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寻
大业七年五月十五日,凌晨时分,一场暴雨袭击了黄河以南的中原大地,天亮前,往南方远远地遁了开去。
雨过门前青竹林,留下满目青翠,无数露珠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映照下,随风摇曳、闪着波光。
十七岁的顾寻双手抱膝,坐在屋顶,身下是被雨水湿润过后的厚厚的干草,他望着自家门前的那片青竹林,漆黑的双眸掠过一丝忧郁,两条柳梢一般像画上去的眉毛微微蹙起,嘴角微抿。半晌,方才移开视线,一边伸手揉着闭上了眼睛的眼眶,一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
确定这一点,花了顾寻一年多的时间,每天起床,仍免不了有所期待。
他并非这个世界的土著,准确地说,他的身体内有着一个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灵魂,有着那个灵魂的所有记忆。
由于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记忆过于简单,那个不请自入的灵魂带来了信息量却如此庞大而新鲜,也就有着喧宾夺主之嫌。
那人也叫顾寻,十岁时,随着父母窝在集装箱里乘着货轮远渡重洋偷渡去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坚,然后,就一直生活在夷人的世界,不曾回到故国。
无论如何,一年多了,两者的记忆总算完美的交融在一起。
顾寻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顾寻。
顾寻仍然是顾寻。
不过,每天清早醒来,顾寻仍下意识地有所期待,然后,在淡淡的失望中怅惘,脸上难免流露一些仿佛四十五度仰望星空般的忧郁。
只是,这种忧郁来得快也去得快。
长叹一声之后,顾寻微微摇头笑了笑,眼睛眯了起来,弯成了月牙儿,非常漂亮。不一会,笑容在脸上淡去之后,他站起身,上身不动,下身脚尖急点,身形像在水面滑过一般在茅草屋顶疾行,来到檐前,一跃而下,在四五尺高的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筋斗,稳稳落地。
随后,他开始了不管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不曾缀下一次的晨练。
活动了一下身体关节之后,只用左右各两根手指做了五十个俯卧撑,接下来,又是五百个仰卧起坐,最后,拿起放在院子一角的石锁,将两个十斤左右的石锁像杂耍一般上下抛飞,却始终不让它们落地……
两刻钟后,顾寻放下石锁。
如此,他只是面色微红,额上不见一丝汗渍,呼吸声也依然保持平稳,细而绵长。
然后,他开始练习枪棒之术。
大业七年,也就是公元611年,这是一个冷兵器为王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若是有着一身好武艺的话就像后世家里藏着一个武器库一般,这个比喻也许有些不恰当,却体现了个人武艺的重要性。
毕竟,在大隋朝建立之前,江淮以北的中原地区经历了两三百年的战乱。生民颠沛流离、易子而食,要想不论为两脚羊,唯有拿起武器来自保。故而,北方中原,坞堡林立,百姓以宗族为单位抱团而居,养成了尚武的风气,只要是成年男丁,基本上都会几手枪棒拳脚,擅长骑射的汉子也比比皆是。
顾寻这身枪棒之术来源于这一世的外祖父崔立。
崔立是一个猎户,懂得枪棒拳脚,尤其擅长射术,从某种程度来说,顾寻可算是他的衣钵传人。
十七年前的一个冬天,顾寻在东郡卫南县西北数十里濒临瓦岗山北麓的顾家堡出生,出生没有多久,他的母亲崔氏便过世了。对这个女子顾寻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唯一记得只有温柔的目光、温暖的怀抱。当然,获得后世顾寻记忆的他非常清楚,这更多只是少年顾寻自己的臆想。
小时候,有相士给顾寻批命。
那家伙说顾寻是个命硬的人,命中注定要刑克亲人,吓得顾寻的父亲顾山险些将襁褓中的他扔去乱葬岗。这时,外祖父崔立把他从顾家带走了,一手一脚地把顾寻养大成人。一年多前,那个教会他狩猎、教给他箭术、枪棒拳脚的、唯一对他友善的外祖父去世了。下葬后,悲伤过度的顾寻在外祖父坟上昏厥过去,醒来后,他脑子里就多了后世顾寻的记忆、多了许多华丽而复杂的画面。
“呼……”
一根木棍在顾寻手里舞得如同高速旋转的风车,木棍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像是铁匠铺里急速拉动的风箱传出来一般。江湖传说,说是某些高人舞起枪棒之后,可以水泼不进,豆撒不入,顾寻知道自己做不到。
正因如此,他更要刻苦修炼。
后世的顾寻十岁时就移居美国,虽然,接受过汉语言家教,对故国的历史却所知不多,然而,他依稀记得大隋朝和秦帝国一样都是二世而亡。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正是大隋朝的第二个皇帝,说明乱世马上就要来了,在此之前,他必须拥有自保的力量,个人的武艺精湛只是第一步。
顾寻舞到极处,一棍扫在院子一角立着的成人大腿般粗细的木桩之上。
“啪!”
