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 第1章
“两生”有“正篇”和“续篇”,是不可分割的,当然,以“正篇”为先。
“两生”的正篇和续篇,时间隔得相当远,在小说的形式上,是不适宜联结在一起的,但必需一起写出,因为它们之间是一体的。
“两生”的正篇和续篇,都是非人协会六个会员之中,最神秘的会员--阿尼密先生的经历,“正篇”是他在非人协会的会址中,对其余五个会员讲出来的,“续篇”是相隔很多年以后的事,是他的经历。
口口口
阿尼密显然喜欢阴暗,远超过喜欢光亮,所以,他一直坐在阴暗的角落。
阿尼密也显然真的不喜欢说话,但这时,他已然要推荐会员,他自然非说话不他的第一句话,给非人协会会所的大厅,带来了异乎寻常的沉静,尽避他讲那句话时,语音清楚,语意也没有任何混淆之处,可是听到的人,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尼密说什么?他要推荐一个未曾出世的人?
一个未曾出世的人,就是根本不存在,什么也没有;既然什么也没有,如何能成为推荐的对象?
但沉静尽避沉静,没有人怀疑阿尼密是在开玩笑,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欢说话,二十年中听不到他二十句话,他绝没有理由浪费一句话来开玩笑的。
还是阿尼密自己,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推荐一个未曾出世的人,一个……应该说,快将出世的人,大约再过五个月,他就可以诞生了。”
这一次,大家听得更清楚了,的的确确,最神秘的会员,阿尼密先生,他要推荐的新会员,是一个还未曾出世的人,但当然不是不存在,如果是五个月之后出世,那么在母体之中,他已经是一个初具人形的胚胎了。
阿尼密又道:“我加入非人协会的时候,我的恩人,海烈根先生--”
当阿尼密提到“海烈根先生”之际,其余五个会员,都有肃然起敬的神情。
海烈根先生,就是上一代的唯一会员,他们六个人,全是海烈根先生引进非人协会的,他们对海烈根先生都有一种对父亲一般的崇敬。
阿尼密顿了一顿,又道:“大家一定还记得海烈根先生对我的介绍,他说,我已经勘破了生命的奥秘,勘破了生死的界限。”
卓力克先生道:“是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不明白。”
阿尼密笑了一下,他仍然在阴暗角落之中,是以他的那对有著奇异神采的眼睛,看来有一种幽绿的光采,就像是一对幽灵的眼睛一样,他的语气很平淡,说道:“其实,这一句话,一点也没有什么深奥的意思,我只是一个灵媒。”
阿尼密这句话一出口,其余五个会员,不禁一起“啊”地一声。
因为,自从二十年前,海烈根先生介绍阿尼密入会以来,他们一直有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海烈根先生还没有死的时候,他们也曾询问过,但是海烈根先生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而由于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欢说话,所以他们也没有问过阿尼密,这个谜,在心中一直闷了二十年,直到这时,才算有了答案,原来阿尼密是一个灵媒。
在得知了这个答案之后,五个会员,心中实在是十分失望的。
“勘透了生命的奥秘”,这句话听来,可以引起无穷的想象,但一说穿,只不过是一个“灵媒”。就大不相同了,“灵媒”只不过是一种走江湖者的的职业,自称可以见到死去的人的鬼魂,也可以和已死的人通消息,如果说那可以算是一种职业,那实在不算得是高尚的职业。
镑人虽然只是“啊”地一声,并没有说些什么,但是他们脸上的那种神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阿尼密立时道:“各位,应该相信海烈根先生的推荐。”
阿尼密这样一说,五个会员脸上的神情,立时变得严肃了起来。
的确,他们本来心中已经很有点轻视阿尼密的意思了,但是,阿尼密提醒了他们,海烈根先生,是不会随便叫人加入“非人协会”的,他,一定具有加入“非人协会”的特殊条件。
瘦长会员缓缓地道:“一般来说,灵媒可以使死人和活人之间有著某种沟通的,你--”
阿尼密道:“不错,我有这种能力。”
范先生和那身材结实的会员,一起咳嗽了一下。
另外三个会员,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阿尼密对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实在回答得太肯定了。
阿尼密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别人的疑惑,所以,他立即说道:“我必需来解释一下,经过我的解释之后,各位或许就会觉得,能够和死人沟通,其实并不是如此之神秘的了。”
