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 杀手“楼”全文阅读1
杀手“楼”
想听故事吗?来、我这里有。但请不要站在窗口再看那些水泥的楼宇,从我记事起,天空就与那水泥混同成同一种颜色了;也不要俯视楼底下那些小小的爬行着的人们,你看不出他们与你我有什么不同,看久了你会悲伤。你端不端得起你面前那杯酒?我用苦涩、汗滴、和泪水共同酿造的它,学会品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要讲述的是一个杀手的故事,因为——在这场畸异的时空中,在水泥森林里所有绝望与疲惫的跋涉后,杀手和妓女已成为这个城市最后的纯真传说……
【零:绝案】
〖所有的绝案都是一个封闭的圆,它摈绝了自己的内涵与外延,闭口的沉默于我们的探询之外,只做为一个完美的几何形状而存在。所以,让我们把序章叫做零章。
——小招手记〗
『1、刀颤』
一柄小刀颤微微地插在门背后。
那是一扇粗木制就的门,没有上漆,但还干净。死亡的木头以一种粗粝的白色透着它曾拥有的生之厚重。在它粗糙的木纹上,那柄小刀的刀锋显出一种冷峻的锋利。
而这是一个灰滞滞、厚沉沉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锋锐本已只成为一种传说。所以那柄小刀的刀锋更如一个年轻人冷锐的笑,冷睨着这个城市——刀的锋利其实是以这个城市的灰重作为反衬的。
而那柄刀犹在颤。
刀柄是象牙制的,柄上细细地刻了两个字——不细心、或没有超常的眼力,你绝看不到那两个字,因为那两个字小如微雕。
刀柄的次等象牙因为被摩娑得久了,已微微泛黄。那黄是一种生命的颜色,看了犹如能猜出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把它握过。这时,却有一只黑胖的手把它挟住,将之从门上拨下。刀锋上泛起窗外黑夜的城市的光,一堆肥肉中的一双老眼看着那刀与刀锋上流转的光,忍不住泛出泪意来。
如果有人看见,绝对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阿家公的眼里还会有眼泪。
眼泪是什么?——眼泪该和一个油腻、肥滞、胖、老、迟钝的男人没有关系。阿家公的手上堆叠着岁月的褶子,他的脸上已有三颗老年斑。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着那柄小刀,一股冷锐似就在这呼吸间、在厚沉沉的夜暗里升起、劈进了他的嗓子眼里去。
——“不”。
阿家公想:不!
看着门背后那把粗木椅子上的那个人影,阿家公还是无法相信:刀还在,刚刚还在颤,在他撞开门后。
而用刀的人——已去。
『2、楼』
用刀的是个年轻人,他叫楼。
如果这个城市里还有谁能让那些杀手、捕快、混混与孔目们佩服的话,那就是他了。
他是杀手界无冕的王。
他出道已十年。
但即使十年后,他依旧是个年轻人。
他有多年轻?阿家公看过前些天深夜里他洗浴中的肌肤。那是夜,楼喜欢在暗夜里洗浴,在楼下的院里。他脱得很干净,他的皮肤是一种比夜更亮的棕黑,光滑如丝缎。他本人也正在如丝缎一样的年纪。
——他今年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皮肤在冷水的冲击下会刺激出一种玫瑰的红色来——黑色上的玫红。
阿家公觉得,自己爱他:爱他的才气与骄傲,也爱他的锋锐与年轻。
你会为一柄刀爱上一个人吗?
一柄牙柄的、十年前买的、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你说:不会。
但你见过那握刀的手吗?见过那么瘦硬、纠结与坚定的手吗?
那柄刀曾在那手里。
从柄至尖,一共三寸七分。
它——劈开过这个城市!
『3、城市』
城市是个古怪的名词。住在里面的有一半以上的人想逃离它。
剩下的人、恨它。
为什么恨?