随着这一声巨响,顾寻手中的木棍,地上立着的木桩同时断为两截,齐齐飞了起来,半截木桩飞上高空,越过了屋顶,半晌,方才翻滚着坠落,至于木棍的上半截,则飞过了由干枯的刺槐编织成的篱笆墙,不知所踪。
“哎呦!”
篱笆墙的青竹林里,传来了一声痛呼。
顾寻微蹙眉头。
一直以来,顾寻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武艺。他的个子不高,身子不但看起来不壮,甚至偏瘦。给人的印象也就非常简单,一个性情孤僻,沉默寡言的瘦弱少年。
瞧了一眼断成两截的木桩,顾寻没有丝毫迟疑,忙扔掉了手中的半截木棍,大踏步走出篱笆墙。
一个长着三角眼、表情颇为猥琐的中年人从刺槐林中钻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根断了的木棍,一边走,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顾二郎,你就是这样欢迎十七叔?”
这个人叫顾十七,乃是顾寻的远房族叔。
“时辰到了?”
顾寻淡淡地说道。
“是啊!家里的族老和你大哥都已经在祠堂候着了,你这小子,忒大的架子,居然要你家十七叔亲自来请……”
顾十七嘴里骂骂咧咧。
“那走吧!”
顾寻没有理会他,丢下这句话,径直向前行去。
“你这厮……”
顾十七双手叉腰,想要说些什么,瞧见顾寻头也不回,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七天前,顾寻的父亲顾山过世了。
那时候,他窝在瓦岗山中外祖父的小木屋里,每天不是进山打猎就是苦练武功,没人报信,也就不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两天前,顾寻带着大量猎物乘着小舟沿着曲溪而下回到了顾家堡。十八日,乃是顾家堡每月一次举办市集的日子,他准备贩卖毛皮换取油盐酱醋茶等必需品。
这个时候,他才晓得父亲过世了。
长辈过世,后辈自然要分家。
他们这一房有两人,顾寻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顾建,他比顾寻大十来岁,早就已经成家,和父亲顾山一起住在堡内。外祖父过世之后,顾寻回到顾家堡,顾建出面将他安排在了堡外看护田地的一间杂院里,他和父亲顾山仍然两不相见。
顾寻须得自己修缮,那间杂院方才能住人。
既然父亲嫌弃自己,顾寻也就没有上杆子去巴结,而是经常住在瓦岗山中外祖父留给自己的小木屋内,每日习武打猎。需要换取一些必需品,这才在赶集前的那几日出山,在小杂院内住几天,这几日,他几乎不出门,很少和别人交流,也就是避免和父亲顾山见面。
知道父亲过世之后,他没有一点悲伤。
原本的顾寻对这段父子情就看得淡漠,有了后世记忆的他更是如此。
顾寻也不想通过分家这件事获取什么好处,顾家不是什么豪富之家,没有他需要的资源。何况,乱世将临,到时候,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要被打破。当然,若是能获得一些好处,他也不会拒之门外。
曲溪从瓦岗山北麓的沟谷中蜿蜒而来,在顾家堡这里绕了一个大圈形成了几字形,圈出了上千亩的良田之后继续往东北面流去,变成护城河环绕卫南县一圈之后,义无反顾的离开卫南县,继续往北,注入黄河。
和北方大地大部分聚居点一样,顾家堡四周建有一丈来高的土墙。土墙很宽,能够容纳数人并肩而行,墙上建有让人观察的瞭望哨以及能够让弓箭手安全放箭的箭楼。一道厚实的木门在天黑后总是关着,一座木制吊桥横跨在曲溪之上,那座桥乃是进出顾家堡的唯一通道。一旦收起来,很难进出。
堡内有粮仓,也有水井,就算是被山匪围攻也能支撑许久。
顾家堡比较狭窄,里面也就住着几十户人家,更多的人则住在堡外。在吊桥的那一侧,在高高的河滩上,建有许多房屋,有数百户人家在那里居住。一旦山匪来袭,他们都会避入堡内。之所以没有修建能将所有人都容纳其中的坞堡,实在是人力有限,就算这样的一道土墙也是花了许多岁月方才建好,而且,每一年都需要修缮。
顾寻站在吊桥上,停留了片刻,抬头瞧了瞧面前的土墙,并没有理会身畔顾十七的催促,半晌,方才笑了笑,大踏步从低矮的门洞走进顾家堡。
阳光落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