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惊悚一夜

第三节 惊悚一夜

邢娟这一去,直到天空鱼肚发白,方才回返。

我是既焦且虑,见了她便脱口道:“怎么去那么久,还以为你被羌人捉住,真是急死我了!”

樊无忧、曲敏顾不得疲惫的身体,连拖带拽地把几乎脱力的邢娟拉进洞中。

她的身上,满是肉香。见我们都猛咽口水,她微微一晒,从怀中取出一只烤得半焦的兔子,递给曲敏。

曲敏递给樊无忧,樊无忧又复交给我。

我扯开两腿,分给曲、樊二女,又撕下两只前肢,递给邢娟。

“我吃过了。”邢娟微微喘息着道,她的眼光望向洞口,左手却是紧紧捂住下腹。

我见她的模样,早已有了几份怀疑,而今听她撒谎,更觉不妙。我丢下兔子,果断地扯开她的手,竟令她痛叫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她的腹部处有滩血迹,越来越大。

她疼得稍一倾身,怀中的一把锋利的短刀砰地落在地上,此时早已血迹斑斑、磨损严重,使人触目惊心。

“小娟!”“娟姐!”

我不知道她昨夜遇到了什么,不过看这种样子,羌人的阵地,绝对是龙潭虎穴。可叹的是,她为了我们孤身犯险,竟弄到这样的地步。我真恨不得剜出自己的肉,来求得她的平安。

“娟儿,你受苦了!”我落下眼泪,默默地解开她的衣服。这是一块薄型的刀创,很是深入,此刻满是血污。我紧按住她下腹动脉处止血,再用布片擦干伤口旁的血迹,仔细地包扎起来。

邢娟身体结实,然却十分紧张。她气息急促,手掌推拒般地抵在我肩膀上,指甲几乎剜进我的肉里去。瞧她身上,到处都是新鲜的疤口,哪里找得到一块好肉?我潸潸泪下,哽咽着道:“别动,娟儿,你忍着点,很快就会没事的。”

曲敏、樊无忧见了,都抑制不住,哭道:“小娟,都怪姐妹们没用,害得你一个人受苦了!”

邢娟努力露出微笑来,伸出手去,擦了擦无忧脸上的泪花。

她不但带来了食物和药草,更重新灌来了水,不过,这种代价是巨大的。我不希望属下们用自己的性命冒险,来换取我的安全,我宁愿饿死,或者被俘虏,也不愿再吃这些无法下咽的食物。

包扎完邢娟的伤口,我不理会她的挣扎与无声的抗议,仍然搂她在怀。我轻轻抚拍着她的肩膀,极力让她安心下来。过了一会,她竟沉沉睡去。

柳丰被喂下药汁之后,牙关的打战也不是那么厉害了。我吩咐给他水和肉,并给邢娟再留下部分,而我,并无所取。

号角声远远传来。天大亮了。

羌人们呼喊着各自的队伍,不断用羌语抵诲、谩骂着逃贼,如临大敌般集结起来。我小心地通过洞眼望去,对面崖壁上,羌军明显增多,长枪、长矛和弓箭手也比昨天多了一倍不止——只是不晓得这是否娟儿的功劳。

突然,洞壁外面,有唏唏嗦嗦的声音传来!我还没探出去头,便发现对面崖壁上,出现了无数肩负长索,赤膊赤脚的羌人!

一条绳子从洞口上方摔下,随后有十条、百条绳索从对面的崖壁放落。

曲敏等花容失色,连我怀里的邢娟都仿佛听到了我剧烈的心跳声,睁开眼来。她的眼中划过愤怒与无情的杀气,随即她放开我,轻轻地爬向洞内。

我正感惊讶之时,她已费力地抄起几块石头。

曲敏、樊无忧慌忙相助,她们以最快的速度,用非常简陋的伪装将洞眼堵好,石洞中顿时又沉浸到黑暗中。

我卧下身体,抽出武器放于手边,一面在石缝间偷偷观察。

远处崖壁上,那些呼喝着的羌人快速地往下降去,看不清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然而,从他们的姿态上看,似乎并不是要探查河谷崖壁上的每一处山洞。

我正沉思之间,忽地一个黑色影子,遮住了我眼前最后的光线!