只为它见证了我们全部的恶德。
然后,有作家来扭异它,有灯火来辉煌它,有妓女来妖艳它,有臭水流过它……有政治统治它,有语言来解构它。
但每天早上,它还是会无语地醒来,抖去人们强加在它身上的种种油彩与垢病,无比顽强地做为所有恶德与美的承载体而存在。
那刀劈开过这个城市。
这把刀上沾过很多人的血。它曾为钱所买——很多刀都可以为钱所买,但不是所有的刀刺出时都可以劈开这个城市沉闷的空气。
哪怕一缝、哪怕一刻、哪怕一隙。
在这个垢腻的城市,血已成唯一的有气味的、激烈的事物,因为它附着的名字叫做“生命”。
有多少次,他就用这把刀撕破无价值的、割裂有价值的,把它们的血无所顾忌地溅入这暗沉沉的夜。如同一点激烈、一场放任、一些反抗、一次猛进。
他用杀人赚钱。
用赚来的钱活下去,活下去面对着这个城市,活下去——杀人。
诡异的、激烈的、有计划的、杀人。
阿家公看着死在椅上的楼;
看着这个杀手;
他死了。
而自己,这个代杀手接买卖的人还活着。
——今天,他就是拿着一单买卖来的;很大的买卖,对方点名叫“楼”接的买卖;而可以接单的人已经死去。
他死了,这个城市里的一个传说也破碎了。
『4、灰黯·江湖』
只怕连楼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死会在江湖上造成那么大的轰动。
是的,这个城市中,还有一种空气在流动,它的名字叫:江湖。
好多人都以为它不存在,或者从来没曾存在过,因为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他们都是实证主义者。在实证中,有着踏实的生与利益,所有的传说都是对现实生活的打乱与讽谕,所以,不如否定它的存在。
比如——禹是一条虫——禹是一条虫吗?——你确定禹不是一条虫吗?——你不觉得这种说法起码有其一种实证的新意吗?……所以,禹就是一条虫。
——那场大水是人们帮那条虫子做的一场梦。
但是,有一点他们错了。
那就是——江湖、它是存在的。
传说好多好多年以前,城市是平庸与灰黯的,而江湖,是唯一可以放纵的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的所在。它是鲜明的,亮丽的,纵情的,激越的。
但就像白天总要走入黑夜,一个硬币总有它的两面。多少年过去后,这种色彩已巅覆了一遍。城市变得亮丽了,灯火辉煌。而江湖,则沉入地下,成为一种暗喻、一种隐譬,一场隐性的存在——林冲重又当上了教头,因为他找到了一个更稳定的社会秩序;高太尉的素质没什么提高,但已有法律多多少少管束了他和他的衙内;吴用入主学院,他开设了政治系;阮小七则开了渔场……还有谁,还有谁在江湖上混呢?
旧日已成了一张鲜明的照片,被不断拂拭;而今天,反成了那照片的底片,所的色彩都在底片上反转过来了。当日,当日是为了反对礼法对肉体的压抑而逃入江湖(或云造出江湖)来纵酒高歌的;今天,今天、当酒肉、色嬉已不再为难——江湖还在吗?所有的欲望都已可以合理的发泄——如果还有江湖,那些欲逃入其中的人,那些不满于这个城市的人,那些已经“成功”的人,为的又是什么呢?
城市的暗街上,有一个少年的喉头在耸动,他的声音是哑的——可能因为刚听说了楼的死,可能因为他要谈论的问题的严肃性。少年人总是这样,在谈论他们认为激烈的事物时,不只脑子在动,他们的生理也有反应——他说:“为了光彩。”
“为了在这暗沉沉、厚滞滞的城市中寻找一种铅粉、声名、职位、婚姻、等级、和钱币以外的光彩!”
还有什么能比一把刀更能劈开那厚滞滞的欲望?
那个少年抬起头,这欲望无处不在,城市的空气厚滞如一块油腻的肥肉——劈开一条缝给我透一口气吧!
那个少年当年就是在这样的窒息中第一次听到楼的名字。
如今,他在同样的窒息中听到了楼的死亡。
楼的死讯传来时,那个少年正在看歌舞。然后他怔了下,然后他走出酒馆后门,然后、他在暗街上流出了两行泪。
泪是一种冲涮,别看它的水量很少,但它真的是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冲涮入人心那么浩大的荒漠,冲涮入这个城市,它有一种可笑的勇敢。
那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他握着拳:我要查出楼的死因。
我——要——查——出——楼——的——死——因!
那个少年名叫小招。
『5、鱼藏』
阿家公看着现场,现场里简朴笨重,一间斗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
床,楼生前时曾睡过。
椅,楼此刻正坐着。
让阿家公惊诧的还不在这里。
而在于:楼已出刀!
楼已出刀,可凶手却跑了!
这不可能,没有人能从楼手下的刀口逃走。
没有!
因为阿家公见过楼暗杀九城总管莫过竽的场面。
当时,大堂沉沉,空气里是一种十代积结的厚重。
十代总管,十代大堂里累积的堂威,十代歌舞留下的垢腻,十代暗晦,十代阴诈,在这大堂里几乎已沉积出一种不可刺穿的空气。
这种空气名叫:威权。
莫过竽就生活在这威权里。所以他不怕。他怕什么?他有他的父、祖、曾祖、高祖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资历与威压,他不怕。
楼那天是装作一个挑着一担活鱼的卖鱼人。
他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他走到大厅底下。
因为莫过竽听说这个年轻鱼人打到了一条真正的四只眼睛的鱼,他想看看。他也有平常人一样的好奇,而且很好奇,好奇到这个城里所有奇怪的事物他都情愿第一个知道——可见生活在这城里,位置越高的人活得越是沉闷。
楼捡鱼。鱼是银鳞。然后楼一抖手,那条鱼就飞入大堂。
——有没有人见过一条脱水的鱼在空中挣扎的姿态?
