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 杀手“楼”全文阅读2结局
他猛地回首,就见到两行泪正默默地在那土娼打扮的女子脸上划下。
——粉砌的脸上流出了两条沟。因为粉砌着,所以那沟更较平常女子脸上的更见深度。
那女人不说话,脸在傍晚的尘土里灰淘淘的,身子因为痛苦蜷屈着,一条袖子褪了上去,胳膊裸露出来,布满划痕,上面还戴着一个假金镯子。
她两只脚上的绣鞋一只红,一只黄,无比张艳地画在这暮色里。那颜色不知怎么那么经久的触心,以致以后在小招的意识里,一想起那个女人,就总想起那尘灰蓬蓬的干土地上,她被人拖拽于地,浑身蜷曲,只两只脚上的绣鞋那么俗艳的一只红、一只黄着。
小招定了定,然后、转身,出手。
他把左臂的劲都卸到了右臂上,一拳就向那汉子鼻子上打去。
轻微一响,那汉子鼻骨断了。
小招的手指也隐隐做痛。然后,那几个闲汉扑了上来,小招还是沉默的,以拳击打。
他一向用剑,江湖道上相逢,也从来都是刀来剑往,隔着一个冷兵器的招呼。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那就叫“层次”。
——佩器者怎么说都算来自一个“上流社会”。
他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用拳打架,市井混混一样的用拳头击打。
那钝钝的击打声与骨节处的触疼感不知怎么让他觉得有一点痛快……
……板栗花开……阿家公的肥肉……杀手楼的刀……可在他用刀以前,是用什么来拼杀呢?……
……他是在多大年纪,才终于开始祭起他那第一把的刀呢?
而所谓巷战,所谓狭路相逢,所谓老拳对挥,原来就是这样的。
『2、黯夜』
“你要嫁给叶沙?”
巷子里终于重又安静下来,小招一边在衣服上轻揉着火辣辣肿痛的拳头,一边问。
——如此挥拳,斗几个闲汉,他竟也出了一身的汗。
剑毕竟是一种“文明”后的利器。而在楼拿起刀前,打过多少次架?
第一次,不,应该是头几十次,他都是输了的吧?
女人在争斗尾声时已缓缓把自己缩到了墙脚。
这时,她在那里抱着膝低着头坐着。头垂向那两腿之间,裙褪上去了一点,看得到内裤,甚至看得到她两腿的肉是怎么松懈地垂着,青紫紫的松懈。
看她的样子,头皮,发脚,颈子,臂腿,腰眼,该都是痛的。
可这痛像有一种真实感,把人猛地从虚伪的生里拉回到生命中。
小招把火辣辣的拳头按在稍凉的石壁上,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兴奋,“你又怎么认识了楼?”
他盯向那女人的衫裙,那衫裙的颜色简直是用染坊里用废了的废水染出来的。
那女人抬起了头。
小招忽然愣了。
天!——她居然就是那日刑部前击鼓的女人!
“就因为你救了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小招怔了怔,忽“哧”的一声笑了:“就因为我绝对比你有钱所以你一定要说吧。”
女人呆了呆,忽也笑了。
“就因为这个,你才会问我怎么会认识楼,而不是他怎么会认识我?”
她讽刺地笑了:“我一定就是最低贱的吗?”
小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一个妓女打交道。不管怎么说,他都算这个城市里的时尚青年。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许自己也在尘灰里打个滚儿才更像个样子?好半晌,他才低沉着喉咙说:“就因为你比我更有内容才一定要说。”
他茫茫地睁着眼,也不知在看哪儿。
“我是一个到处找故事的人。”
“正……比低贱更乏味的空洞着。”
女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她掠了掠鬓,面容竟有些端庄起来。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看的女人,如果把那些假发、粉黛与那虚伪的荒唐衣裳剥去的话,她似乎又非常“女人”。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
“天知道!做孽吧。”
“我没有要求过他,可他确实是罩了我三年多了。”
她就那么低低地笑了:
“三年多了,我都几乎上没挨过打了。猛地挨下,竟有些撑不住了呢。”
她眼里迸出一点火花来,让小招看着也觉出一点娇娆。
“这城市里那么多妓女,谁想得到谁就碰得到谁,谁又会记得下谁呢?都说是‘露水恩情’——扯蛋,哪有露水那么干净,又哪有恩情那么煽情。可碰着的,躲不过,凡孽债,有因吗?”
这女人的喉音有点低沉,滞涩的肉感,像她厚厚的两片嘴唇。
“那天我打扮得很懒,一整晚都没接到一个客人。三更过了,宵禁了,我要躲巡夜的——就为这个有点苦恼。可想起比起那些‘瘦马’来,接不着回去就要挨老鸨的打,凑钱买了蜡烛,赖在个三等馆子里直到黎明还几个人愁苦相对,一迭迭地拉着嗓子唱歌,熬着怕回去……比她们总还好些。我总算还是自由的。”
“我只敢拣着僻静的地方走,嫖客早没了。小巷子里浮了点街雾,霉湿湿的,脸上的粉都被洗落了呢。我觉得头皮痒,就把鬏儿扯了,散落下头发来搔……鞋是趿的,衣襟是松的,然后……就碰见了他……”
她絮絮地如说闲话,小招听着,脑子里却猛地蓦想起楼的形像来——
……半夜,一个杀手,失眠的杀手——可不要枉自老叫他“杀手”,不做杀手时,他做什么呢?那一刺的冷锐,那一击的凝定,除此以外,大多的时间,他是萎顿的吧?可他那么年轻,那样的精力,不萎顿时,精神健猛时,且无人可杀时,他做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暗夜,锅灰一样的夜,尘土俱息的城市,天上锅灰夜粉已与这人间的尘土交合在一起了,那样的夜小招也曾同经,不见三光,烦恼的安宁与不安的寂寞水一样的缠上来,沿着腿,攀上胫,缠着腰,却再升不上来,都升不到脑子里,因为脑子里已经空了,就那么在腰下尺寸之地不安着,骚扰着。那是,毫无目标的精力,毫无指向的生命——天亮时,你看着锅盔一样的天,硬甲一样干裂的路,如有不忿,还可以祭起一刀,凝定一神,痛笑着,不甘着,试图把这天地密合的钢盔间劈出一条缝来。可那样的夜……
那样的夜,生命忽然以最原始的面目袒现,你无边的焦灼无可释放,或许终将化身为放肆……如果你曾笑着对自己说已获得了自由逃脱了礼法的羁绊……可是,曾经那么骄傲的寻来的无羁,如今变成这么无可收拾的自由……你看破一切,蹂碎了人间一切虚假的华裳……然后,你驾着欲望的快车在这暗夜的城市里疾奔……
小招忽然打了个寒颤。
——可是,天杀的!你竟遭遇了一场……
……爱情!
