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曲庭兮跟在端着盘子的店小二身后进来,手里拎着一壶酒,两只酒杯。
“让少奶奶久等了,少爷指定的菜好不容易才办齐,小店自开张以来,还从来没有客人要过这些菜,今日可大开了眼界,真是不好意思。”店小二陪着笑,将三盘菜肴,两双干净的碗筷一钵热腾腾的米饭一一放在屋中央的圆桌上。
听小二这么一说,兰若不禁好奇地多瞧了两眼,一盘丸子、一盘鱼、一盘菜心,米饭是骊城盛产的珍珠米蒸的,一颗颗洁白圆润,清香扑鼻。
很简单的菜色瞧店小二夸张的口吻,好像是历尽千辛万苦才上山下海弄来的食材,先前他们在驿站里吃一种熏肉做的饼时,曲家少爷好像也吃得挺欢畅的,哪里像是挑三拣四的人了?
兰若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不懂这几盘菜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来,别发呆了,尝尝看。”曲庭兮在桌前坐下,极其自然地替她夹菜。
她默不作声地埋头吃起来,一路奔波,那些肉饼早消化掉了,现在真的饿了。
菜一入口,轻轻咀嚼,味蕾立即就觉醒了,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家常菜或大街上酒楼饭馆里千篇一律的菜色。
“这是什么?”她抬起头,视线却盯着盘子里的菜。
“汤洛绣丸、乳酿鱼和奶油鹅肝扒菜心。”曲庭兮拿过两只杯子,边注满酒边道:“汤洛绣丸是鹿肉末裹上蛋花、蕃茄汁以鲜鸡汤和文火慢煮,乳酿鱼是用羊奶烧的,菜心呢,是用奶油鹅肝猴头菇配着清炒的。”
兰若有些发怔,就如同那些她走过以及正要走的陌生地名一样,这些菜肴她不仅没吃过,听都没听过。
“你不知道这些菜?”曲庭兮挑眉,“可都是出自昔日‘迎客门’的名菜,以这小店的水准,应该能做出大概三成样子,现今也只有昭阳城的‘太平楼’里能做到七成,不过店里卖的酒倒是不错。”
她有没有听错?这些是“迎客门”的名菜?
“真……真的吗?”一向漠然的小脸倏然变得激动起来,她抬头看着他,有些迷茫和疲倦的水眸总算有了精神。
“嗯,尝尝看。”他微笑着将酒杯搁到她面前,问:“要不要来一杯?”
“我不……”她想拒绝。
“喝一口试试,你不是有‘迎客门’的‘酒经’吗?据说‘酒经’里收集了数百种名贵佳酿的配方,你应该不会陌生吧,来,猜猜这是什么酒?”他蛊惑地说。
兰若迟疑半响,小小的玉手才执起杯盏,她微微端详,那酒色呈琥珀光泽,晶莹明澈;嗅一嗅,浓郁袭人;轻轻地抿上一口,缓缓下咽,芳香馥郁、甘美可口,所谓极品好酒,也不过如此罢。
“喝过吗?”
“嗯。”她点头,眼圈了有些发红,虽然不曾吃过爹爹不遗余力、费尽心血研究出来的珍贵名菜,可是娘亲曾手把手地交给她“酒经”里酿酒的方法。
纪兴当初为了博娘亲欢心,在府里搭建了一处小小的酒坊,打从她懂事开始,那里就成了她和娘亲最快乐的场所。
摊晾、炉灶、蒸酒、窖藏、起窖,每一道程序,都能让她们乐在其中,浓浓的酒香,能叫她们忘记自己无可奈何的命运。
后来,娘亲去世了,她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再也没有品尝过一口佳酿,她甚至都快忘了,美酒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这人生,原来死欢,其实生苦。
不过刚刚十八妙龄,却有着七八十岁的心境,衰老得一塌糊涂,都是因为没有光明,看不见未来的缘故吗?她喟然长叹,再饮一口。
“这酒,叫什么名字?”曲庭兮注视着烛光下那张纤凝如花的美颜,低低的问。
“忘忧。”她轻轻地答。
“好名字。”他赞美着举起杯,悦耳磁性的嗓音,一字一句地传来:“那……你何不忘忧?”闻言,兰若心头重重一震,由始至终,她小心翼翼掩饰的伤心、迷茫,难道这个男人全看在眼里了?或者,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忐忑不安地垂着小脸,不敢瞧他一眼,长长的羽睫轻颤,汹涌的泪意被咬牙吞回肚里,再端起杯慢慢地轻啜一口又一口……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不忘忧?
