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刺绣
朱雀见青龙整理旧物,才知道前些时日让孩子们翻动过。
总是些无用之物,搁在一边许多年了,便是丢了也没什么。朱雀想,青龙用阵法保护起来,是有些小题大作了。
然而真要去丢弃时,朱雀才觉得,纵然是些用不上的物事,也许放在一边多年也不会想起,可若真的弃了去,却是怎么也不愿意的事情。
算了,青龙想如何便如何吧。
这样想着,她从叠好的少年时穿过的战袍中抖落出一个绣囊,一时怔忡住了。
绣囊的针脚很细密,一个威风凛凛的龙头很是精神,只是未曾绣完便停了。朱雀失笑,难怪青龙不愿让人翻动旧物,便是她也不愿。想一想孩子们拿着这个绣囊,兴冲冲好奇地来问“朱雀护法,原来你也会刺绣”的情景,她自己都有几分尴尬。
朱雀护法会女红,且当真认认真真做过女红,这的的确确像是一件很不可能的事,然而却又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朱雀生长在江南,有一个江南春水般温柔可亲的母亲。但她不记得了,这是教她法术的师门长辈告诉她的。她的父亲和母亲有一个普通而又传奇的故事,英俊的少年救起了落水的女子,一见而钟情。正如无数传说故事所叙述的那样,他们顺理成章的相爱了。而不同于无数传说故事中所说的是,并没有谁去阻碍这一对天作之合。玄心正宗并不禁婚嫁,也并不觉得门中弟子娶一个不会法术,不知正道魔道为何物的女子是什么错处。而朱雀家境贫寒的外公外婆,对女儿能遇上这样一桩天赐良缘更是只有衷心感谢老天的念头。
父亲是战死的,母亲却不是。她的死与魔道无关,与旁人无关,只是在一匹惊马疾驰而来时,用她精于刺绣而无缚鸡之力的手,推开了路间吓呆的孩子。
因此师长在说好胜而喜武事的朱雀不像她娘时,总会又感慨着加上一句:“——不过也未必,你娘要是生在玄心正宗,怕也是和你一样的性子。”
所以朱雀会去学女红,学江南绣女最精巧的刺绣,只为了能在一针一线间让自己贴近些母亲,那个在长辈口中温柔的女子。
这个绣囊,是她第二件作品。朱雀抚过囊上长长的豁口,指尖一颤——也是她最后一件。因为他——那个人——宗主——当年的传镜长老。
早就听说新任的长老还未成年,但听说与看见是两回事。当朱雀随着师长迎接总坛来人,看见沉默着跟在宗主夫人身边的少年时,仍是小小吃了一惊。看上去,他并不比她大多少。
确切地说,是只大了两岁。这是后来师长说的。师长说,前任长老过世得太突然,只遗下这么一个儿子,虽按成例袭了长老之位,到底是年纪太幼,事实上是不管事的。一例起居训练与门中收养的少年子弟无异。只是多了些磨练机会。宗主夫人这一次巡视江南,想必便是借机带他来见一见南方的分坛。
听过,知道了,便不在意了。她回到房中,认真地做自己第一件女红。之前她已练了一年,在心里,将它作为送给已模糊了面容的母亲的礼物。
“你在做什么?”使针远不如使剑合手的她,被一声不大的询问惊得刺伤了手。血珠在布面上顿了顿,迅速浸了进去,留下一小块黯红。她生气了,抬起头瞪去,却在看清来人时硬生生忍住不满地斥骂。
不是别人,是新来的长老。
那是她第一次向未来的宗主见礼,满是不甘愿地,叫了一声:“长老。”然而到底愤怒着,不满着,抬眼时仍是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
金光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远远地立在门口,淡淡道:“旁人都在修炼,你在作什么。”
虽然话语像是指责什么,但他的口气并不严厉,平淡得像是问起今天的天气。所以朱雀记得那时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愕然,然后才下意识应道:“刺绣……”
记得他低头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转身便要走。反是自己明白过来后,怒了。虽然他并没再说什么,但朱雀觉得自己被小视了,更愤懑的是这个总坛来的长老并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一种被侮辱被冤屈的感觉让她的脸涨得通红,不及多想,腾身便跃起,挡在了他身前。
“你作什么?”语音里有了些奇怪,她鼻翼翕动着喘着粗气,话堵在嗓子口说不出。金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绕过便要走,她直觉地大叫一声:“不许走!”