他一闭眼,忽然好像很了解了。
只听他喃喃道:“天呢,他竟爱上你了呢。”
『3、楼与纱』
那女人一披唇:
“他只不过是傻罢了。”
“只为他的第一次是我罢了。”
——那么说他还像个孩子?
——第一次是你,以后就总是你?
小招疑惑地问。
女人点点头。
——他还是个孩子。以后,他就这么老缠着自己。想起这儿,她不快地摆摆头,像想把那些纠缠摆去。
可接着忽然想到:他死了。
“死”这个字毫无意义地掠过她的脑海,以致她都不能稍动下感情。只觉得像一个枯燥的概念贯体而过。然后,才觉得自己胸口像被劈开了一条缝。那条缝还在慢慢胀大,以致她不由都低头向那裂缝看去,看着它如何撕开,如何扩大,直至露出自己整个胸膛来。
可她接着看到,自己裂口的胸膛里,居然都是木的。
木的,全是木制的。都没有一点血,也全不觉得痛。然后那麻木向全身散开,直散到指尖脚心,发脚眉梢,没有一个地方不木木的。然后,那感觉才忽化为一种巨大的悲凉来,比钻心的刺痛更让人无法面对的悲凉……
她哭不出,却忽然流下泪来。
——他又不全是孩子。
女人摇摇头。
她想起了这三年中的一些夜,那是很少的夜,他们其实是很少聚在一处的。楼趴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指抚着他的背,光滑的、比自己年轻的背。机械的,完全惯性的,口里几乎毫无意义的说:“你是爱上我了?”
那话像一句陈述,而全无感触。
——可起因多少总有那么一点感动吧?只是语句里毫无感情。因为,哪怕多加上一点感情,女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会承受不起的,会变得不真实了,矫饰了,也就脏了。
“楼”在她身上轻轻点头。
点在她的颈下乳间。
女人的手指慢了下来。
像凝不住神,脑子中聚不起一点思绪。
可这个夜又那么长,那么单调,那么黯淡。她勉力抓住了一点人间的常情,聚起一点“逻辑”的思绪,问:
“为……”
——不是为了问因果,只是为了总还要说两个字吧。
既然一切不可捉摸,而人还是要说话的。
他的话从来少,把头沉到她颈子里不吭声了。
女人侧侧下颏,在想像里夹了夹自己的肩膀,想像中那里的鼻息还存在着。
——只有一次,他过了好久才说:“为……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贱的。”
那话失神下不由在她嘴里轻轻地呢喃出来。喃喃的一点不是自己的口气。
小招虽听不到她的思绪,却好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他一时都不能懂:那话不像她自己的,而像是“楼”的……可他、他一刀击出那样的光华啊!莫府大堂上十代积压十代垢沉的威严,一条鳞鱼空中的扭动,与那一发不可收,一线即逝的光芒!
……可那话当然是他的。
小招一经明白,只觉整个天地都向自己肺腑之间压来,那锋芒背后的深黯,那光华反面的沉晦,那生命无可遮掩的重压,竟会是……如此怆然吗?
怆然得、都无以泪下。
女人的衣襟间忽有一片树叶滑落。
小招看见了。
女人起身后他把它拾起。上面有针扎的三个字:
楼与纱。
『4、板床』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
——纱。
女人住的房间低矮而偏僻。
让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相当整洁。
这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打开了这么干净寒素的一间房。她把外衣装饰都脱在厨房里,实在让人有些惊异。
她的厨房像一间混乱的染坊里的下脚料库房,不多的几件衣乱乱堆在这里。她把厨房当做衣帽间,她真正的厨房在那些大街上。
而她唯一的卧室里居然什么也没有,低矮矮地压着一张单人的木板床。
这房间让人觉得冷。
可女人像习惯在这里把自己脱得很光。她有些不安地穿着内衣站在这屋里。然后望向跟进来的小招,突然地问:“今晚要留下来吗?”
小招愣了愣。
女人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有点瑟缩的:“今晚,我想有一个人睡在一起。”
小招的心底不知怎么升起了一点苍凉。然后,一袋烟的工夫后,他们已并肩地躺在床上。
女人什么也没穿,小招想了想,终于也变得跟她一样。
木头在身子下冰凉凉的平静。小招脑子空空地想:那么,自己是跟楼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了?他曾那么地渴望了解楼,那么,抱一下他的女人,会不会体验到一点更深刻的……他的……生活……他的冰与火,他的寂寞与偎依,他那不禁一折的幸福与永世缄口的……悲伤?
“那么……你是想嫁给叶沙的?”
女人静了会儿,忽然吃吃地笑了。
她把手抚在小招光滑的皮肤上。
“你是要嫁给一个王子呢。”
小招笑笑地说:
“倒也是,他的国度是虚空,容得尽人们无边的妄想。”
“可我想起他时,血会是热的。”
女人低低地说着,手轻轻抚弄着小招的乳头。心底想起自己在想起楼的死时,那胸前的裂缝,与不断扩大之下自己一望进去,到处都是木头的绝然与那绝望下的苍凉。
可叶沙……叶沙是不一样的。
跟小招在一起,不知怎么,他们有一种彼此很深的了解。别说起阶级、身份、地位之类的话,他们都是出生在这城里,只这一点,就足以达成彼此最深的谅解。
“你跟他不一样。”
女人说。
他?……楼吗?