——那是一种残忍的鲜活与壮烈!
——那鱼飞入大堂。在空气中窒息地扭动。
——莫过竽一惊。大堂中空气一阵抖动。楼用一条滨死的鱼破了莫家十代大堂的垢沉之气!
然后他出手。
刀藏在鱼腹之下。
——大堂中垢沉之气已破,虽只一线。
——但楼就抓住了这一线之机。
——一线之机已够。
然后、莫过竽死。
楼不见了。
——那鱼,鱼也不见了。
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这一暗杀在江湖中渲染极烈。
——试问一个这样的杀手怎会轻易折在别人剑下?
——尤其在他已出手之后,已掷出了他那把买于十年前的虽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虽然那刀子的柄只是次等的象牙。
阿家公不懂!
『6、绝案』
楼死在一剑之下。
那一剑很利。阿家公虽已不动刀剑三十七年。但他识货,他看得出那一剑之利。
但那一剑还是有些偏。
在心口偏左。
所以楼应在中剑后一盏荼的功夫才死。
那一盏荼间楼在想些什么?
那一盏荼间生命该怎样的从他的躯体间洞穿而过?
那一盏荼间他该是相当的痛苦,从他扭结的手上就可以知道。
但他、没有想说什么吗?
楼的脚下有一滩褐色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
血已干涸。
看血干的程度,阿家公知道,楼该死于三天之前。
楼死在他的小楼内。
让阿家公最不懂的是:他来时,门插着。他叫门、楼不应;他踢门、楼没有发脾气;然后他才撞了进来。
撞进来后他就见到楼已死了,然后他就检查了整间屋子,这是他的职业素质。他熟悉这间屋子,因为这屋子本来就是他的。他租给楼住,楼是一个不置业的人。
门是从内栓的,窗子也从内栓的,这间房在二楼,只有一门一窗,窗门也都结实。
窗门都没坏。天花、地板、墙壁都完好。阿家公再次确定了门窗是从内紧闭的后,又做了第三次确认。他需要再一次确定的原因是:他要知道,如果真有一个比楼还高的高手来过——那有可能,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他杀了楼之后,他是怎么离开的?
——或是,他杀楼前,他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人不可能被杀死在一个从内密闭的斗室!
这不可能!
不可思议!
『7、红』
三天后,阿家公开始白头。
阿家公想:楼是不可能自杀的。一是他不会;二是他死于剑,可房内并没有一把剑,而且阿家公知道、楼的刀风与他所中的那一剑剑意之间的差异。
这是一个绝案。
阿家公后来为了这个绝案断断续续想了一生,也苦恼一生。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曾经在十年中每三天最少都要见到一面的年轻人。不了解他的生活,也就不了解他的死亡。生与死之间总该有着一些因果。所以古书上说:未知生,焉知死?
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活的。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死的。
这个绝案在江湖上炸开。楼生非常人,死为异鬼,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阿家公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最后在楼身边从跪的姿态中站起时,鼻中忽闻到了一抹香气。
当时他还没觉得,好久以后再经回味时才开始觉得怪异。
那香气很红、很轻软、很柔腻——这么说是不是会让人想到一些花红柳媚的事?
可楼是一个没有气味的年轻人,顶多有一些年轻男子的体味,而连这气味他都一直想要洗去。
他说:杀手该是无色无嗅的人。
那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香气?
暗沉沉的夜中,阿家公站起身。窗外是如此暖昧的、厚滞滞、暗沉沉的夜。
楼的血色早已凝结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在阿家公的眼前蓬开,却蓬出了一抹凄艳的红意。
【壹:生存】
〖也许“生存”才是个更实际的字眼,“生活”两个字则太明媚了,让我们无端地对它寄予厚望。
——小招手记〗
『1、卷宗』
“也许,你可以先从钱上着手。”
莫师爷的眼中显出一份洞透的沧桑。
他的唇角向两边微微下挂,像惊堂木上雕着的木扭,斜披下来,毫无悲悯的愁苦。
“毕竟,钱是可以用来了解这世上大多事情由的工具。”
莫师爷是刑部的人。再没有比他长得更一脸“刑部”的了。
他面前放着一碟花生米,那碟花生米一共十三粒。没有人知道:那是案件的证物,他的吃食,还是他用来自卫的武器?