洞里传来窒息而压抑的呼吸声,不用眼睛看,便可以想像出曲敏与樊无忧紧紧搂住邢娟的样子。

我暗叫不好,心脏砰砰鼓涨,似乎要从胸腔中迸裂出来。如今只恨它跳得太响!

外面缘索而下的羌人忽地大声喊叫起来,声音之响,简直要震碎了我的耳膜。一时间,我两腿打软,差点从石缝中捅出剑去。

奇怪的是,羌人并没有踹踢洞口,难道他不知道我在他的面前吗……

我战战兢兢地,费了好大的气力,这才终于将眼睛又贴在石缝上。忽地,那绳索抖动起来,十几个声音回应着,彼此嬉笑,似乎在和此人对话。

这个羌人缘绳又往下滑去,脚在石壁上一蹬,便即不见,却震得我满头尘灰。他是个虬髯粗旷的大汉,眼睛朝下方瞥着,似乎看到他面前的碎石,又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嘴里不断哇啦哇啦地说些什么,终至杳不可闻。

这条绳索越来越往左边倾斜,最后再看不到。我长长吁了口气,用胸口贴在地上,放松了两肘的撑持。静谧中,我猛然发觉自己额头、身上尽是冷汗,紧张的心绪渐复平息,暗中又打算起出逃的主意。

众女发出了压抑的吁声,我大着胆子,拨开了一块碍眼的石头,凑近了,望向对面的峡谷。

此时,那面正有百多人在吆喝着,用长索地把几只巨大的竹筏慢慢降下,我心中了然,羌人是想在河中捞我们的尸首啊!然而,这里水流如此湍急,他们怎不到下游去找呢?

思忖半晌,忽地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这里羌军不多,肯定都往下游去搜寻了。不过除了马尸,自然别无所获,于是今日又跑到我们“坠崖”的地方进行足寸搜索。欣格啊欣格,你真非一般的歹毒啊!

又想:若此时是欣格逃亡,我会何如?必定要掘地三尺,将之锉骨扬灰罢?

我们轮流换值,监视着河谷动向。羌军以筏代步,前引后拉,艰难地搜索了一天。待得傍晚,不断有湿漉漉的羌人打着喷嚏,被战友拉上崖壁。

我度日如年,尤其是饥饿,简直把人逼疯了。不要说看着美丽可人的樊无忧,就是病如膏荒的柳丰,也能让我产生强烈的食欲!

“主人,羌人将筏子都拖走了!”观察着外面情势的曲敏掩不住绝望地汇报道。原本我设想,若羌人将竹筏系在水中,那么到了晚上,我们便可以笑眯眯地乘阀顺水而下了,如今乍闻此悲讯,众人无不呻吟,腹中早将“歹毒”、“无耻”、“下流”、“卑鄙”等等形容词颠来倒去,大骂起来。

待得外头动静消失,我们便奋力搬开几块堵住洞眼的石头。樊无忧探出身体,小心翼翼的察看了一番。忽然,她兴奋地道:“主人,河里有几根大竹!”

我迫不及待地爬过去,待她让出地方,我先自探首,贪婪地吸进几口爽朗、潮湿的空气,这才往谷中张望。

一根大竹竖插在崖壁边缘的水中,弯曲的竹梢正搁在岸边凸起之处。大竹旁,摇摇晃晃地飘荡着几根断裂的,以纤绳连接的短竹枝,有几段竟有大腿般粗细,看样子正是因为被大竹搁住绳子,才没有飘走。

我顿时想到羌人的竹筏。在河中整天,复被拖上崖去时,有一只散落了,虽然大部分枝干渺无踪迹,却还剩下几段残存,这种解释应该合理。

我默默地钻回洞中,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主人,怎么办?”