……他来自乡下,他出生在板栗开花的地方……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曾幻想带我离开这城,去到乡下,唯一的条件是:不能住在一个种有板栗的地方……
“你和女人有过。”
女人忽下了这样一个判断。
“但你没和女人过过一整夜吧?”
……没有……确实没有。
——她实在是了解他的。
他们都生在这个城里,长在这个城里……知道抱久了,会觉得空荒。
女人的手指在小招的胸前轻轻的戏弄。“他罩了我三年,可其实,这三年里,我依旧坚持不时要出去卖的。有时就在附近,有时到远城里、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活着时我总觉得束缚,我不要他觉得已罩定我,我要还可以自由地透气。而他是多么的闷啊!可不知怎么,他死了,我竟真的觉得有点悲伤。”
『5、拒绝』
“你就没想过嫁给他?”
小招忽然清醒起来。
女人也清醒了。只听她尖刻地道:“嫁给他,他能给我什么呢?”
“钱吗?”
她更加尖刻地笑了。
“他自己可是都穷得叮当地响。”
“他这人我可是看透的。他乏味,古怪,孤僻,不能给我任何幻想。”
她眼前忽然幻化出楼这个人来了,他居然跟自己说……“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贱的”……女人一腔愤火不知怎么就充满了胸膛。
她情知那话里不乏一种深刻的了解与共同承担着生命的人的悲伤。可她要的不是了解……她要的是爱……爱一个永远不会跟她做的人……比如叶沙,只有叶沙……叶沙远不可及,可这又怎么样呢?
她要了解干什么?这一生,她为对自己的了解如此之多已如此的透体而伤……
“他就不曾求你嫁给他过?”
女人忽然收回手,整个身子木块一样的硬了。
……怎么没有……她现在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气,那么古怪的,一只受伤的小兽模样的,眼里那直白白的穷困无望。
……她怎么会要这样一个求婚者?她的名字叫做纱,难道他不知道吗?她不需要他再来告诉她什么人生惨厉,粗硬的石块在搅拌着自己,也磨砺着彼此……什么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儿,要相濡以沫,搂在一起才能飞……
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可以在这日子苍白的墙壁上挂起层美丽朦胧的纱网。
——纱多美呀!
女人的脚指都痉挛了一下,如果找一个月夜,扯一片轻纱,不用太在意我,也不用那么了解我——全不了解其实是更好的,不要得意于独得到了我的“真”,我情愿于你迷惑于我的“假”——让我们共同给这日子扯上一层柔曼的轻纱……然后,像那样的早晨,阳光在树叶间沙沙地落下,河上的光都成了雾了,柔橹的咿呀是可以隔断这生存的更轻柔的纱障,然后,邀我上你的船……然后,你和我唱……“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顺着风儿随浪逐彩霞呀……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呀……”
女人是不在乎这样的假的。
“我要他有什么用。那一回,我被参合庄里的人欺负了。我告诉了他。那一次,我是唯一的一次指望着他。他不自称——不对,是人称杀手‘楼’吗?好像真干过什么一票值数千两银子的大买卖似的。我对他说:‘如果我当你是自己的男人,你就该给我出气;哪怕我只当你是我自己的小弟,你也该给我出气!’”
“可结果怎么样……”
那女人一咬嘴唇,“他自己最后是跟条受伤的小狗似的逃回来了。我打听了回,参合庄的庞化并没有死!”
她口里还在尖刻地笑着,她的话也没说完,小招忽然扑腾一下坐了起来。
他以手抚额地坐了起来……天呀!地呀!我的娘亲呀!
……参合庄的庞化!
那个号称“造化天”的参合庄的庞化,稳坐江湖绿林大豪们头一把交椅,连“黑天神”都要给他进供的庞化!
他终于明白了曾哄传一时的江湖上最惊险的庞化遇刺一案是怎么发生的了!
——庞化是没有死,可他丢了一条胳膊,还是那条“天下无右故只手,单爪抓下罡天来”的、使着“金刚大力扁天轮”的左手!
庞化只有一只手,号称只手擎天。
他被卸下的就是这只手。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女人。女人却还是在愤愤地想起楼求她嫁时那不可原谅的一只小兽样的神气。她愤愤地道:“他不能给我幻想,总要给我钱吧……”
“可他居然跟我说,”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了楼当时的神气,那是难得一次他在自己面前摆弄他那没用的小刀子,他用手指在那刀的锋上轻轻地抚过,口里说:“我的刀很锐利。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其实,我可以拿它换很多钱……”
那话里倒有一点睥睨的味道。
那味道还是颇让女人看得上的,远比他那次威喝住几个小混混让她看得上。
可是接着,他居然茫然失落地道:“可是我一旦拿它换了钱,它也就必将钝了,崩了,再也不锐利了。”
“那之后,我怕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是什么屁话!他当人生是一场“悖论”吗?
自以为是,鄙帚自珍者的调调都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女人的口里忽泛出一点苦来,对楼忽然有一点了解式的同情。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可真的又怎样,她要的不是那该死的了解,她已了解得他够了……
女人口里木木的,全没一点滋味的,像想起一个迷踪的孩子:
“他要的不是我,而是童话。”
『6、扶犁』
“童话?”
女人猛地摇摇头。
——不,楼其实也不是全没有做过计划的。
……他也有过一次童稚的幻想,虽说那幻想并不怎么衫红酒绿。可他那一次还是要求她跟他一起抛开了一切,离开这城里。他们可以回乡下,他的钱可以张罗一小块地,只要没有那该死的板栗树。他们可以撑起一个家,在一个长满弯曲小松树的山岗下。
……他的念头虽然愚蠢,可他那话倒也还不乏可爱的。
女人记起自己当时似也轻微地感动了下。
可她接着截然地对他说:“你是要我养猪,放羊,喂小鸡,弄牛吗?”