小招现在就坐在莫师爷对面。
他的态度很沉静。
——他的履历很好,出身名门,艺成于大闾世家,一手“长跽剑法”实已有七成火候。
莫师爷是他的舅舅。历任刑部孔目,经管卷宗。所以小招想查这个案子,首先找到了他。
“杀手‘楼’其实不是一座楼。正确的表述应该是:一个杀手,他姓楼。”
莫师爷慢条斯理地说。
“他死了,据说死因不明。我们这里关于他的卷宗,确切可靠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他的名字:楼。”
莫师爷扬起了手中的一张纸。
“可不那么确切的却还有六百五十七页。那都是一些极成功的刺杀案例。如果有一天,可以把它整理成一本书的话,完全可以当做杀手的经典教课书。”
“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七岁之间,没有关联人,除了一个叫阿家公的老头子。他住处不明,兵器不明……或许用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子……婚否不明。”
“他杀人杀得太干净了,以致于让人都丧失了追查下去的兴趣。”
莫师爷的眼睛很洞澈地看着小招。
他明白这个外甥为什么会对楼这么感兴趣。
小招却盯着他手底厚厚的卷宗。
这样的卷宗,刑部有、户部有、兵部也有。
很多人——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是为着这套卷宗而活着。
小招忽然想起很小时第一次到舅舅的卷房里来的情景:那时,他七岁,好大好大的一间库房,七间开阔,五间纵深,伐自深山的紫檀木柱子,厚重的霉味儿,到处都是这样的、新的旧的、发黄的、惨白的卷宗。蠹虫在里面蜷着肥糯的身子,吃与泄都在那里,空气里灰尘中飘着不知什么样的味道。那感觉就像一个人沉入了一条暗浊的历史之河,想要呼吸,却只能这样呼吸……小招忽然又涌起了当年的那种感觉,那就是:想呕。
那里面有些什么?……凶杀的血迹、激情的体液和腐烂的尸锈?它们就这么被压扁成文字瑟缩地藏在那些繁文缛节的案宗里?
他忽然很想变成一个楼一样没有卷宗的人。
就如那张空白的白纸上,只有一个切实的字:“楼”!
“他死后这几天,整个城里平静如恒。”
莫师爷用手晃了晃那张纸,接着提笔在“楼”字上画了一个朱红的勾。
这是了结。
也是终卷。
小招不由避开眼。
他的眼睛掠过那年深日久的檐柱向门外望去。
门外,锅盔一样的天密合得更紧了。那天像一个色泽浑浊的锅,而人间、这整个人间,不过是那抹也抹不干净的油腻腻的锅台。锅台上,熬板油的锅子里烟火蒸腾,泛着刺激的,说不清好闻还是腥腻的气息……而这刑部里,集结的则是炸枯了的渣子。
小招忽然很深切地想起舅舅当年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里,是吃最后一口的人。”
就在这时,“咚咚咚咚”,有什么声音,忽然全无预兆地擂响了。
那是什么?
小招与莫师爷惊疑对望。
——锅盔一样的天上,空气都被震得颤了一颤,一点灰尘从檐间老瓦上被震了下来。
那声音鲁莽而执着,像是山野乡间,粗糙糙的土路上,忽然来了个抱着块石头砸仇家饭锅的女人!
穷乡僻壤间,那样的一种震动才是真正的狂撼!
“鼓!”
小招与莫师爷接下来的反应才是这一个字:鼓。
——居然有人在刑部门口敲起了那面从来都没有人敲过的鸣冤之鼓?
那来的、该是怎样的一个傻子!
『2、鼓』
鼓上的鼓皮在颤。
所以人们的耳膜也在颤。
而擂鼓人的衣服都在颤。
那衣服颤动得色彩一片缭乱。像脏拉巴叽的天上,若有若无的挤出了几点不成雨意的雨,却把雷打得震天价响,彩虹娘娘仓忙忙没化好妆,全无准备地就祭出了一团还没打理好的色彩,千橙万紫的蹂躏在一起。
——那击鼓的女人一头油发,浮着粉的脸上是浮着肿的眼,一身衣服像染坊里的废水里刚浸出来的。
可就是她在那里没命介敲着。
整个刑部如临大敌。
——击鼓就必须升堂。
——没人记得住太久远的事,但眼前这场面,起码三十年内没有经过。
所以这女人闹得大家心慌。刑部主官的夫人忙得崴了脚,为去找她官人的袍带冠帽;一应小吏打翻了墨水汁,急乱间却找不着升堂的门匙;而执事的人却为那从灰堆里翻出的仪仗发愁,看怎么才好用手握着遮盖尽那脱漆好几处的仪仗……
所以一时竟没有人有空儿去照应那女人,由着那女人没命介地敲着,鼓噪得地动山摇般的响。
大门终于一层层地拉开。
里外三进,一水儿青森得令人肝儿颤的石板铺地。
三重大门一条直线地正对着那面擂得海响的鼓。
鼓下的女人被奔跑而出的两个公人挟持而进。
大厅两侧的公人一齐鼓着腮帮子喊了起来:
“威——武——”
没一个人是有好气的,这众多的没好气儿就凑就了堂威。
厅上惊堂木一拍,两个公人一撒手,那女人就被掷跪在了大堂前的硬砖地上。
四面的堂威掩住了她膝盖碰地的一响。
“为何鸣冤?”
