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背叛者 上
9月28日8点52分,我们到达了伦敦东北部的小镇。与其说是一个小镇,不如说就是一条街道。小镇之小,只有伦敦的一条大街那么长,那么宽。街道两旁林立着一些店铺、酒吧、旅店,来往的车辆到在这里休息和补充食物。仅此而已。如果是来旅游,或许会觉得此地过于无聊。然而它却让我们三个感到非常兴奋。小,就意味着寻找的范围被缩小了,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因为是上午,小镇上的人并不多,一些店铺刚刚开门营业,另外一些还紧紧的关闭着。警察们都懒洋洋地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读着昨日的伦敦报纸,今天的报纸还没有到。看见我们进来,一个警察立即坐直身体,刚才脸上无聊的表情顿时不见踪影。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说。
我们到明了来意。但他很为难地说,必须车主本人在场。蜜娅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也不知凭的是什么关系,警察立刻改变了态度。他立刻出门,不一会就将车开到警察局门口。
“就是这辆。”
的确就是这辆。轮胎上沾了不少泥土,看来行驶了很久,部分泥土还是新的,证明发现这辆车也是不久前的事。奇怪的是,这个小镇距离伦敦只有一个小时路程,为何轮胎上的泥土如此之多?难道父亲之前又去过别处?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那个警察。
“昨天深夜,啊,应该说今天凌晨了。你们的消息还真灵通。”
这么说,父亲弃车并不久,他很可能就在附近!我打开车门,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并不是这个警察身上的,更不是父亲身上的。它闻起来像是来自女人,香水味里还有一些酒精的味道。车座旁边放着父亲常用的打火机和一个空的雪茄盒,其他就没有任何东西了。一如父亲的习惯,整洁而简单。
“怎么发现的?”
“昨天深夜,镇上一个酒吧老板报警说,一辆车停在他门口已经很久了,耽误客人的出入,要求警察找到车主,把车子开走。于是我们的一个巡警就去了那里,发现一个妓女躺在车里,以及国内喝醉了,身上还穿着男人的衣服。我们开始怀疑是妓女抢劫了车辆,但看起来又不像。所以我们就把车领回来,根据牌照查到是伦敦的车辆,所以报告给伦敦总局。”
怎么会有妓女?这不像父亲的作风。我觉得这当中另有蹊跷,但听那个警察的口气,当下心中一动。
“这么说,那个妓女也被你们带回来了?”
“是啊,现在还睡在警察局里呢,喝的还真醉。”
“我们要见见她。”蜜娅说。
“没问题。”警察一脸愉快地出门去,不久带进来一个女人。
我一眼就看出,她披着的是父亲的外套。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为什么没有父亲的其他衣服,而仅仅是一件外套?还有,外套下面她穿着的衣服也非常新,是的,新到连标签还暴露在外。这给人一种很严重的不协调感。她看上去大概30多岁,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脸上的浓妆也乱得不成样子。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正是车里闻到的那种,剩下的酒精味,也可以得到答案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歪歪扭扭地坐在我们对面。警察皱起了眉毛,给她端来一杯咖啡,她喝了一大口,这才抬起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们。
“我不认识他们。”她对警察说。
“你叫什么名字?”蜜娅问。
“安娜,或者露丝,都行。”
“那就安娜吧。安娜,你为什么会在那辆车里?”
“车是你们的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只需要回答我们的,为什么会在那辆车里?”
“我可没有偷那辆车,只是借它来睡觉而已,你知道,我没有地方可去。”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好吧。那天,我在古尔班通古特酒馆外面站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个客人。然后,就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问我多少钱一个晚上。我说5英镑,他很大方地答应了。还带我去买衣服,喏,就是身上这件。我第一次碰见这么大方的客人,除了给钱,还买衣服,”她得意地笑起来,“然后我们就上了那辆车。他说想看着我换衣服,可能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癖好吧,看在衣服的分上,我答应他的要求。于是我就在他面前,换好了衣服。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想我是晕过去了,怎么晕过去的不记得了。反正头疼得很。醒来得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还把他的衣服也丢在车上,我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就到外面买了酒。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讨厌的警察总是爱惊人美梦。”
“车上只有一件他的外套?”我问。
“是所有的衣服,所有的。除了内衣以外。剩下的衣服我都扔掉了,本来打算全扔掉的,不过这件外套还算不错……”
“能看看外套吗?”