楼有些热切的点头。
——那热切在他是不多的。
“可别说我做不来。就是你,你也不见得做得来的。”
“你那只手拿得起一把刀,可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女人记得自己讥笑起他来。
“别跟我说你来自哪儿,你进了这城,就生是这城里人,死是这城里的鬼了!”
她把这拒绝的话静静地说起。
小招静静地听着,先开始不以为然,接着却忽似明白,忽似了解。
可也忽然绝望地发现了楼的绝望,忽然残酷地见证到了纱的残酷——
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能明了吧?可那恰恰是真的……那个进了城的楼,闷于此生,闷于空气,闷于这锅盔一样的世界,偶有向往,终于拿起刀来,那是这城市里精火粹炼过的刀,它可以劈得开这个城市,以透一口气,透得哪怕一缝,哪怕一隙……
——可他这把拿刀的手,真的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刀是反抗,而犁是创建。
刀可以劈开这个城市,而犁,却早已无地可犁了。
小招静静地倒在床上,躺在那女人身边。
他一时静静地感到这身边,这屋宇,这屋宇外的街道,这街道周廓的城市,在静静地涨大。
那是一种不可回转的永无止境的涨大。它就这么涨啊涨啊,这世上渐渐再无可犁之地了。
而这一张木板床上的安稳,安稳得有如坟床。哪怕楼以一刀之利,足以幻化出一刻江湖,可那江湖,确实是早已不存在了……那一刀,只有刀起时……还可劈出想像……
可它,毕竟最后止于劈刺,止于一隙,止于一缝。
也、止于……想象。
『7、烟红』
很多年以后,小招曾再次来到女人住的小屋。
女人早已不在,也许,她现在已厌倦于那广厦华屋了吧?
屋内还是低矮的顶,那低矮的顶压着一张寒窘的床。
这里,也是要拆的了吧?
他坐在那床头点起一根烟,想起那女人说过的很多话,与她没说的话。
那没说的却让他意会更多。
他想起这个他早不知如何走出的城市,忽然想起了一把刀,一截脚腕,一场撕裂。那重重的屋顶,头一次惊觉其庞大无比、扩张不止的城市,与那晚,温暖而乏力的相伴。
他弹着烟,低低地念想起一首不知谁写的诗:
〖曾经黯夜久相偎,
烟头两点暗红时。
窗外江语遥凝咽,
鬓边肆闹小停息。
五指滑过平凉腹,
一生常误振翅眉。
中宵梦醒阿诗玛,
轻弹慢吐已成灰……〗
【叁:事业】
〖他在骨子里看重事业,可他在所有人前总大笑着:“钱是一切”。
——小招手记〗
『1、叶沙』
早在一月之前,其实就有一个消息暗涌于江湖。
那个消息是:叶沙约战杀手“楼”。
传说,紫禁巅后无名战。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当日曾经鼎沸江湖,如今依旧余音不止。
余音不止的原因只怕是因为,好久好久,江湖上都已没有一场真正的名战了。
如果那话是真的——
那么,叶沙与“楼”的一战绝对值得期盼。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叶沙是谁,像别告诉我你生来失聪,没听过河水的流过、车轮的声音。
叶沙就是时光剑客。
他不是太有名,他只不过是飘扬在这个城市上空的一点传奇。每回云化为雨,他的名字就随着那每一粒雨点飘落下来一次;等到雨化为云,他的传说又在人们的口里随着雨点升华回天上,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独往独来,飘摇独逸。
传说,他“时光剑客”之名得自于他的“时光一剑”。
——据说,那一剑取意于空茫、磨练于时空;无维万向、有指皆虚;轻如时间之羽,飘如光阴之翅;它可以在暗夜里闪如一瞬之“光”、也可以在白昼中悄然如不觉之“时”;随风俯仰、与世变异。
更要命的是,他穿着一身白衣。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
〖你从远方漂来,
身上满载的是光彩……〗
『2、假』
这都像戏台上的“银盔银甲亮银袍”了……
“假。”
“很假。”
“非常假。”
小招这么评判的说。
“他都干过些什么?”
莫师爷敲敲手指,难得表现出一点兴味:“他挑过‘一贯道’,会过‘无两禅’,与‘统’字派的高手也曾会面。”
“他见识过我们都没见过的人:张天师,阔落,还有桶上人……”
“据说,最后他最少还是全身而退。”
小招沉默了,他平生最不相信的就是白衣。
——那是祭坛的帏幔,裹尸的布。如果你也曾到过染坊,就该知道它脱胎的坛子该有多脏,而漂白它的水又有多污浊了。
——白衣?
这世上的白衣他见得太多了,它只不过要吓得你不敢掀。白衣的中间多半是一张木渣渣的脸,布道士的躯体们个个骨瘦如柴,痴肥的巫师也在里面跳着巅三倒四的神舞……它终不能像白骨一样发出磷磷的光来,而只会像四月里泛黄得的尿洇洇的天。
“这世上大多数的白不过是为了遮盖。”
小招尖利地道。
“那是因为你太过迷恋‘楼’了。”
莫师爷温和地答道。
小招一时不由默然。
因为他脑中忽然想起了纱的话。
——“你喜欢‘楼’与我仰慕叶沙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因为,你有钱,而我没钱。”
——“这就是所谓高下。”
看来就是纱的口里有时也会吐出真理的。
哪怕那只是出于她的常识。
可接着,小招的脸色还是凝重起来。
——那莫师爷刚才提到的三处可都属于江湖中的“哲境”。
那是大多江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是宗派中的根脉,武学中的渊源。
他们却也是大多数江湖中人都视之如不存在的东西,因为其廓然寥落、幽渺至极处,几乎已让人失去了去感受的兴趣与能力。
小招的手指也不由开始敲打起桌子,他的神气里不由也沉吟起来。
然后他忽然微微一笑,骗自己也骗莫师爷般的笑道:“难道他干过的都是这些无聊的事?超脱,真的好超脱,跟二流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就等着叙述他如何比这世上的男人都强,而他的女主人公比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强,所以、他们的爱情当然也比这世上的爱情都强。他们要的不过是比较式的意淫罢了,一边较量着鸡鸡,一边猥亵着‘爱情’……也跟那些傻女人脑中的傻想头太接近了。”
他说这话,是因为想起“楼”。
他喜欢“楼”那浑浊的生命所带来的参差性的比照,而不是叶沙这样霸道式的判定。他不敢信任一个把自己所有都遮盖起来仅余其光华一面的人。
“他的作为实在超脱了,可那跟一个人拔着自己的头发,叫嚷着试图把自己拔离地面有什么不同?”