堂上主官喝问。
那声音直透重门,抚平了刚才还在震颤的鼓皮。
那声音就是法律。
法律是写在人皮上的。
那面鼓,据说就是“贪官”的皮蒙就的。
那女人抬起眼。
“为了楼。”
“他被人杀了。”
“我要找你们去缉凶。”
刑部大堂很干净,森然廓落。有些柱子的表层剥落下些表皮来,可里面露出更深的黑。
——他们无法把整个世界打扫得干净,但起码,可以把刑部打扫得看上去还干净。整个世界的大餐正吃得风起云涌,杯盘狼藉,但这里是吃“最后一口”的所在,自有种玉碎宫倾后最后一面青石板的干净与了然。
“哪个楼?”
主官茫然。
堂下也一片阒寂。
可主官虽不知道,堂上的每个人其实都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楼”。
那不是临江的“好登楼”,也不是“金风细雨楼”,更不是“樊楼”,也不是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
那只是一座违章的“楼”。
那样的楼,在这样的地方,一直处于“不可说,不可说”的境地。
但这样的升堂,必需了事。
它要了的还不只是今日之事,而且要了结以后再无人敢如此逼迫刑部升堂这样的事。
主官身边的孔目忽然笑了。
他侧着身子有些卑微地禀道:“是杀手‘楼’。”
那孔目身段当真了得,仅仅是这微微一侧,向内的半面就侧出卑微来,向外的半面却崖岸起倨傲的伟然。
只见他微笑了笑:“她说的是杀手‘楼’。”
说着他回身冲下喝道:“一个杀手被杀,也能来告吗?”
这一喝极为有力。他本擅长“了结”的本事,最好的了结无过于把一场严肃转化为一场讪笑。
他盯着那个女人。
“就比如你。像你这样的,要是被强奸了,也值得来告吗?”
说完他转回身,对主官笑禀道:“这女人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城中的一个妓女,不知怎么疯了,居然也敢来乱敲乱告。”
主官微微一笑,堂下人等脸上也泛起了笑。
主官忍俊不禁,那堂下刑吏们为那得趣的比喻马上暴出了一场哄堂大笑。
不等主官开口,那孔目就一挥手,代主分忧、且极其优雅地吩咐了一句:“哄出去。”
那女人就被架着哄了出去,可她最后还嘶声大喊着:“既然蛀虫都可以叫着被腐蚀了,贪官都可以来告被偷盗,我为什么不能……”
没有下文。
这地界不是可以容她说完下文的地界。
『3、板栗』
小招在街上追逐着那个女人。
他不能放过这条线索。
他在疾追中喊叫出他想问的问题。
可那女人已转过街拐角。那边街上的人太多了,他只遥遥听到那女人仿佛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闻过板栗花开的味道……”
……
现在小招就躺在板栗花开的地方。
小招可算吃了一辈子的栗子,可他很少出城,如这城里大多的年轻人一样。就算偶尔想出来,走到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就已倒尽胃口向内回转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栗子生长的地方,也头一次看到板栗花开。
他想起那女人似有似无的一句话:“他就出生在板栗花开的地方……”
他躺在一坡低矮的板栗树下。板栗树一点也不漂亮,它本不是为了漂亮而生的。它只为了结子,累累垂垂的结子,被迫累累垂垂地结子。
小招心里却觉出一点安然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了解到跟“楼”确切相关的一点信息。
可他刚一到坡上时几乎被那板栗花的气味儿熏翻了一个跟头。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板栗花的香气会是这样一种味道。那是一种让人闻起来就闹心,说不出古怪做恶的气味。似曾相识,却又如此荒诞到极处。
……那似、一大蓬精液的气味。带着浓浊的体味,让小招几乎无法忍受。
这时,他躺在草地上看着那累垂的,不太干净的白花,静静的想,这就是楼出生的地方?
结得出那么厚实栗子的树原来这样低矮,它长的土地又这样贫瘠。它的花是这样的味道,结出的果子原来一开始是“栗包”,那青色的、长满了密匝匝硬刺的一个怪物,剥开它才是棕色光滑的栗。
他静静地想着:而你想做一颗什么样的“栗”?——一颗拒绝开花的树?或放着如此荒诞香气的花?长满刺的青涩的栗包?还是披着棕色的袍、仅仅有一点水份、就脆出生涩浅甜的栗实?还是把它风干成一个瘪壳、干裂的皮包裹着一团抽巴的肉、那所谓的风干栗子?又或者街边老太太卖的糖炒的甜糯?