“要看就看吧,反正这里是警察局。”她把外套脱下来,丢在我们面前的桌上。
我拿起外套,立刻闻到父亲身上熟悉的雪茄味。衣服口袋里只有5英镑,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本来我希望能在里面发现一些单据,这样就可以找到父亲曾去过哪里的线索,但是,什么都没有。除此以外,衣服除了有些皱褶,还有一些体味,可以证明父亲两天没有洗澡之外,就再无其他的线索了。如果是两天没有洗澡,很可能他一直待在车上,这与轮胎上的泥印也很符合,他走了很多的路。走了很多路,又没有休息,是为了什么?
“你原来的衣服也不见了吗?”我问她。
“是的,不见了。男人的癖好总是千奇百怪的。他不是一个变态狂吧?”
这下终于可以肯定,是父亲穿走了她的衣服。和一个妓女交换服装,一定是出于某种需要。比如,摆脱追踪。
是的,摆脱追踪,这是最有可能的。那么,轮胎上的泥印,联系起来看,一定是父亲为了摆脱追踪,而故意在某地一直兜圈子。又或者,是为了使跟踪的人行踪败露。因为如果是同路的车辆,还不足以令人怀疑,但是连兜圈子都跟着的车辆,就一定是跟踪者。
我将口袋里的5英镑拿出来,又加了2英镑进去,递给那个女人。
“衣服我们留下了,你把钱拿走吧。”
她很高兴地收下了。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确认一下。”蜜娅说。
“什么?”
蜜娅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出示给她看。那是父亲的照片。
“你怎么弄到的?”我低声问她。她冲我笑着眨了眨眼睛,并不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女人。
“那个男人,是照片上这个吗?”
她仔细地看了一眼照片,然后摇头,“不是。”我们的心一下子提紧了。
“那个男人有胡子,照片上没有。”她接着说。
我和蜜娅相互看了一眼,都放心地笑了。蜜娅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她又回过头来,低声对我说,“要做调查,没有照片怎么行呢?”
我也对她说,“你眨眼睛的时候可爱极了。”
她愣了一下,脸突然红了起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脸红,她脸红的时候,也很可爱。
“那么,”刚才在旁边一直沉默的警察终于开口,“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了,”蜜娅说,“谢谢你的帮忙。车辆暂时还需要停在这里,请帮忙保管一段时间好吗?”
“好的,没问题。”警察笑容可掬地出去办理手续。
是的,我们不能使用父亲的车,假设跟踪的可能性成立,就更不能使用这辆车了。我穿上父亲的衣服,反正拿在好艘里也很麻烦,再说天气也有些冷,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多带衣服,父亲的尺码和我又是一样的。
“你父亲很有品位吗。”蜜娅看着我说道。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父亲穿上女人衣服的模样。那是什么样子?我也笑了。
“现在,我想我们需要一边吃早餐,一边讨论这位有品位男士的去向了。”我说。
我们来到古尔班通个特酒馆,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馆,早晨客人并不多,和镇上一样冷清。我们要了咖啡和点心,坐在靠窗的位置。父亲一定是曾经在窗边,思索着如何摆脱跟踪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街边的妓女。
蜜娅拿出笔,在照片上画了几笔,她正在给父亲的照片画胡子。“是络腮胡。”我提醒她。她点点头,稍顷就画好了。画得惟妙惟肖。“其实你父亲没有胡子的样子也是很有魅力的。”她露出有些调皮的神色。
接着,她把照片拿给服务员看,“这个人你见过吗?”
服务员看了一眼,“昨天的客人吗,还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晚,昨天走的。”
“他住的房间我们能看看吗?”