金光便沉了脸,第一次显出了几分恼怒。
好在这时,宗主夫人司马三娘到了。分坛的舵主陪同而来,还有教她道术剑术的师长。不过他们并未对她无礼的举动有什么不满。自然,任谁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红着脸的小丫头,横着胳膊气势汹汹地挡在人前,自己睫毛上却闪着泪光的情景,都不会生气的。
司马三娘笑着搂过她,问她怎么了,她看看老师,看看金光,再看看笑得一脸温柔的宗主夫人,眼泪便不争气地要掉——怎么了?她也不知道。
金光平静地过来,先向宗主夫人行了一礼,然后说话。她急了,心想这个恶人要先告状,便急着要开口,却仍不知说什么。
金光是搬来少年弟子处暂住的,走过朱雀窗前时见她在做针线活,而不是如其他人一般修炼时便问了一声。将这事情如实说了,金光便住了口,没有多加半句。司马三娘摸不着头脑,搂着朱雀笑问:“可是他太凶,吓着你了?”
凶?虽然生气,但朱雀从小便是个诚实的孩子,于是她摇摇头,半晌,才在众人好笑且不明所以地目光中憋出一句:“我是做给娘的,不会耽误练功。”
最知道她刻苦好强的师长首先大笑起来,然后是宗主夫人,然后是舵主和其他人。司马三娘笑了一阵,拿过绣囊看看,赞了一句,道:“很不错的手艺。金光,现在本就是休息时间,我知道你用功刻苦,可也别非得让旁人跟你一般。”
金光却没笑,只是应声回答道:“回宗主夫人,我没有这样想过。金光是路过见到了,才临时起意询问了一句……”说着,他的目光,却又移到朱雀的身上,很随意地一句叮嘱,“但是,小姑娘,心有旁骛,总是无益修炼的。”
一时便冷了场,司马三娘又说了几句什么,让大家散了,朱雀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恨恨地发誓,非得好好修炼,日后调入总坛,将这人比下去才好。
绣囊收到了一边,等打败了那人再完成它。不服输的她暗暗发誓,修炼得更专心了。后来……后来她没有了这个机会。红河村之役,总坛损兵折将。他成了新任的宗主,而她,被江南分坛推荐入总坛,又被他在后来选拔为玄心四将之一的朱雀。
玄心正宗森严的规矩和悠久的传统早已浸透在他们的骨子里。从拜见宗主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她一心要打败的,可恶的、刻板的、莫名其妙的少年长老,而成了她的宗主。青龙也好,她朱雀也好,所有的曾经的不服与不满都收拾了去,唯剩下两个字——宗主。
他仍是严肃且严格的,祖师牌位前被罚跪最多的就是她,因为她的冲动。但她已没有了不满,既是宗主之令,唯有遵守,更何况每一次,他用与当年无二的口气淡淡叙述的,从来都是事实。
跪在祖师灵位前,她也想通了为什么当年会那么生气,以至于几年间耿耿于怀。就是因为他的口气,并非训斥,并非责骂,只是一种对事实的无可置疑地陈述。这让事实中的人无以反驳,无由地便生出一股郁气。当年的她,确实也并未做错什么,然而他也未曾说错,旁人都在修炼,只有她没有。不甘人后的她,本就对这样的事实在意着,更哪容得人去说。
所以她后来能心平气和地跪在牌位前反思这一回的错处,在想通时,宗主会让她去执行任务将功赎罪,也因此,她的罚期从来没有执行满的一天。
青龙比她大一岁,白虎和玄武不足半岁,均是与宗主仿佛年纪。然而她从不觉得青龙比她年长许多,和宗主不一样。在调入总坛,但并未成为四将时,他们开玩笑地说起宗主的年纪。玄武说,也许是未到时候,你们想,一个十六岁与十四岁的人会说不到一处,但三十岁与二十八岁的人,却已是相差不大了。玄武说得很有理,他一向很有理,她也是这样想的——受罚时,她偶尔也会胡思乱想,祖师没有托梦告诉宗主,也没有降灾于她,说明祖师不在意。
只有一次,她犯了错没有被罚,因为她伤得不轻。青龙因为少年时一次遇险,从此按玄心正宗历来的要求,将所有该带的符没事都佩在了身上。她偶尔会忘,于是便伤了。
坐在床上懊悔着,她翻出了从江南一路携来的绣囊,决定趁养伤时完成它,日后将必须带在身上却不是常常能用到的符塞进去,那就不会忘了。