我肚里咕咕直叫,望了眼她们,道:“早晨的那只兔子还有吗?全吃了,水也都喝了,等到晚上行动!”

曲敏应是,却又怀疑地道:“主人,有办法了吗?”

我重重地呼了口气,咬牙道:“游水!”

众女鸦雀无声,惊讶与好笑的目光聚焦在我眼上,樊无忧终忍不住问道:“主人,不是说水太急,没办法游泳的吗?”

曲敏撕扯着残留的兔肉,却将最大的一块递给了邢娟,犹豫了半天,娟儿还是接过,大口啃食起来。

我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但我们必须赶快逃离这里,否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捉住。我不要娟儿再去冒险,我还得赶快把慧景带到安全的地方。多留一天,我们就多一份危险。所以,哪怕我死在河里,也不要死在羌人的祭台上!”

曲敏分了块兔肉给我,然而饥肠辘辘的时候,吞下去根本如石沉大海,毫无感觉。

曲敏垂首道:“奴婢知道主人的心思了。生死有命罢,奴婢不跟着主人,还能跟着谁呢?”

樊无忧咬住下唇,半晌方道:“婢子也想好了。主人说往那儿,婢子就往那儿!”

邢娟没有说话,然而眼神中已射出异常坚定的光芒。我望着她们,忽然觉得莫名地感动起来,颔首道:“好极,赶快把绳子不结实的地方重新扎过,我们等,等到夜深行动!”

我们象困兽般,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傍晚捱到夜深。现在的我们,根本看不出逃亡前的模样,我自感象只在雪地里觅食,却不幸被猎人的陷井卡住脚掌的饥饿猛兽,不断发出绝望的咆哮,却无人理睬。

邢娟受伤颇重,然而仍旧主动请缨殿后,曲敏争她不过,道:“小娟,每次都让你来做最困难的事,这样姐妹们会不安的。”

邢娟露出诧异之色,却是微微笑了,“我行!”

樊无忧也在她的手臂上重重一抓,点了点头,两人交目示意。

时近亥中。

曲敏、樊无忧二女先后荡下,然后我缚着柳丰缘索缓降。河谷的喧嚣声比起洞中来,无疑是天差地别,响彻耳鼓。这阵阵噪声,不但未令我烦扰,反而心悦,先前还存着的许多担忧顿时逸去。羌人在崖外构筑营地,朝外不朝内,他们怎想得到,我们居然会事隔两日,复在崖壁间寻到生路呢?

河面宽约数丈,暗流激湍,涡旋重重,在黑夜里令人恐惧。

二女早已踩进水中,将竹竿收拢。柳丰此时只能微微睁眼,毫无气力,然当我询问他时,他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绳忽地摔下,我慌忙捡拾起来。随即,邢娟慢慢地从崖壁攀下。她的身影在夜中根本无法看见,然后靠近后那股奇特的草汁味,才让我确信不疑。

待众人集齐,我说出计划,三女无不大惑。樊无忧轻轻道:“竹筒确会飘于水上,不过无筏,又怎样载人?”

我摇摇头道:“原本便是划水,载人需竹太多,一时也不可能凑齐。你们先把每节尽量削下来,记住多保留完整的竹节。”

片刻后,众女各用利刃,削出几十节长短、粗细不同的圆筒。我命先将柳丰手、足、腰身上都用排列好的竹筒厚厚地绑了,随后每人平均分配,余出的半截或残破的竹筒也都缚在肘部,缺口朝上,以增加浮力。适才的长索,顿又发挥了许多重要作用。

由于刚刚吃了顿半饥不饱的饭,踩在水中倒也不觉太冷。众女多将竹筒捆在腰上,各自略略试过,不禁欢呼起来,对我的计划又平添了几份信心。

我挥手道:“让柳丰仰面躺在水中,左右敏儿、无忧搀住,务必让他头在水面。我与娟儿抓稳其腿,各位,只拿他当作小船就可以了!”

樊无忧吃吃笑将起来。眼下将要脱离险境,众人无不心情转好,笑道:“主人,你说的话真是再精妙不过!”