阿尼密先生平时不讲话,这时大家才发现,他讲起话来很喜欢用“其实”如何,“其实”如何那种口气。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正要请教。”
阿尼密略顿了-硕,黑暗之中,那两点暗绿色的光芒,忽然熄去,可以想知,他是闭上了眼睛,然后,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又接著闪动了两下,才听得他再开口,道:“死人和活人,根据现在的科学水准来看,实在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人一分钟之前是活人,一分钟之后就死了,他整个身子的化学成分,完全是一样的,重量相同,骨骼的数目相同,身体内的一切,全部相同,但是,死人和活人,却是不同的。”
范先生大声道:“当然,死人没有生命,活人有。”
阿尼密先生笑了笑,他的笑声根神秘,听来有点令人不寒而栗,他道:“是的,死人没有生命,活人有生命,可是生命是什么?谁能看得到,摸得著?人失去了生命就变成死人,可是生命实际上是完全虚无的东西,根本不可捉摸。”
卓力克道:“世界上有根多东西是不可捉摸,但是存在的,例如无线电波。”
阿尼密道:“对,其实这就是我想解释的要点。人在活著的时候,体内的细胞,全在进行活动,而其中,思想细胞的活动,是人的活动的主体,我的意思,就是脑细胞的活动会产生一种极微弱的电波,每一个人,每一秒钟,只要他的脑细胞还在活动,脑电波就一直在播发出去,世界上有二十多亿人,实际上,就像有二十多亿座无时无刻不在发射著微弱电波的电台一样。”
瘦长会员道:“我仍然看不出这和你灵媒这一行,有什么关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听得他吸气的声音,道:“太有关系了,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脑电波,强弱不同,有的人强,有的人弱,强的脑电波。能呈游离状态,存在于空间而不消失,而我,有著其他人所没有的能力,我能够接收较强的脑电波。”
范先生立时道:“那就是说,人家在想什么,你可以知道?”
阿尼密却又道:“不是这个意思。”
镑人都不出声,一面在细想阿尼密的话,一面在等著他继续解释。
阿尼密又道:“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有大量的脑电波散发出来,那是一个人自知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有许多事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也有许多事,是他的见解,而还没有发表的,全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间,散发出来,那时侯,他可能连讲话的能力也没有了,但是,他的脑细胞,还在活动,还有产生脑电波的能力。”
卓力克先生长长叮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你所谓和死人沟通,其实并不是真正和死人有所沟通,只不过是如同死人生前有一篇遗嘱,只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读到它,是不是?”
阿尼密道:“可以这样说,但是还不完全,根据我的心得,一个人临死之前的脑电波,特别强烈,当它迫不及待地发出来,呈游离状态之际,它能自己重新组合,产生新的思想,而这种思想,是和这个人原来活著的时候的思想相同的。”
五个会员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显然他们都认为,阿尼密的解释已经够清楚,或许是由于他脑部的构造,与众不同,所以,他能够接收到呈游离状态的脑电波,使他能和一个已死的人,作思想上的沟通。
但是,他们还不明白,那和阿尼密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有什么关系?尤其是阿尼密曾说过,他要介绍的会员,就是一个还没有出世的人。
瘦长会员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道:“阿尼密先生,你刚才已经说过,你要介绍的那个新会员--”
阿尼密忽然也站了起来,他不但站起来,而且,还从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使灯光可以照到他的身子和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色,双颊陷下去,再配上他那一对幽绿色的眼睛,看来实在是十分骇人。
他望著各人,道:“是的,我这样说过,我是十分认真的,因为这样的事,对我来说,也还是第一次,但是我确信,这件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著。”
范先生用诚恳的语调道:“请说吧!我们对你的话,并没有任何怀疑。”
阿尼密道:“五个月前,逝世的宝德教授,你们一定知道的了?”