当天空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客栈里的鸡打起了鸣。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床榻边的帘帐低垂,掩去从窗棂缝隙间透进的晨光和寒意。
床铺上,暖烘烘的,一条棉被下,两具极为契合的身躯,正亲密地紧紧依偎着,乌黑的发丝,悱恻地交缠;精壮的手臂横过纤细的腰肢,占有性地搂抱住,睡得尤为香甜安稳。
“唔……”直到一声轻微的,惊醒了好梦方酣的曲庭兮。
他睁眼,半抬起身子,端详着怀里那张正要转醒,却因醉酒而蹙着秀眉的慵懒小脸。
老天真是厚爱这小女子,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就连刚睡醒的慵懒模样,也是美得叫人垂涎。
“嗯……”女人不知道自己已遭人觊觎,小嘴里又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不舒服极了。
她娇懒地翻了个身,将脸蛋埋首在软枕里,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上脑海。
呀,一些模糊的片断已经浮现,想必她是喝醉。
长年不沾酒水,谁知会这么不胜酒力,不过三杯两盏,就醉了,呜……美酒难得,醉酒却是难过,还有搁在她腰间的大手怎么这样重,让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手?一双明媚的眼眸猛地睁开,又因头痛而半眯着,看着那横过自己腰上的手臂。
这是谁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让兰若怎么也想不起来,醉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好吧?头很疼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她茫茫然地回首,看到睡在外侧的曲庭兮正坐起身,不紧不慢地将半散的衣襟上的绦系成结,看样子打算起床了。
起床……他们为什么会在一张床上?
“你再睡一会,我去叫伙计煮点醒酒汤来,你昨晚喝太多了。”曲庭兮很亲匿地给一脸震惊的小女人夹紧被子,才下床俐落地穿衣束带,离开屋子。
她一定是在做梦!盈兰若不发一言地重新闭上眼睛,效仿鸵鸟,再次整个儿缩进柔软的棉被里,将自己埋起来。
可是,梦总会醒的,醒了之后还是要面对并不想面对的一切,想到这里,她猛地坐起身,掀开棉被!
还好还好,自己的亵衣还完整地穿在身上,稍稍平静一下心情后,她思忖着,飞快地跳下床,火速穿衣梳洗后,揣起那个装有金银首饰的小布包,不假思索地拉开房门。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惜,这如意算盘打得实在太早了点,兰若万万没料到,刚冲到楼梯口,迎面就撞上揣着碗打算回屋的曲庭兮。
“醒了?怎么跑出来了?是出来找我吗?”他一抬头就瞧见了她,还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她手中的布包,俊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以不紧不慢的步伐拾阶而上,朝她走去。
“我……”被抓包的兰若又窘境又泄气地看着他。
“我不会悄悄溜掉的,你放心,为夫可不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小人。”他嘴里又冒出这么一句,简直能把人气出内伤。
这男人真是坏透了!明明知道她想干嘛,偏偏不挑明,还拐弯抹角地骂她,安得什么心!
“来,先进去喝了醒酒汤,早晨外头的寒气太重,屋里可就暖和多了。”他像个宠妻宠上天的好夫君,温柔地执起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回房间。
“曲少爷,我……”兰若瞧着正吹着汤汁的男人,嗫嚅地开口,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跟他分手离开这里,“我想……”
“喝吧,不烫口了,现在头肯定还疼吧。”曲庭兮打断她的话,将碗递给她。
那就先喝了再跟他摊牌,盈兰若很快一口气喝完,刚放下碗,正要说话,不料他却先开了口。
“你想上哪?”
“这个我自有去处。”
“是吗?依我看,你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曲庭兮薄唇一撇,压根不信她的话。
“你……我有没有去处,又关你什么事?”他的话刺伤了她,小脸一白,兰若锐利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