隔了几年没碰过针线,她的手生了,一点点收尾的工作也用了一天的功夫。不过看着还算是栩栩如生的朱雀绣图,她总算拾回一点信心。伤还未好,她决定为青龙白虎玄武一人做上一只,方便携带。
给青龙的,便是手上这个了。朱雀端详着豁口,深深叹了口气,回到房中,找出箱底的针线,关上门不让人打扰,想将这撕裂的口子补上。
那一次没有完成,还是因为宗主。宗主处理完正事,终于抽出时间来探伤了。朱雀本能地一惊,条件反射似的将未完成的作品紧捏在手心。但宗主那一次没有说什么,问了几句便走了,只让她安心休息,有什么事伤愈后再做。
她收了所有的针线布料,忐忑不安地养伤。直到半月后,玄武看她时吞吞吐吐地问起,她是不是惹出什么祸事,她才像终于等到判决的犯人,无力地靠在床上,问:“宗主要怎么处置我?”
宗主并没有处置她,只是玄武发现宗主在调看卷宗,查看门人中杰出女弟子的情况,与当年选拔四将时竟是极相似的情景。
朱雀很冷静地送走玄武,很冷静地拿起绣了一半的青龙锦囊,出门,关门,入殿,跪倒在书案前,狠命一扯,将未完成的绣品撕开了长长的口子。然后,泣不成声。
金光显是让她惊住了,眼看着她伏倒哽咽着请求降罪才出声,很不高兴地声音:“朱雀,你这是作什么。”
朱雀抬起头,倔强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道:“宗主,朱雀不敢玩物丧志,求宗主降罪。”
金光看了她半晌,颇为可惜地拿过绣囊,但并未生气,反是少见耐心地道:“朱雀。玄心正宗并不禁婚嫁,但四将有谏议宗主之职,废除宗主之权,向来是不可夫妻同列的。你若有心……”
事过多年,朱雀却发现自己仍能将当年的情景一一重现于脑海。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却知道自己瞪大了眼,一脸错愕,宗主终于也意识到了什么,竟也有些尴尬,话未说完便停住了。
她那时却顾不上尴尬,只是欢喜,欢喜地道:“宗主,朱雀是想给他们绣一只方便装符,并未有私情在内,请宗主明鉴。”
宗主无意识地打开一册书,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回去吧。”她退至门口,宗主却又沉声叫了一句:“朱雀。”待她回去,他却又不说话了,半晌才沉沉道:“朱雀,正如本座所言,玄心正宗并不禁婚嫁,本座相信,若你嫁为人妇,亦不会如司马三娘般自误误人,若你真有此念,不必自苦。”她心里一急,道:“朱雀愿在祖师灵前发誓!”转身便向灵前跪倒,正要说话,却被宗主止了,她只见宗主轻轻摇头,道:“朱雀,不必如此。”
退出大殿后,她想,宗主比江南时,变了很多。
简单的缝补并不需要什么技术,朱雀很快便接近完成了,只是一道缝痕横亘其中,到底难看得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朱雀看着依稀可辨的龙头想,她当年对青龙,或许真的是有一些不同于旁人的朦胧好感的,但这么多年同食共行,四将一体,早已成为彼此最亲密的人,青龙亦或是玄武和白虎,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另一个同样二十载同行过来的人,那仅年长两年的距离,仿佛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成了年长了二十余岁。他与他们,终是渐离得远了。是可敬可畏,可尊可谏亦可废的宗主,而不是……
忽地一颤,不是什么,她忘了,只是突然想起离他而去的那一天,也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当时不曾留意的目光,也看得清楚,清楚地知道,在下令诛杀的同时,那目光黯淡得与往日判若两人。
最后一针,扎到了指上,血珠迅速浸入丝线,很快地化为一点不起眼的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