莫师爷不由也笑了。
他欣悦于这孩子的年轻,与趁着年轻如此有勇气的漠视。
只见他微微沉吟了下,迟疑地道:“人是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坐地飞升,由此解脱开去的……”
“但似乎,这世上总还有一些斯多喀派……”
“他们大多相信灵魂。相信那灵魂固然无由飞去,但也许,可以让它蹬着肉体,藉着这肉体的苦痛,以万劫不复加上重重的践踏来达到离情的高举与振翅的脱越的……以此来获得一种传说……传说那飞翔有着一种别样的欣悦……”
“他们一直试图借用这反作用力而飞升。”
“——我不知道对不对,可那想头,倒不免让人尊敬。”
莫师爷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少有的高举起来。宛如要望透这人世,望向这尘海的彼岸,和望到……自己的少年。
“如果叶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许就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普通到让我们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对面难识。可偶一时,他会突然铮然而起,哗然而笑,怆然而奔,殇极出剑,表露出自己那无望而绝对的存在。”
莫师爷的口气里甚或都有了丝振奋。
“……许是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关于他的传说才会那么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简直就是一场飞腾!可以我所想,那说明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在痛苦里打滚,才有机会能获得那哪怕一隙的飞腾之机的。”
小招的表情一时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只看到莫师爷的微笑在阳光粉尘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诡异得都不像一个本该“刑部”的刑部孔目。
过了好久,莫师爷才重又安静下来。
“当然你还是可以觉得很假。”
“可在这件事中,毕竟,那些钱是真的。”
“很多很多的钱,料来也该是很真很真的真了。”
『3、赌局』
“叶沙出手是有钱的?”
小招猛地挺起身来。
“起码这次有。”
“多少?”
“不知道,但一定很多。因为这次赌局的盘子里流通的银子实在太多了,据说都是以千万两计数的。”
——赌局?
——千万两?!
“尺五坊”是一间赌坊。
但好像没多少人知道它的所在。
因为,大多数人也不需要知道他的所在。
据说,那里下注的钞子都是用尺来量算的。
一尺为大注,半尺为小注。这样的钱拿不出,你是根本不必指望得到尺五坊的邀约的。
而那个消息江湖中人知道的其实不多——
关于叶沙约战杀手“楼”。
凡知道的大多都属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
也只有他们才有财力加入这样一个赌局。
而探问他们消息的出处,却几乎都是来自:
“尺五坊”。
尺五坊闻名江湖,就是因为他们总能开出最新、最奇、最难以琢磨出结果的赌局来。
这世间的赌局大家大都玩厌了。
可——叶沙?
还有——杀手“楼”?
光这两个名字就足以让人兴奋吧?
除非这世上真的可以有关公战秦琼,否则赌局里的银子只怕少有会像这次这么的多了。
所以,如果“尺五坊”肯开出一大笔银子给叶沙,请他出马约战杀手楼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叶沙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贴在他的白衣上吗?让上面光亮亮的反射着一张张银铂?真的要登台做戏起来,来一个银盔银甲亮银袍,手执一杆点银枪?他是嫌自己的华彩还不足够?
——自己的风头还没有出尽?
可据说,这次是他自己出面邀约“尺五坊”的。
据说“尺五坊”的人当时也没想到他还会想到要钱。
据尺五坊的人说,当时一切谈定后,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想叶沙忽扬长而去,边走边大笑道:“钱就是结果,它也是原因。它是一切的存在……”
『4、嫁衣』
“那么多那么多的钱。”
“那么倜傥又倜傥的人。”
“那么传奇的来路……”
“就凭这些,就足以织就一件举世难匹的嫁衣吧?”
——齐纨这么微笑地说。
齐纨是个美丽的女人,何况在她这么微笑的时候,少有人能让自己不跟着她一起笑了。
齐纨住在“齐眉楼”。“齐眉楼”在田齐巷。田齐巷在东城,整个城市最繁丽最奢华的东城。
所以从齐纨那美丽的肩膀上望出去,望过她肩后的窗,望向四周,就只见——画楼朱阁微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她的姿式亭亭,脖颈亭亭,肤色像是那莹白的粉墙,而头发则像那潇洒屋瓦的顺势走脊。
可她的整个人都太像是一栋建筑了。
小招不爱找她的原因大半就是因为,她整个人未免太“建筑”了。
齐纨总是知道这城市里最多、最新、最有趣的消息。
小招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一座园林。
——极奇精巧,可那极度的精巧却大半就是为了圈就一个极度苍白贫乏的主人吧?