曲敏、邢娟也忍俊不住。我正色道:“虽未经实验,但眼下也只有如此。不过,夜黑滩急,敏儿、无忧尤其需注意拐弯处和礁石,尽量在边上划水,这样水势方不会太急。这里还有些绳子,你们都将自己一臂与慧景的身体绑紧,来,我们共赴患难罢!”

众女齐声应诺,复又显壮烈。我一声令下,四人缓缓推“舟”,顺水飘去。

柳丰浸在水中,由于时而昏迷,竟仍能保持浮力。我已将他牢牢绑定,恐怕他即使醒来想动一动手腿,都是十分困难之事,更别说他的身上还缚着大大小小无数竹筒了。初时,只觉心旌激荡,随波涛起伏、跌宕,不知被飘向何处。慢慢的,水势汹涌,竟有一种不知要走向何方,或被什么吞噬的感觉,令人不能不颤抖于大自然的威力之下!

“保持速度!无忧、敏儿、娟儿,挺住啊!”

我被水呛到,连声咳嗽,努力踩水,方才从中探出头来。刚刚经一急流之处,折转越过两块巨石后,突然下行极深,仿佛地狱之门一般。更糟糕的是,我肘部两只竹筒都松掉,不知飞向何处,而黑夜中只能听到前方流水甚急,根本看不清任何动静,故而大家只有抱定必死的决心,往前盲目飘流……

数度折转、下落之后,众女皆是疲惫不堪,遇到有险,便齐声喊叫,以共御难关。短暂的风平浪静时,或有一人可以趴在“舟”上,恢复体力。眼下,浮在水上似乎不算困难,难的是身上越来越冷,肌肉抽搐,牙关紧阖,渐渐竟有不支昏迷之态!

头昏脑涨地随着河水飘荡,真不知被冲了多远。仿佛在鬼门关转了数圈似的,此后,水势竟慢慢缓和下来。而那几处落差极大的瀑布,竟也没让我们摔死,简直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了!只是众人都开始不断打战,牙齿轻抖,脑中昏沉,往往叫上半天才应一声,俱已接近崩溃。

我的脑袋也不听使唤了,已不知自己在水中漂了多久,然侥幸知觉尚存。我望向旁边,此时虽则岸高,却早没了初时悬崖万仞的气势。我独手双脚,奋力地蹬踏划动。

“娟儿、敏儿、无忧!醒醒,醒醒啊!我们往河边划,快呀,划呀,你们都醒过来呀!”

我高声呼喊之下,邢娟渐渐睁开眼来,看得出她还有些气力。无忧却早已昏瘫在柳丰的身上。曲敏应该好些,她正在划水,回头向我投下一个坚强的眼神,我发觉离岸边越来越近,逐渐身体也越来越接近某个物体。

是片高起的沙砾地啊。我抓住一棵水生植物的枝条,任凭它荆棘扎手,也死死地不放。舒缓了口气,我又慢慢地把柳丰往岸边牵引,忽然,脚能够得着水底了!我喘息着、颤抖着解开腕上的束缚——天哪,在水里呆得太久,我竟然完全脱力,根本无法走到岸上!

我用一只手死死拖住柳丰,随后小声而费力地喊着她们的名字。邢娟也解开了绑索了,她踉跄着,跌入水中,再爬起来,好不容易保持住了平衡,伴随着哗哗下滴的水珠,慢慢不断颤抖着,往岸边走来。来到浅水后,她再也支撑不住,卟嗵又跌进水中,改走为爬,再爬……

我没了力气,只得用巴掌打醒了樊无忧。曲敏与我费力地拖着她和柳丰上岸,花了足足盏茶时间。真难以想像他们的重量,谁喝了那么多水?我摇了摇无忧,顿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五个人,仰躺在碎石滩上,牙关打颤,身体都蜷成虾子一般,其中还有四个在吐水。我们没法活动,没法行走,根本连想个主意都会觉得疲劳!