五个会员又互望了一下,点著头,表示他们知道这个人。
口口口
宝德教授反手按著自己的后腰,长时间坐著不动,使他的腰际有点酸痛,但是他的双眼仍是凑在显微镜的接目镜上,全神贯注地看著。
黄热病的病原体,在高倍数的显微镜下,扭动著,看来异常丑恶,就是这些要放大三十倍才能看得到的东西,每天都夺去上千人的生命,宝德教授已经成功地将它分离出来,培养成功了。
从明天起,宝德教授就可以开始寻找它的抗体,发明医疗黄热病的药物,再进一步,还可以制造防止黄热病发生的疫苗,大约要五年的时间,热带性的黄热病,就可以受到彻底控制了。
当宝德教授想到这一点时,他的心情异常愉快,直起身子来,小心地将切片取下,放进切片盒中,又将桌上的培育箱,小心地搬进一个钢柜之中,锁了钢柜,试了一下的确已经锁好了,才转回身来。那培育赖中,有著无数的黄热病的病原体,如果不小心,让培育箱中的病原体“逃”了出来,那么,整个耶加达,就会成为疫区,上百万人会死亡。
宝德教授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脱下了白色的罩袍,实验室中只有他一个人,陪著他的是各种仪器和书籍,宝德教授有两个助手,但是今天,这两个助手,一早就向他请假,离开了实验室,以致使宝德教授这时没有倾诉成功的喜悦的对象。
也由于这个原因,他更加要快一点回家去,去见红霞。红霞是宝德教授的“小妻子”,不但人家这样说,就是宝德教授自己,也同样以“小妻子”来称呼红霞,因为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年。红霞今年才十九岁,他们是去年才结婚的。
红霞如何会闯进宝德教授的生命之中,连宝德教授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回忆。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的生活,离不开实验室,白罩袍,厚厚的书本,显微镜的镜头,试管,和一切与细菌有关的事物。或许是他看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细菌,所以当他面对著人的时候,他的眼光总是悄然的,陌生的,好像根本不觉得对方存在一样。
红霞本来是他的两个助手中的一个,是他那一系中成绩最优秀的两个学生之一。另一个助手是伦诺,一个肤色刘黑,双目深陷,冲动而又好学的印度尼西亚小伙子,常常自认自己是真正的棕色人种。
开始,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刻板,在宝德教授看来,红霞和伦诺,全是一样的,穿著白罩袍的一个助手。
宝德教授在最近的一年来,一直在从事黄热病病原体的分离工作,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但是也相当的顺利,那一次的事情,可以说完全是偶发的。
伦诺有事,早离开了实验室,红霞也准备离开了,正在将一组有著细菌培育试液的试管,放进安全的钢柜之中,宝德教授正在记录他研究的心得,当他在振笔疾书之际,听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声和红霞的一下惊呼叫声,宝德教授立即转过头来,看到红霞的手中,提著半截碎裂了的试管,面色白得比白色的罩袍尤甚,而白色的罩袍上,染著十几点浅黄色的细菌培养液。
宝德教授陡地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整个人弹了起来,红霞打破了试管,沾在她身上的培养液之中,每一滴内,就有上亿的细菌,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菌。
红霞显然也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所以她的脸色,才会一下子变得如此煞白,而且,她看来完全不知所措,宝德教授大叫著弹了起来,奔向盛载消毒液的喷筒,提起喷筒来,对准红霞,像是提著灭火筒,对准了一堆熊熊燃烧著的烈火一样,按下喷射掣,消毒液发出“嗤嗤”的声响,喷向红霞,宝德教授一面喷著消毒液,一面叫道:“脱下来,将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
红霞起先,还只是呆呆地站著,消毒液已经淋得她全身都湿透了,不过她随即明白了宝德教授的意思,她脱下白罩袍,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当她赤裸地站在宝德教授的面前之际,宝德教授仍然不断向她的身上,在喷著消毒液,直到一筒液体,全部喷射完毕。