想起糖炒栗子,小招唇边不由挂起了一个笑,真是讽谕啊!那么一大锅坚硬硬的铁砂里挣扎出来,那么样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式的铁铲下无情的翻搅,那样硬炭猛火的催逼,却还能硬生生在上面裹上糖浆,最后暴开一个金黄灿烂的笑……这样的栗子,才所谓人间极品吧?
这样的人他都见过,可更可怕更可悲的命运怕是剥去了所有的里皮外皮,跟一只老母鸡煨在一起,肥腻地在汤里酥烂起来,最后酥烂成滋补……
小招突然打了个寒噤。
这想象让他如此害怕。
他忽然想起了他读过的深印在他脑海里的一句话:
〖我家我后园有两颗树,
一颗是枣树,
另一颗还是枣树。〗
这是他一直深爱的句子。
他觉得,那句子简直就是“男人的律法”。
可如果,生来,就让你做一棵板栗呢?
『4、帐本儿』
——杀莫过竽的价钱,
——原来只有三文。
那张薄薄的帐页上是这么写的。
为拿到这张帐页,小招可谓耗上了不小的力气。
从前天早上起,他就在阿家巷与阿家公对峙。
在阿家巷深处,有个小小的卤肉摊。阿家公对外的身份就是卖卤肉的。
楼死后,他卤肉的生意还照常在做。只是他的菜越来越咸——怎么会不咸?因为他时刻地在想忘记楼。他想忘记的是:他是他生命里的盐。啊!没错,他是这人群里的盐!
这可场生活中最后的那一点咸味也没有了。这小巷,这城市,这场人生,这个躯壳,简直就像是一个脏脏的锅里、没有盐却强迫人要吞下去的寡淡白腻的肥肉煮白菜。
小招就站在小巷过道的另一端,距阿家公不足一丈。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阿家公的卤肉摊。
他的手就在怀里,怀里是他的短剑。
他的剑法取名“长跽”。
——这老头儿不好对付。他从第一眼起就明白这老头儿不好对付。
所以他不说话。
——他会知道自己是谁,他相信,这个城市中,起码有一半的人这老头儿会认识;另一半的人,这老头儿看过一眼就会知道他们的出处、想法以及目的。
——那是个脏肥的身体,几十年人生的垢渍累积在他的身上,那是洗不尽搓不掉的污渍。小招看着他长着老年斑的脸上,看着他脏污的指甲与趿着的稀软的鞋,看着他皮摺间翻露出来的黑垢,要看出他那些肥肉里掩藏的秘密来。
……楼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城市里才有的怪物?
在他……出生于那样的板栗花开处之后。
他们这么对峙,已足有三天。
三天后,阿家公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叫了一声:“红猪手要不要!”
他没有看向小招。
可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小招知道那是招呼向自己的。
他缓步向前。
“多少钱?”
阿家公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指上还戴了个足金镶翠的大戒指。
满巴掌——小招皱皱眉,掏出五文,阿家公摇头,掏出五两,阿家公摇头,小招一咬牙,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阿家公还是摇头。
小招就怒了,他刚要发作,阿家公却飞快的把那红猪手用一张纸包了起来。
那张纸是一张很廉价的草屑纸,可上面有着瘦硬得不识规矩的字。
油登时透纸而出。那字迹在油透了的纸上有一点枝柯纵横、瘦硬欲出的架式。
小招忽然吸了一口气:“五根条子?”
阿家公终于点头。
小招一咬牙:“好,可我现在没带。”
“我信你。”
阿家公把那只包着纸的红猪手递了过来。
小招接过就走。一边走,一边咬着那咸得齁人的红猪手。他药一样的吞下去,吞了好久后才展开了那张纸。
那张纸原来是张帐页。
那帐本上的数目合在一起,好象也不到三两七钱银子。
——东门外的杨正槐。
小招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一个一脸老实的估衣匠人。
小招微微眯起了眼。
阳光照到估衣铺里的灰尘上,灰尘似都长了霉,霉变做了翅膀,托着它在空气里飞。
“就是你,买凶杀人,杀了七年前的九城总管莫过竽?”