小招很了解她。他们都出身于这个城市,家世本来相近。
——把那么多的新闻贯注在脑子里,也颇为费力。不过,适当的处理后再把它们讲出来,可以将之装扮成知识。而知识,怎么看都像是跟“丰富”有关的。
而齐纨,恰恰就是那个总喜欢显得自己很丰富的女人。
她忽然站起,衣裙回风舞雪。
“你来问我,多半是问对人了。”
“因为据大多数人讲……”
齐纨顿了顿,小招明白,这是给他时间回想起她所说的“大多数人”——那真是太多的有趣的人:王公将相,叛臣逆子,名优佳伶,野狐外道……齐纨的口味一向很杂,胃口很大,凡是出名的人少有能脱出她的网罗的,只除了……
小招的眼睛黑了黑……阿家公、老张、纱这一类底层小民。
“他们认为,我是唯一见过叶沙的人。”
她的眼神忽俏皮起来。
“也许夸张了。”
“但起码,可能算唯一见过叶沙的女人。”
她的唇角微微的笑了。
小招是灵透的,当然也适时地道:“那是,大家都说你是叶沙的新闻发布官呢。”
齐纨轻轻一笑,像是在鄙薄着小招的“旧闻”。
只听她低眉笑道:
“旁人都奇怪,这一次叶沙为什么也要钱了。”
“但其实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这次叶沙是要了钱,可那钱他并没有拿走。”
“他说有人会来拿的。”
“那人会是一个女人。”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像是要趁着这晚霞迷缝出同样瑰彩的掩体,像是要更衬托出她那密实微闪的睫。
“听说他曾笑道:这钱,总好给她做一件很像样的嫁衣了吧?”
小招怔怔地听着。
原来叶沙的举止也关联上一个女人?
连他这身白衣也还是需要一个女人?
小招心里都忍不住都要狂笑起来——这举止,真的像一部杂夹着言情的三流武侠小说了。
他忍着笑,也才注意到齐纨的眼光。
那眼光里有着一点哀怜。
而那哀怜,分明是针对自己的。
他好奇得眉毛闪了闪,然后才读明白,那里面的含义分明是:其实以你的资格,也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备选……
小招的脑子里电转了下,就足以电转完他和齐纨所有的因果。
——任何一个男人,在齐纨看来,都未尝不是可以掂量下是否足以成为她择偶的备选吧?
小招一直是处在线上线下游离之际的那个人,可惜他自己一向并不太争气……
所以,她现在的目光才会如此哀怜的,分明就哀怜地等待着小招显露出他的不幸呢。原来,这也是个暗示。
——叶沙和齐纨?
小招真的忍不住要愕然起来了。
接着他却想起“楼”。
只听他冷然道:
“只有他有钱?”
“那楼呢?”
“同样出手,他就没有?那他凭什么断定他就应该接受他的约战?”
齐纨分明误读了小招的愤慨。
她脸上的胭脂略红了红,满意的红。
只听她微微笑道:
“他也有的呀。”
“但钱只有一笔钱。”
“叶沙说:叶沙赢了,就算叶沙送的,楼赢了,就算楼送的。”
“同一笔钱?”
“那楼同意吗?”
齐纨含笑地点头。
小招几乎茫然了——同一笔钱,那说明……送的也将是同一个女人了?
小招不由愕住。
什么样的女人?天一样大的面子了!
然后,他才读懂齐纨那极善表达的笑。那笑里有一点羞涩,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炫耀,有一点诈愧的……
小招不由“懊”了一声——他简直怕那么直白地看到齐纨未曾明说的暗示了……
“想不到,那样一个人,杀手‘楼’那样的人,原来也曾对我……”
『5、决战』
这决战原来就发生在猪儿行、溷厕巷对个的“奔豕楼”边!
——七月十三!
据说,那天整个猪儿行的猪一瞬之间突然都静了!
公猪不叫了,母猪不哼哼了,小猪不拱乳了,连待宰的猪都突然不哀嚎了!
溷厕巷旁总有很多挑粪的粪户。
然后,那些粪户在一瞬间突然都不拥挤了,不打架了,不争抢了,不讲价钱了。
因为一道惨白的光疾掠而过。
“那是一种——时光透体之感。”
——据后来撰写地方志的文人们的描述。
“所有的人都争相怅望……”
“他们望向的是奔豕楼。”
“今天的奔豕楼,跟往日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楼下的空地,堆满猪废弃物的空地,扒得平平的,平常用来晒肥的空地,几亩大小的空地,忽然显得跟平常不一样的寥阔。
“连那儿的阳光,跟四周的比起来,都显出一种苍白来……”
我们还可以引用几近万言的地方志。
但这里只需简洁地说——
所有人都觉得异样。
但并没有人看见叶沙与杀手“楼”。
因为高大的奔豕楼遮住了大家的眼,大家看不到那楼背后会是怎样的一副景像。
也许杀手“楼”是坐着的。
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不忌讳,谅来也不会忌讳坐在乌黑的臭味厚积的地上。
他箕坐于地。
他身上,该只有那一把刀是干净的。
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一把牙柄的刀。
怀疑杀过莫过竽和伤过庞化的刀。
他一定早就在。他的行动一向悄然无声,他一向暗隐如影子。
但那一道苍白的光划过,该就是叶沙来了。
那光像一把剑?
还是那剑像一道光?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惜这样的一场决战竟无人能够目睹。
能看到的想来只有奔豕楼下,晒肥场旁,那一塘一塘等着猪粪喂养的鱼了。
据养鱼者说,这一战后,那些鱼多半都蔫蔫地陷入半缺氧状态。
——由此可以想像那一战的激烈!
连冷血的据说不知痛的没有痛感神经的鱼都争相跃出水面,以一条尾的支撑,探出头来,死死地翻着白眼盯着那一战!
那一场天人永隔、地藏无语、人鬼殊途的绝世之战!