红霞想说话,但是口唇颤动著,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只是站著,不动,任由浅红色的消毒液,顺著她的肌肤,向下滴著。
而宝德教授也呆立著不动,他一样想说些什么,可是也一样地发不出声音来。
在科学研究上,宝德教授已经有过好几项极其辉煌的发现和发明,但是在他五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他却第一次发现,一个少女的胴体,是如此之美丽,那么美丽,简直是难以形容,也无法抗拒的。
红霞突然哭了起来,扑向宝德教授,同时紧紧地抱住了他,红霞的哭泣,可能是因为刚才所受的惊恐,实在太甚了,但是当宝德教授也抱住了她,双手触到她光滑,丰腴的背脊之际,他吻了她。
红霞在两个月之后,就成了宝德教授的“小妻子”。
婚礼是在医院里举行的,并不是因为宝德教授是一个权威的医学家,而是红霞还没有离开医院。
那次的意外,宝德教授虽然行动迅速,可是细菌逸出之后的蔓延,更加迅速,可能当初,只是极少数量的毒菌,沾到了红霞的五官,未被消毒液所消灭,这一小撮细菌,就侵入了红霞的体内。
红霞在足足发了三十天的高烧之后,才被从死亡的边缘上抢了回来,可是,她不再是一个学业优异的医科大学生,而变成了一个对外界的事物,几乎一无所知的人,她的脑部,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她变成了白痴,尽避她美丽的外形,一点没有变化,可是她已成了白痴。
当宝德教授决定要和红霞结婚之际,整个学术界,为之轰动,宝德教授的许多朋友,纷纷劝阻,当时的印度尼西亚,还在荷前的统治之下,荷兰总督曾经劝过三次,当宝德教授一定坚持自己的意见之际,总督立时向荷兰皇家科学院报告这件事。
有三位科学院的院士,其中包括两位是宝德教授中学时期的同学,特地从荷兰来到耶加达,劝宝德教授改变主意。不过,宝德教授的决定,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再可以改变的了。
一个如此著名的荷前科学家,娶了一位荷兰殖民地的少女,而且这个少女还是个白痴,这件事,无论如何,是极之轰动的。
不过宝德教授却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和怎么想,他在结婚之后,只是全心全意,爱著红霞,照顾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和她说著她听来根本毫无反应的话。在别人看来,宝德教授像是一个大傻瓜,但是宝德教授却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生命,在书籍之外,他有了精神上的另一寄托。
时间过得很快,宝德教授结婚已经快一年了,实验室中原来是两个助手,红霞去了之后只有伦诺一个人,在这一年之中,伦诺对工作很努力,几乎是日以继夜,宝德教授对他也极满意。
但是有一点,是宝德教授始终耿耿于怀的,那就是自从实验室中的那件意外发生后伦诺和他很少讲话,尤其是在结婚之后,除了工作上必需之外,伦诺简直是一言不发。
不过,全神贯注于工作的宝德教授,也没有多去注意这件事,他只不过发觉这个年轻人,本来就已经阴沉的神情变得更阴沉而已。而今天,病原体被成功地分离了出来,伦诺却不在实验室中。
宝德教授有迫不及待的感觉,他要快点赶回家去,告诉红霞,他的工作,已经快告完成了,当他的工作完成之后,他就可以挽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尽避他知道,红霞在听了他的话之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他必需早一点让红霞知道。
他锁上了实验室的门,走出了建筑物,大学的校园中,显得出奇地静。
宝德教授摇著头,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是想碰到一些人,倾诉一下你心中的欢愉,可是却偏偏一个人也见不到,但是当你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你身边就会有数不清的人了。
宝德教授一直向外走著,当他来到学校门口之际,才见到了看守校门,传达室的老力。老力至少有七十岁了,行动已经很蹒跚,当宝德教授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吃力地推上学校的铁门,而当他回头看到宝德教授之际,他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来。
宝德教授像往常一样,和老力打了个招呼,道:“老力,你好。”
老力满是皱纹的脸,牵动了几下,哑著声音,道:“教授,你……到哪里去?”