杨正槐的脸色就变了。
“我不是刑部的,我只是来听故事的。”
小招意态平淡。
“可我舅舅是刑部的。”
小招的话忽变得简短而尖刻。
杨正槐怔倒在估衣铺里。他先是思想一片瘫软,接着身子一片瘫软。他陷在那把不知用了几十年的扶手椅里,像一件搭在上面的脏衣服,旧得都再提不起来,像我们印像中千疮百孔的过去的日子,搭拉在时光沙海上的瘫痪的钟表。
“……不是我……”
小招的眉毛方一立。
杨正槐的思维似乎终于挣扎出一点活气来:“我想买,可他不卖。”
“是我老婆。”
“我老婆那一年去莫府收莫府家人的旧衣服,那一去好久。可收回来的不只是一大篓旧衣裳,还有免费送她的一个肚子里没穿衣服的孩子。我问她,她就只是哭,再不说话。她的眼泪就像是浆水,浆得我那件衣服都竖起来了,浆得我从来不敢发怒的心都硬起来了。我拖着她到莫府去讨说法……”
“可进了门,我就不敢高声大气了。情由刚说出,她就被弄进后院听莫府的婆娘们盘问。我在前院里站,站在那些仆役家人讪笑的目光里。那时我就后悔起来,后悔不该来。好久好久,我才见我老婆突然捂着肚子爬了出来。她一路爬,一路还流血。我忽然不怪她了,哭着把她拖回家。她的小衣上一直在滴血,滴了一路的血。那个不成形的小肉块崽也在路上滴哩搭啦地掉了下来。我看不得她金黄的脸色,不敢在家,趴到东门口就一直在哭,直哭到深夜。哭得都想把自己挂在那颗歪脖子的树上。”
杨正槐的脸上一片空白。
叙述淘空了他的情感,没有控制力的他几乎梦呓般地说着:
“那时,一个年轻人忽经过我身边。我认得他,这里很静,几乎一直是他一个人独坐的地方。我占了他的位——这世上,哪儿都要占人的位置,哭都没地方哭呀!他坐了下来,我也想忍住哭,可止不住,喉咙哑了还在哭。终于,他开始问我了。我其实答不清,可他问了几句,就明白了。”
“然后,他顿了顿,忽然说:‘你想杀了他吗?’”
杨正槐喉咙里咕噜了两下,空白的脸上涌起点潮红,似乎一点激勇在记忆里涌了出来,隔着时间的厚幛也涌红了他木木的双颊。
“倾了家我也愿!”
“——我这么喊着。”
“你要多少?”
“我忽然猜想出他可能是干什么的。”
“那小伙子看着我,却摇了摇头。‘你雇我不杀,除非你老婆来。’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后半夜,我老婆挣死爬上废城墙头。他果然来了。我远远看着,不敢走近。就见他嘴皮子动了动,像问了句话,我老婆就点了点头。他又问了几句,我老婆的眼泪就流了出来。那年轻人站了会儿,似乎在犹豫,似乎还在咬牙,忽然低身从我老婆手里拿了点什么,就转身走了。”
“我老婆手里,当时抓着我的全部家当,那是银子、首饰,还有那破房的房契。可他,只取走了三文……”
——那样的人命,也只值三文钱。
小招冷冷地想着。
他骨子里感到一股激越,忽然很想喝酒,喝那种很低贱又很劣制的酒。
这时,他就坐在公私巷不远的摊子上等人。
今晚,他约了老张。
他忽然不由在想:楼是怎么花的这三文钱?
他的死处小招已经知道了。
那里离这公私巷不远,那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小摊子?他在那小摊子上花一文钱买一碟臭豆腐,一文钱买酒,还有一文钱买了霉水煮花生,然后望着遥遥莫府里刚升起的血色,就这么,喝了起来?
小招的喉中,忽然哽住,有一种想痛哭长啸的感觉。他忽然明白了阿家公交给他那张帐页时,脸上为什么露出了那种割去一块肉的感觉——从身上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从心里生生挖去了一大块生命。
……还有,他的卤肉为什么突然会变得那么咸。
『5、杂院』
那座楼是一座两层小楼。
它座落在一个大杂院里面。
大杂院紧靠着一条混乱的小巷。
小巷的排污功能很健全,一旦堵塞,总有流着汗的赤着臂膊的男人来疏通。
所以你看到的是一个稀脏的小巷和小巷中种种叫不出名的事物。
它们很脏、但这是一种流动的脏——只要在动,那脏也脏得那么有活力了。
刑部老张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小招。
小招对面的屋檐下有一个端着个破沿大瓷碗、肚子大得象蝈蝈、嘴角还沾着几粒饭粒的小孩儿,小孩儿正愣愣地看着他。
——这就是城里有名的“公私巷”。
它的另一边,是“阿家巷”,小楼就座落在两条巷子中间。
这个巷子里的空气是炒菜的香味和粪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吃喝拉撒就这么拥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让人有一种窒息感。
让人意外的是,出生在这种巷子里的有一种孩子,他们出奇的爱干净——在这一条满是肉体欲望流动的小巷,他们从小就渴望逃离这一切。但他们好多长不大,长大了也多半成为窝囊废的艺术家,为人不齿的同性恋,成为乞丐、成为浪荡。
而这却是因为他们渴望干净。
说起来没人会信——因为他们不能混同在这巷子里的空气里。想想:当炒菜的油香,阿妈的声音,老鼠的腐臭,破了的阴沟盖、明裸着流在阴沟里的大便,隔壁小阿毛兴奋的让你看到他的初精,夜晚爸妈在这小斗室里自以为你们都睡了后的欢娱,老阿婆炒菜时吐着痰的样子……所有的声音、气味、色调混在一起,总有心智不健全的孩子,他有一双晶亮晶亮受不得一丝污染的眼。他因为这双眼而自傲,也因为这双眼而受伤。
老张现在刑部工作,却在公私巷长大,他理解他们的遭遇。刚入行时也有人问过他:“你为什么选择要干杵作?”