“这个……”服务员有些为难地说,“不好办啊。”
蜜娅从口袋里拿出2英镑,放在服务员的盘子里,“我们只是看看。”
“好的,在楼上,我带你们去。”服务员高兴地收起盘子里的钱,转身到柜台去拿钥匙。看来英镑真是个不错的东西。
我们来到二楼的其中一个房间。狭窄又有些潮湿味道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老旧的电视机,房间看来还没有被打扫过,这再好不过了。我看见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只有两个雪茄烟蒂。看来父亲是累坏了,一进房间不久后,就睡了过去。那么,是什么使他放心的睡着?他为什么又要选择这个小镇作为歇息和摆脱跟踪的地方?这个小镇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使得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翻看了床和床单之间的缝隙,包括床底,还有房间里的个处,但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
“好了,谢谢。”蜜娅对服务员说。
之后,我们又回到一楼的餐厅,继续我们的早餐。有一个人从我们的窗外经过,背影有点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安格鲁·法耶兹的线索
安格鲁·法耶兹推门进来,那人仍然坐在原处,只是长袍已经换了一件,华丽程度和之前的睡袍不相上下。
“这么快?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只看那小子能不能发现了。”
“看见那孩子了?”
“是的,看见他正穿着我的外套,坐在我原来坐着的地方吃早餐。”安格鲁笑着说。
“穿着你的外套?啊,看来他的确很聪明嘛,这么快。”
“是啊,也就是那件外套,让我轻易地发现了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
“知道需要小心他们中的哪一个了吗?”
“当然。”
“那就好,”那人轻轻地搅动着手里的咖啡,“能问一句,那女人漂亮吗?”
安格鲁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无奈地摇摇头,“没看清楚。”
“唉,真可惜。冒险都市里总少不了漂亮女人的,这个你最清楚了,安格鲁。”那人笑起来。
“好了,”安格鲁轻咳了一声,“该做正事了。”
“20年前你可不是这么不浪漫的人呐。唉。好吧,谈到正事……”那人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能放过那些人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威慑力正从那背影里散发出来。安格鲁·法耶兹在心里轻叹了一声,那背影,足以击中这世上的所有人。
“屋里没有任何线索吗?”约纳斯一副关切的神情。
“没有,一点也没有。除了知道父亲前晚睡得不错,洗了个澡,抽了两根雪茄。”我无奈地摇摇头。
“这不符合一个被跟踪的人,不是吗?”蜜娅说。
“是的,一定有什么,让他突然放松下来。但这帮助不大。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行。”
三个人都沉默了,各自吃着自己的早餐。吃完,物品们决定到外面走走,看能不能从路人那里得知些什么。
侍者拿来帐单,2英镑30便士。正准备付钱,约纳斯却叫起来,“这数目不对!多出了30便士。”
“没错,是2英镑30便士。”侍者看了看帐单,确认没有算错。我正想阻止约纳斯,这样的小问题上,无须浪费时间了。这时,酒馆的老板走过来,向我们解释:“很抱歉,没有跟您解释清楚,您和您的朋友确实应付2英镑,但是刚才有一个人在我们这里要了一杯红酒,说跟您认识,”他向我示意,“说是老朋友了,又不想打扰您,所以将账记在您的帐单上。”
大概是没钱的酒鬼耍的花招吧。我将帐单付清,准备离开。老板却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这个人也真奇怪,自己明明有钱,还非要记在别人的账上。”
我心中一动。
“对不起,您能再说一遍吗?”
“哦,先生,如果那人跟你们并不认识……”
“我不是这个意思,请您再讲讲那个人的情况好吗?说不定真是我的一位朋友。”
“是这样的,刚才你们正在吃早餐的时候,那个人就进来了,他走到柜台,要了一杯红酒,又要了一个三明治,一份煎鱼排,要求打包带走,我们的伙计把事物都端上来,准备包起来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把面包夺过来,撕成碎片,扔在了垃圾桶里。然后说,钱还是会照给的。剩下的事物都包好之后,他拿出5英镑,要付账。但是他又强调,红酒的帐记在你们的账上,其余的钱,他都付清了。可是红酒他也没喝,就这样放在柜台上。只带着煎鱼排走了。就这样。”
蜜娅从口袋里拿出父亲的照片,出示给老板,“是照片上的人吗?”