宝德教授微抬著头,吸了一口气,道:“回家去--怎么?有什么事发生?”
老力摇著头,声调很急促,说道:“有事发生,所有的人全躲起来了,我是说,你们,荷兰人,全躲起来了,教授,你还是别回家的好。”
宝德教授皱了皱眉,老力的话,听来虽然没头没脑,但是宝德教授是明白的。目前是印尼极度混乱的一个时期,日军南下,荷兰自顾不瑕,印尼的民族主义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不时有示威,暴动,老力这样说,一定又有大规模的暴动发生了。
宝德教授想了一想,道:“我不怕,我和你们是好朋友,是不是,老力?”
老力的笑容很苦涩,一面点著头,一面却又摇著头,道:“是,可是,你肤色和我们不同,你毕竟是荷兰人,今天的情形有点不一样,你可知道苏加诺出狱了?”
宝德教授微笑著,道:“我在实验室里,已经整整两天了。”
他略顿了一顿,才省悟地道:“难怪伦诺走了,原来有著这样的大事。”
他说著,还是推开了大铁门,闪身走了出去。
有著“演讲台上的狮子”之称的苏加诺的出狱,是印尼民族主义运动的参加者的一件大事。
苏加诺的演讲带有极度的煽惑力,这个仪容丰盛的印尼人,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使得他的同胞,跟著他的意念去走。当宝德教授离开了校园,看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情形之后,他知道,苏加诺一定又在发表演说,而所有的人,一定全赶到广场,去听他的演讲了。
街道上的确很静,只不过有一些妇孺,和一些中国人,还留在店铺里,宝德教授的住所,离学校并不远,他一直都是步行来往的,但这时,他却希望有一辆车子,因为这种寂静,人不寻常了。在极度的寂静之后,一定是狂热的爆发,世事运行的规律,几乎全是一样的。
宝德教授转过一条街,就在他刚转过街角之际,喧闹的人声,像是火山爆发一样,传入了他的耳中,宝德教授陡地站定,在他面前,是一条只有两百公尺长的短街,街道两边,都是一些中国人开设的商店。
刹那之间,他所看到的情形,令得他目定口呆,他看到上千个印尼人,呼叫著,挥著拳头,火把,木棍和铁枝,自街的另一端,涌了过来。
那情形,就像是显微镜中看到的上亿细菌,侵入人体的组织一样。
这上千个印尼人,叫著,奔著,捣毁著一切他们经过地方的所有的东西,冲进两旁的店铺之中,拖出在店铺中的人来。
宝德教授睁大了眼,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被抓著头发,拖了出来,她的尖叫声被上千人的呼叫声所淹没,十几根铁枝立时击下,有一根铁枝,插进了她的胸口,她倒了下来,人潮继续前涌,在她的身体之上,踏了过去,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捆用旧了的黄麻。
有几家店铺,已经著了火,从店铺中冲出来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奔出十步以外,就一个一个倒了下来,向前冲来的印尼人,完全像是疯了一样。
宝德教授也陡地叫了起来。
他高举著双手,用印尼话叫著:“不!不!快住手!快停止暴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去,他的叫声,也淹没在上千人的怒叫声之中,陡地之间,他面上被一根木棍,重重地击了一下,溅出来的血,使得他的视线模糊,看出去的一切,像是都蒙上了一层血腥。
宝德教授的身子,摇摇欲堕,他想抓住一个人,好让他站得稳住,他叫道:“我是你们的朋友。”
他实在连他自己的叫声也听不到,在上千人的吼叫声中,他只听到一些口号,在高叫著打倒侵略者,他的身子东歪西倒,他已经在那些印尼人的中间,在捱了太多的棍子之后,痛疼已经麻木,或许是他的头脸上面完全是血,所以,已经分不出他是白种人还是棕种人了,打击没有继续临在他的身上。
宝德教授实在无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看出来。眼前动乱的一切,全是一片暗红色,自屋中被拖出来打死的人也是暗红色。
就在这地狱般的一片暗红色之中,宝德教授突然看到了张熟悉的脸。那是他实验室的助手,伦诺。
宝德教授大叫了起来:“伦诺。”
他一面叫著,一面跌撞著,推开他身边的一些人,向伦诺奔了过去。
伦诺也转过了身来,那的确是伦诺,他向伦诺伸出手来,希望伦诺能够扶住他,可是,伦诺却高声叫了起来:“打倒荷兰帝国主义份子。”
宝德教授还未及有任何反应,自伦诺手中扬起的木棍,就已经劈头击了下来。
