自己，被这女子软语安慰，拉着手一同并肩行走，夜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目光一偏，突然大叫一声，但见前路幽暗，劫走小雨的黑影早踪影全无。

小倩似笑非笑地看着，突然问道：“要不要现在就去追？”夜名一喜，才应出声：“当然，小雨她……”蓦地想到一事，脸上色变，问道，“你……小倩姑娘，你怎知我在追人？”小倩却一声冷哼，笑意突敛，冷如严霜，说道：“还要问我吗？你好大胆，伙同玄心正宗来欺骗本郡！”突然手上一紧，拉了他往路旁隐密的暗处奔去，“船上有人追来啦，夜名，我倒要瞧瞧，你会不会招呼这些同伴来害我！”

二人才在几株老树后藏起，衣袂破空风疾，几名玄心门人一掠而过。过了片刻，脚步声又响起，想是没有发现什么，几人转回来路，边走边向四下张望。这一次走得不快，他们隐约的说话，便若有若无地随夜风飘了过来。

“怪了，不在这边。夜名那小伙子，这么晚离船做什么？”

“另一边也全无发现，是否现在就去禀报宗主？”

“诸葛流云宗……不，流云国师，他曾特意吩咐过，只要事涉夜名，须得先通报他才能决定……”

“流云国师向来体贴下属，我们不能忘恩负义。若夜名不见回来，我们先悄悄地告诉他一声可好？”

“是，夜名人也不错，可不能让他象幻电师姐一样，被金光宗主的重罚害到……”

树后可藏人之处不大，夜名和小倩站得极近，呼吸宛在耳畔，只觉出一阵阵的酥痒。夜名不禁脸上涨红，半低下头，连手指都不敢动上一动了。他江南岭南，来回多次，也不是没见过市面，但小倩天然的清贵气质，和玄心正宗的人，提到过的那个显赫身份，早令他无端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心思。更何况，小倩姑娘收留自己全是好心，自己无以为报且不提，那一晚被丹丘生附体，更无端地和灵月教大打了一场。想到这些，他唯有苦笑，但一个月多前，大叔那隐含了威胁的说话，却又断然容不得，将来有机会让这份愧疚显于人前。

“啊，还是不对！大叔会半威逼着点到小雨，那么灵月教和小倩姑娘呢……是了，定是如此，那两人定与倩姑娘有关。否则倩姑娘怎么会知道，我这时弃船上岸，一路疾奔就是为了追人？”

玄心门走得远了，夜名抽回手，想问，又一阵犹豫，不知如何措词，小倩看着他，突然扭过头去，说道：“你没猜错，小雨被我的护卫带走了。很安全，一会我就带你去见她。”夜名一喜，又复苦笑，道：“你是好人，不会对小雨怎么样的，我该想到，捉走小雨，不过是要引我出来。”小倩便哼了一声，说：“是啊，引你出来。这才多久，你就把玄心正宗当家了？出来？怎么不说是离开——你原本是我灵月教的人，离开玄心正宗理所当然！”

她仍偏了头，月光下，却见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慢慢滑落。那一夜突生大变，她接讯时夜名已带了闯入者去得远了，唯余残破宿帐和地面一道大坑。此后直闯玄心正宗，不惮公开身份威压，却终是没有探出这少年的下落。后来定公山一战中，南郭镇魔患，蓦然被燕赤霞平息，更令她失了向玄心正宗要人的先手。

待玄心正宗发舟沿湘水而去，她本不再去想，只帮着海枫灵，去暗中筹划圆光坛开设分坛的事宜。但辛白太子从京中传来天子圣喻时，却着人附上了夜名的身世经历，较之以前查证得更为端详。于是不知为什么，一瞬之间，对这少年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思来想去，要找到夜名，唯有从玄心正宗着手才最为妥当，又加上她见到一切就绪，开坛已成必然之局，连两位长老都默许了下来，便辞了海枫灵而去，由陆地急赴鄂州，终于抢在玄心正宗之前赶到了襄樊。

不料到襄樊第一日，便遇上回纥人欺辱汉人之事，她见那少年可怜，一时又想到了夜名，索性喝令下属出手救人，直到大闹了府丞梁印的公堂。幸得这府丞，是当朝左丞张天龄的得意DIZI，又哪有认不得太子最宠的小妹倩安公主之理？唯唯喏喏下，大事化小，终是没有演变成更大的风波。

此后便是令人藏在岸边，候着玄心正宗座船的到来，她莫名地坚信，一定能有所收获。而事实，也的确就如她所料的一般，夜名果然在船上，和那个乖巧活泼的小妹一起。于是得到禀报后，她几乎想带人直冲船上问罪，还是同行的护卫点醒，最终等天擦黑了，将这少年从船上诱了下来。

她是当朝的郡主，就算有着辛白哥哥的庇护，她仍要顾及一些行为的影响。可是，当这少年再度出现眼前时，最初的担心，这些日子的思念，突然变得如此地不可扼止，令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