这一战的结果,
据说是——
杀手“楼”败。
可当时他败而未死。
他逃回了自己的楼。
他太惊骇了——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出刀。
而在他逃回斗室后,惊魂未定,入室即锁,锁紧了窗门。
门窗紧固后,他坐在椅上,忿然、愤然、羞忿已极地出刀,终于发出了他那一直都不及出手的刀。
刀贯门上。
而这时,那一剑的剑意才在他的胸膛里爆开。
所以,楼死。
门窗闭锁,他死在房内,死成绝案,死如归圆。
——以上,就是众人经探讨,分析,求索,最后还原的那天的决战。
无论如何,它解决了这一战的时间,地点,以及楼那奇异的死亡。
也许我们该加上一点形容词,那就是:持久而热烈的探讨,细致而有创见的分析,和“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求索……
与、根植于大家渴望的、大团圆式的还原。
『6、时光之刺』
小招的唇角挂着一丝冷厉。
——照说不该,众人已破解了他一直苦于求解的“绝案”。
他在那个版本流传出来后又见了一次纱。
纱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给她讲述的故事。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故事讲完了,看着她始终的凝定不动,小招不由有些疑惑。
这是公私巷内的死角,丈许见方的空地四周都是高耸的青砖的墙,天上是渐入冥色的天——
冥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那是很美的诗。
天空不很安静,有背上沾了天光、像打上了灰粉的鸦成群地飞过。可纱的姿式还是没动,一个忘了抱膝的、也忘了把下颏藏入膝盖之间的姿式。
好久,小招想到:她简直是被石化了呢……
然后天上鸦啼一响,那响声像是一个信号,像是苍天的一个指示,像是来自本原处洪荒里的一声招唤。小招看到,纱了身子几不可见的轻轻一晃,然后,仿佛自顶门起,一条裂缝生于她的头顶,静静地扩大,静静地劈下来,直到、把她的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麻木了的了解与温和,一半、是陷于狂悖的激越震颤。
已不仅止于恨与爱。
“其实叶沙的故事,最初我还是听他说的。”
“他只说过一点,可后来,我压榨出来更多。”
“想象出来的,就还要更多更多。”
小招忽然转过头去。
因为他觉得,一条裂缝也在他自己心里裂开。
——裂出的一半是楼,他想像着那个楼,那个恹恹的杀手,那个纱描述过的大半时候灰暗得连现在天光都不如的杀手,那个了无生趣的杀手……
……那个无味的情人,却怀着可怕的激情;因为一场无益的相逢,在这场畸异的时空;越过红粉华裳、趟过激流险壑,碾碎钗环粉黛,却遭遇团染废的衣裙,这衣裙容易剥落,所以更接近真实;他颤着手指,靠近那脱卸后的女人;在一个低檐矮户,他勃起这生命的欲望,想抖碎了一切的纠缠,却难抵亲近的诱惑,所以有了那一语……
你是卑微的,
而我是低贱的……
狭长的木板床,本来不远的相伴,“爱情”却咫尺天涯……
而她——
在那板床上强迫着他说起“叶沙”。
“他知道的叶沙的事真的好多。”
“没有任何人比他知道得更多。”
——“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纱的眼忽然抬了起来,以一种已不再企盼的声音质木地说:“他说,他可以在阳光下摊开手掌,聚气成冰,然后冰凝如锋,聚起一把冰剑。”
小招忽然打了个寒战。
『7、沙漏』
葬礼之后,另有婚礼。
孝帏里隐隐欲露着一袭鲜红的嫁衣。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一领“盛世华裳”。
传闻中,那个女人将得到的钱一翻再翻。从十万,百万到无计数恒沙,这钱是用来满足大家传奇心理的渴愿。
——那衣裳将由谁来缝?
——缝好后将由谁来穿?
——凤凰的羽毛找不到,但起码可以孔雀的翎毛替代,上面还可以虚拟出凤凰的图案。
——要经过多少个九个九日,用掉多少个九倍的匠人,缝好后曳的尾将铺满多少个九的田亩……那一地拖曳的金底红裙,就等着叶沙驾着光芒来踩。
这是何等光华的豪聘!
又是何等超脱出一切琐屑、平凡、佝偻、灰滞,直腾上天的爱!
——更何况,这爱情是开在死亡之上的。
生命似叶,而流光如沙。
——默默的死亡,奉献的死亡,一直是书上那绝世之爱最好的祭台。
【归零:当这场时空苍桑变幻,让我们把爱情书成绝案】
〖悲剧是把有价值的砸碎了给人看,喜剧是把无价值的撕破了给人看。而你呢,你一生的悲喜不待人见,且让你把一切封闭成绝案。
——小招手记〗
『1、调红』
“那都是胡说八道。”
一角酒。
两个人。
一街夜雾。
小招和老张对坐在夜雾里。
酒意还浅,为怕是、醉不成欢。
各有心思,但却是、俱为怀念。
所以不用说什么话。两个人都静了。静得让小招感觉到那夜像在身边垂开了它密实的长发,隔断人间,却释放开人天。
那静让小招似都有了丝幻觉……像听到了些什么,像都想伸手去撩开那夜的长发,像几乎要无意识的喃喃句:
“啊,你听……”
……确实像有个声音,从此岸到彼岸,渡过空芒滩,来到无藉崖,抛离猪儿行,绕过阿家巷,倦倦的传来。
那声音厌生闷死,像是小招想像中的一地飞灰俱净尽的、闷坐于彼岸斗室里的楼的声音。
声音的外壳抖抖的落着灰,灰落啊落,落出里面一点炭的红心来。
——其实……
其实有这样的一些夜晚……
小招的胃一阵抽搐,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抖,像在筛呀筛,要筛出饮入体内的那寡酒中不多的一点醇味来。
〖其实有这样的一些夜晚
我需要感到一点温情
当夜披散开它的长发
我希望撩开它有你的面容
我希望看到你菱色的唇角
关灭灯也能感到的湿意荧荧
我希望执着你递来的手
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不再泯没的……
友情
我希望感到有人爱我
而不是终年苦冰冰的冷醒
我希望你容我纵容地沉默
把头弯沉入你瘦晰的颈梗
而我知道这一切只能是空想
你的手在我心里长满了指甲
我只有自己舔食着自己的焦渴
然后干裂着唇在这天地里伶俜
……
我希望从逆反中给你看到一些真假
所有会唱歌的鸟都有它独特的暗哑
这是一种噬食的痛
你却不会在欢笑里看到悲容
……
其实有这样的一些夜晚
月光撕揉着我的伤感
而我只想静静地爱你
告诉你我需要一点温情
……〗
老张忽然开口。
“我不相信那场决战。”
“如果有决战,也决不会发生在猪儿行。我去过现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楼中剑是在他自己的斗室,他就是在这里中创,在这里死去。哪怕都跟我说什么室内没有兵器,而门窗也都从内紧闭。”
小招神思还恍惚在那歌里,却忽神经应激地一跳。
“室内没有兵器?”