宝德教授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叫声,那一下木棍的袭击,他或者可以经受得起,但是,挥动木棍的是他的学生,他却经受不起,在大叫一声之后,他就昏迷了过去,许多人继续打他,直到另外发现了目标,才又踏著他的身体,奔向前去。
那一场小小的暴动,究竟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结束,完全没有统计,因为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场只有一千人的暴动,烧了一些店铺,死了一些人,那在充满大规模暴行的地球之上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对于阿尼密来说,如果不是宝德教授恰好在这场小小的暴动之中丧生,他也不会知道,有过这样的一场暴动。
阿尼密是半年之前,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而认识了宝德教授的,宝德教授曾和阿尼密就人类脑部活动一事作过详谈。
宝德教授的目的是,是想阿尼密能够对他的妻子红霞的白痴状态,有所改进,但是阿尼密却无能为力。
阿尼密住在耶加达郊区的一幢屋子中,宝德教授死亡之际,他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那时,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闭著眼,在静静地思索著,这是他的习惯。
突然之间,他听到了宝德教授的声音,在他的耳际道:“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睁开眼来,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阿尼密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又闭上眼睛。他在一刹那之间,已经知道,宝德教授死了。
和死人“通话”,对阿尼密来说,是很寻常的事,他那时“听”到的声音,实际上,只不过是他接收了宝德教授游离脑电波,再刺激他听觉神经的一种反应。
阿尼密叹了一声,他回答道:“教授,上星期我还见过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听到了宝德教授的话,道:“我也不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阿尼密,我的朋友,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的研究,已经成功了,它可以挽救上万人的生命,我一定要继续下去。”
阿尼密仍然闭著眼睛,他作为一个“灵媒”已经有很多次和死人“交谈”的经验,他知道这种“交谈”,和与生人的交谈不同,死人的话,他所能接受到的,几乎毫无例外地,极其固执。
这一点,阿尼密也可以解释,因为,人死了之后,在临死之前的脑电波,虽然呈游离状态,而且能够受到与之“交谈”者的脑电波影响,而自由组合,作出回答。但是在游离状态中的脑电波,绝及不土人在活著的时候,源源不绝发射出来的脑电波。活著的时候,数以亿计的脑细胞,不断地在活动著,脑电波可以有无数的组合而呈游离状态的一组,只不过是人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它只能重新组合,而不能再增加,临死之前的意念如何,就算是组合的变化一样,可以有很多,但是这种意念,却是绝对不可能再改变的了。
所以,阿尼密知道,和死人“争辩”,是最没有用的事,因为死人不会改变他的主意。阿尼密知道这时,宝德教授已经死了,他之所以还能“听”到宝德教授的说话,那是因为宝德教授一定死得极不甘心,在他临死之前,他还有一点时间,将他的脑电波,大量发射出来之故。
阿尼密叹了一声,说道:“教授,你已经死了,但是你的研究工作,会由你的助手继续做下去。”
宝德教授的“声音”,有点呜咽:“不会的,伦诺不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一个从事研究怎样救人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阿尼密想尽量使得“谈话”轻松一点,他道:“杀人?伦诺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你怎么会以为他会杀人?”