老板很快摇摇头,“这是昨天的客人嘛,我还记得的。那个人不是,完全不一样,比照片上的人胖多了,胡子也要长,五官长得好像也不一样……总之,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蜜娅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这样一个人,行为确实值得怀疑,但又不是父亲,难怪她会失望。但是我心里却联想到里一些事情。
小时候,也许是8岁,也许是9岁,已经记不清了。一次,因为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伤心难过可一个晚上。父亲第一次表现出他的慈祥,说了很多安稳我的话。他还讲到一个故事,说在印度洋上的一个小岛,当地的卡里卡德土著自制的一种麦制食品,很像我们吃的面包,但是却用来被祭神,每当祭祀的节日来临,他们要制作一个非常大的足够所有人吃的“面包”,所有仪式结束的时候,就把它撕碎,分给所有的人。这意味着忠诚和对自然的爱。然而他们却十分讨厌欧洲人带去的酒,认为那是恶魔的诱惑,喝了酒的人,总会暴露出邪恶的一面。因此酒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背叛,对神灵,对亲人朋友,也是对自己的背叛。然后父亲对我说,文明人既喝酒也吃面包,所以我们既忠诚又有可能做出背叛的事情,既然人人如此,还有什么什么可委屈的呢?
“那个人有点奇怪……不过,也许只是个有点奇怪的无赖罢了。”蜜娅说。
我点头表示赞同。但这个奇怪的人,却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了。我和蜜娅告别了酒馆老板,来到门外。我替蜜娅打开车门的时候,她突然叫起来,“你背后写了字!”
我连忙脱下外套,看见在外套的后背上写着“1900”,是用一种半透明的墨水写上去的,刚才在室内,光线并不是很好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一旦走出室外,半透明的光泽经过阳光折射,立刻显现出来。我惊讶极了,根本没主义到有人在我背后写字。是吃早餐的时候?还是在楼上的房间?或者,跟老板谈话的时候?我都没有注意到。
然而更让我惊讶,并直接触及内心的是,我再次想到了父亲。1900,这个看起来可以有无数中解释的数字,写在父亲的外套上,却让我想起一部电影,《海上钢琴师》。主角的名字就叫1900,是一个生活在海上,从未下过船的人。我和父亲都十分喜欢那部电影,尤其是父亲,他常在喝醉的时候称呼自己为1900。难道是他?我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当然没有结果。街上依然像吃早饭前那么冷清,更没有一个像父亲的。究竟是谁?是谁写上去的?如果是父亲,他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见面?
将面包与酒、1900联系起来,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直觉告诉我,一定是父亲!在这个他刚刚离开的小镇,接连出现的三个线索都与他有关,不再会有别的可能了!他究竟在暗示些什么?面包与酒,忠诚与背叛……面包被丢进垃圾桶,酒留了下来,是不是意味着,忠诚不再,背叛仍然潜在的意思?那么,1900,写在他的外套上,应该就是暗示着,写字的人,或者,安排这些线索的人就是他了?
他之所以没有露面,可能是怕被跟踪的人发现。否则——就是怕被我的同伴发现!我望着约纳斯和蜜娅:忠诚与背叛……
“1900是什么意思?”蜜娅问。
“可能是小孩子随便乱涂上去的吧。”我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如果父亲的暗示确实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就更不能说了。
“可我觉得……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先是奇怪的人,接着是奇怪的数字……”蜜娅喃喃自语道,“好像是什么暗示……”
“有点像,可是,我也猜不透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假装很苦恼,“约纳斯,你能想出点什么来吗?”
很久没说话的约纳斯,顿时腼腆起来,“我在这方面不太在行,蜜娅小姐比我聪明多了。”
蜜娅没有说话,低头苦苦地思索着。我知道,她不会有结果。此时心里更加确定,那一定是父亲留下的、只有我和他才能明白的线索。如果要避开其他人,和我取得联系,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所以,一定是父亲。至于他暗示的“背叛”,明明可以直接指示出来,但他却没有说。呵,父亲难道又想考验我?这也确实是他的习惯。既然如此,让我接受考验吧。
知道父亲可能就在附近,我松了一口气。但不能让蜜娅和约纳斯看出来。何况,我也要开始考验一下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