那工作一直让大多数人觉得不可思议。
老张没有回答。今天,他入行已二十一年,他终于可以平静地回答:自己是——为了干净。
他喜欢在库房里全力投入自己的工作,在巨大的冰室,死以一种纯粹严肃的面目存在,连腐烂都是单纯的腐烂。这让他远离公私巷,远离夏天漫水的厕所与暖昧含蓄的体味,远离龊龌。
——这让他觉得干静。
他和小招走进大杂院。
进了大杂院就不一样了。大杂院名为大杂院,你可以想象出它的纷杂与混乱。
但这个院不同。这个院里也有乱搭的有几座房子,地上还有木柴、火炉、杂物、破楦头、烂铁器。
但它给人的感觉居然是:整洁。
老张看到这个院子,不知怎么有一种感动。这个院中近十一年来,只住了一个人,一个叫“楼”的年轻人。
从十一年前,他用一柄自磨的小刀杀了万俟笑后,他就获得了满巷人的尊敬。所以他得以独住这一座大杂院。
他有一双干瘦、布满疮茧的手,大杂院在他的手下被拾掇出一种干净。
老张也是在这附近的小巷子长大的,他认识那个年轻人——他是个杀手。
而老张是刑部孔目。
但他们在一起喝过酒。
那还是十一年前。那时,老张入刑部已经十年,而“楼”刚刚成为一名杀手,刚刚独占了这一座院子,记得老张问:“你为什么要做杀手?”
那个年轻人不答。他喝了一口酒,望着老张的脸,似要先掂量下他能不能听懂他的回答,然后再决定回不回答。
接着,他又灌了一大口烧刀子,才说:“这让我觉得干净。”
老张的手本正拿向酒壶。但他的手在拿向酒壶的过程中仿佛被这句话击中,静了一静,然后他握壶的力量要比平时用得大了三倍,他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
——因为——这让我觉得干净。
那晚老张醉了。
醉后是——
呕吐。
——这就是老张给小招讲述的故事。
楼死在他的“楼”里。现场几乎没有打斗,他的手还停在刀把上。刀是一柄三寸长的小刀。刀虽短,但没有人敢小看这柄刀的威力。
是谁杀了他?
——谁?
门由内插着,所有的窗户也是由内插着,地板,天棚完好无损,墙壁上也根本没有暗道,而屋内有一个被杀的人。
——那是谁杀了他?
杀了他又是从哪儿逃走的呢?
“以你所想,这世上还有谁可能杀得了他?”
老张静了会,吐出了两个字:
“叶沙”。
【贰:性欲】
〖其实你不敢奢望太多,你揉碎了所有虚假的华裳,你驾着性欲的快车在这个都市里狂奔,然而,报复却来了,你发现你遭遇的竟是——一场爱情。
——小招手记〗
『1、没落之花』
那朵花行将委地。
可它钻到泥土里,也仍还是花。
那花本是插在鬓边的,这时也在鬓边,却跌在地下。
因为那鬓也在地下。鬓上方的一个掺着假发的鬏髻,这时沾泥带土地委顿在那里。那个鬏髻,却拖在一个汉子手里。那汉子弯着腰,拖着那鬏髻,连着鬏髻下的人,一直在土里拖去。
地上划出了一道蛇行的印子。
那被拖的人却不喊,不叫,也不挣扎。
拖人的汉子笑道:“就是你,要嫁给叶沙?”
他的话里一片讪笑。
被拖的人不说话。
可她一身委乱的衫混浊着种种颜色委顿在泥土里,还是像一朵被蹂躏尽了后也不能不称之为“花”的花。
小巷中还另有几个闲汉拍着手笑着。
拖人的笑道:“杀手楼死了,我看还有谁来罩着你。”
小招匆匆走过,他突然停住了脚,因为他先听到了那两个字:
叶沙。
接下来却又是三个字:
杀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