宝德教授的声音,有著辛酸的、苦涩的笑声:“不是我以为他会杀人,第一棍打中我的就是他,接著是另外许多人,他们不断地打我,直到我仆倒在地上,然后,他们在我的身上踏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愿意死,我要将我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老天,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成功了。”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可是,你已经死了,老朋友,你已经死了啊。”
宝德教授却很固执:“是的,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生命是怎样离开我的,正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我和你的认识,很有用处,你和我提及过人的脑电波,又曾对我说过,人临死之际的脑电波最是强烈,可以呈游离状态而存在,有时,甚至可以强烈到刺激他人的脑电波,使这个人的视觉神经受感应而看到形像,这就是许多人会看到鬼的原因。”
阿尼密有点无可奈何:“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过,一组再强烈的脑电波,其实什么也不是,根本是看不见摸不到的。”
宝德教授仍然固执地说道:“你也曾经说过,强烈的游离脑电波,可以使物体产生电流的感应。”
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这样固执的“鬼魂”,在他来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点著头:“是的,可以使物体因为产生电磁感应而移动,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点点简单的动作,例如使一只杯子,自桌子上跌下来,或者使一张椅子翻倒,等等。据我所知,最强力的一组脑电波,游离存在于苏格兰的安迭斯古堡中,它们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门,自动开启和关闭,那是著名的鬼屋,我不能同意,你还有能力,可以继续你的研究工作。”
宝德教授听来是完全不听劝告的了:“不对,你曾经过告诉我,说是希腊的安里岛上,有一个渔民,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但是有一晚,他忽然用英文写下了数十篇极其优美的诗篇。”
阿尼密举起双手:“对,我详细地研究过这件事--”
宝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他竟然打断阿尼密的话,说道:“还有,中国人喜欢的扶乩,你也许作过详细的研究,你的研究,结果是--”
阿尼留在冒汗,他用手抹去了汗,挺了挺身子。
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后,叮了一口气:“对,这一切全对,我的研究结果是,那是由于,一旦游离的脑电波在某种情形下,譬如说,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个人的脑组织,影响了被侵入者的脑部活动所致--”
阿尼密“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双眼睁得极大,虽然他一点也看不到什么,可是他就像看到宝德教授,站在他的面前,发出狡猾的笑容一样。
阿尼密几乎是“叫”了出来的:“不,教授,你不是想利用你强烈的脑电波,侵入他人的脑中吧?”
阿尼密听到了宝德教授的笑声,听起来的确带点狡猾的意味:“为什么不?我正准备这样做。”
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或许由于他太紧张了,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际,喉间发出了“咯”的一下声响来,虽然他和宝德教授在不断地“交谈”,但是那“咯”的一声,却是唯一可以听到的真正的声响。
阿尼密真有点的紧张,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况,他摇著头:“教授,如果你这样做,我不能判断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但如果你侵入了一个人的脑子,这人就会变成『鬼上身』,他本人不再存在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你等于谋杀了这个人。”
宝德教授立时回答:“你说得很对,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有一个人,我可以完全不需顾虑会损害到她。”
阿尼密陡地想起,道:“她?你的意思是红霞?”
宝德教授的反应极快:“对的,红霞,红霞是白痴,她现在完全没有思想,而当我决定这样做之后,我趁著我的生命,还有短暂时间的剩余,当那些印尼人,一脚一脚的在我身上踏过去之际,我将我毕生所积聚的知识有系统地想了一遍,我相信,它们全部存在于空间,可以进入红霞的脑部。”
阿尼密有点口吃地:“你……临死之前,如果真有强烈的意念,要做到这一点,应该是可以做得到的。”
宝德教授的笑声更狡猾:“所以,快点去看红霞,不,快点来看我吧。”
阿尼密极其疲倦地点了点头,他立时站了起来。
红日朗朗,阿尼密的心情很异样,他曾和许多“鬼魂”有过接触,他也相信,以宝德教授临死之前,那种强烈的要将他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的愿望,一定会散发出比普通人强烈许多倍的脑电波,那么,他的愿望,是有可能达到的。
阿尼密站了起来之后,立即作出了决定:去看红霞。
当阿尼密驾著车,驶进耶加达市区之际,零零星星的暴动,仍然在继续著,他要加快速度,摆脱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赶,才能来到宝德教授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