他忽然一跳而起:纱说:楼说: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2、归零』
小招穿了件厚棉袄,费力地推开一扇门。
棉袄是有意做出来的粗糙。那是精心打造出来的粗糙,它让人看起来更有味,更像一个男人——如果“男人”是一个即定的可规范的名词的话。
棉袄的下摆边用粗麻缝了个难认的记号。那是“老麻堂”的字号,就像后来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军帽,像现在把阿迪达斯的牌子,那是现代年轻人行走江湖的镖旗。
小招要推开的是一扇橡木门,厚达七寸,有意为之的门枢里传出吱呀声。
——在这个江湖中,声音就代表着安全。
那是阿家公地下的住所,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
阿家公正坐在桌前削土豆。他不吃开花才结的果,他已活到足够老,老得足够依恋根茎——那才是踏实的密结于泥土下的现实——它即是菜,也是粮食。
小招要说的话是:“我要看楼的遗体。”
阿家公摇头。
可小招点头。
阿家公再摇头。
小招已不再做任何表情。
没有表情是更深的坚持。
为了那坚持,阿家公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门。
楼的遗体在地下的一个冰室里。
他身上覆盖着一张干净而粗糙的麻布。
小招小心地走上前,他跪在遗体边,身边一是一册从纱那儿得来的楼的唯一的遗物:
——一本帐册。
那帐册被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是冗长的空白。空白上只有两行墨迹,可两行墨迹还都被墨水涂黑了,什么也看不到。
小招手里拿了支白矾配制的试剂,他小心地把最后两行字迹上面遮盖的墨痕拭掉。那里面露出的两行字居然是:
——叶沙……
——楼……
按这帐目的体例,每一行前排的字该是楼决意要刺杀的对象。
两个名字后本应记着得手后的收入。
可该记收入的地方都记了长长的省略号:“……”
——那像会是一笔巨大的钱。
小招怔怔地跪在那里,他想象着楼最后的夜晚。
看来,他在这两个名字中间曾做过巨大而艰难的选择。
一股酸楚忽从小招的喉里,鼻里,一直哽咽到他的眼。
他终于明白:他一直以为,页尾斜底角的那个唯一的、单独的、最后的、楼签写的名字“楼”是一个签名。
——可其实那并不是一个签名。
——而是一种选择。
——一个杀手的选择。
他轻轻掀起那面粗麻布。
纱说:楼说: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他在阳光下摊开手掌,可以聚气成冰,冰凝如锋,聚起一把冰剑。”
“然后,那剑意起时,即可杀人,杀人于无形。”
“人死后,剑亦消,化为水,蒸为气,不在人间。”
……叶沙的时光之剑,原来起意于此。
小招看向楼的伤口。
那伤口细看确有冰冻住过的痕迹。
那一定该是一种冷凝住的痛。那痛与血一起都被冰凝了,直到最后一刻,在心血奔涌,在它再也承受不了这冰凝的压抑、冰涌而出的一刻,化做一种巨大的怆痛。
小招的一滴泪滴下,那泪落在伤口里,马上锐化成冰。
……当时屋里确实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大杂院里苦苦求生的“楼”,一个是可以幻化为“时光剑客”、可以穿入所有缝隙、破裂尽所有隔障、浸入所有生命之地的叶沙;
……也有两把兵器:一把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小刀,和一把随时可以生发、随时可以化掉的冰剑。
可这世上本没有叶沙。
小招猛地一甩头。
他想起了莫师爷的话,莫师爷说:
“……据我猜想,如果叶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许就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普通到让我们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对面难识。可偶一时,他会突然铮然而起,哗然而笑,怆然而奔,殇极出剑,表露出自己那无望而绝对的存在。”
那时,莫师爷的口气里甚或都有了丝振奋。
“……许是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关于他的传说才会那么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简直就是一场飞腾!可以我所想,那说明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在泥泞里打滚,才有机会能获得那哪怕一隙的飞腾之机的。”
如果没有叶沙,那叶沙会是谁?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叶沙真的存在,只有楼口里生造出来说给纱听的那个“叶沙”……
小招轻轻板开楼的手。
他的手里是阿家公放入的、他几乎随之半生的那把小刀。
小招久久地盯在那把刀上面。
终于,他在那刀把上看到了小如微雕的两个字:叶沙。
那字迹,该刻划于许多年前。
——也许这把刀的主人,最开始还没有更名为“楼”,还叫着他的本名“叶沙”。
小招忽做出他最大胆的猜想:
一个出生于板栗花开处的叶沙!
……尺五坊只提供一笔钱,那笔钱是留给同一个女人的。
他只再需要一个确定。
……可那一整天漫天的嫁衣从天下直覆而下,仅一点袍角就盖住了小招所有的困惑与所有的疑问……没错,杀手“楼”应该就是叶沙,叶沙就是杀手“楼”……小招的心里有一种忽想狂笑、忽想悲鸣、忽想死去、忽想呜咽的激情……
——那一刻,一种透彻的理解忽然透体而下,他终于开始全然明白了关于楼的生命、他的性欲,他的生存、他的事业……与、他的爱情。
许多年以后,小招猛然理解了阿家公的爱。
他采用了着阿家公的语言来写道:“那一年,我老了,胖了,疲倦了。但我还记得你的故事,不管我这一生的经历如何,但你始终,将是我的信仰与只属于我的传说……”
做为收梢,这世上还流传着另一些故事,那都是、关于:嫁衣。
那嫁衣确实是有,那笔钱,也确乎存在。
只是最后拿到它的人,并非齐纨……
——而是: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