“快,快,湿,湿衣服,不,不能穿……”我费力地道,一面仰面扯下外套与内衣。我身上保留得较完整的就是一条裤子了,不过我现在觉得,脱光至少比穿着湿衣服暖和。

隔了半晌,当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逐渐多得已经硬结起来后,我强自抑制住抽搐的感觉,慢慢地站起来。然而,我迅速地跌倒,天旋地转,什么都不知道,眼前仿佛黑了,又出现许多星星……天,原本就是黑夜,原本就该有星星罢。

我挣扎着爬坐起来,晃晃脑袋。“你们谁有火,火石?”

难以相信,曲敏是第二个爬起来的,她摇了摇头,以手拍胸,艰难地从嘴里呕出几口水。

“主人,我们,在哪?”

“河谷旁边,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活着!”

邢娟呻吟着爬起来,然而樊无忧却实在没办法起身。于是,曲敏背她,我背柳丰,我们从一片杂林中艰难拔踄上岸,吃力得就象干了几百年活的老牛一般。回望河谷,不禁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星星好亮,好多!敏儿,娟儿,你们看见了吗?”

曲敏和邢娟默默地回头,随后再转回去。曲敏咳嗽着,喘息粗重,“是,的确很亮。不过奴婢,冷得快要不行了!”

我再次命令她们脱掉湿衣,呻吟道:“帮忙把柳丰也扒了,他现在烧得好厉害,不赶紧降温,后果难料。”

曲敏放下无忧,先自犹豫起来,而邢娟却二话不说地把衣服、靴子都除下来,捆扎在一处。

众人身上,很快仅余寸缕。我们继续前进,面前的林子愈发密了。

曲敏跌跌撞撞,低声道:“主人,奴婢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火盆……最好,还有个热气腾腾的澡盆。好冷,奴婢真的好冷!”

我哆嗦了一下,紧紧蜷起了脚趾,“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谁都会冷的!我早就冻得快僵了。敏儿,看看无忧有知觉没。”

“她睡了,有点发热。”

我沉重地叹息起来,无意识地道:“娟儿,你怎么样。”

邢娟的动作变得很生涩,她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属下没事,只是有点累!”

我们胡乱找到一块干糙的地方,根本顾不得太多,五个人立刻紧紧抱成一团,相互取暖。

“把你的鼻子凑过来。”

“什么?”曲敏不解道。

“顶住我的鼻尖,这样不容易被冻死。”

“是这样吗?”曲敏把鼻尖挨到我面前,我立刻感觉一股暖暖的气息喷到脸上,不禁舒服得呻吟起来。

我左手抚拍着不断颤抖的柳丰,右手紧揽曲敏,很快失去了知觉……

很奇怪,这个晚上我连半个梦都没做。

白天的时候不知被什么惊醒,我一睁开眼,顿觉阳光耀眼,逼得我泪流满面。树冠叶间,透下清晰温暖的光线,被浸染得仿佛金色的枝叶,如此迷人,如此生动。

活着,才是最令人愉悦的一件事情吧?

我稍稍一动,浑身却酸疼得几乎痛叫起来。在努力撑起脑袋的那刻,我不禁为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曲敏、樊无忧二人,身无片缕地躺在我的身边,雪白的肢体,兀自轻轻缠绕,她们曼妙的曲线,此时毕露无疑!远处,邢娟魔鬼般修长的躯体蜷曲在丛林遮掩之下,光是丰腴合度又纤长美丽的小腿,便让我目不忍移。

我站起来,忽然看见旁边的大树下,用七八张大叶铺就了张“软榻”,柳丰正毫无知觉地沉睡着。他的额上搭着块湿布,也许是他原本身上的衣物罢,裸露的身体上,兀自遮盖着一张大芭蕉叶。我心中微动,暗道:这必定是娟儿所为了!

我往邢娟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向她走去。她的眼睛紧闭,然而环抱着的腿,却不自然地往胸前更缩了几分。我喊道:“娟儿,娟儿!”

邢娟睁开有些茫然的眼睛——一霎那间我感受到她的辛苦与疲惫,想起她的付出与努力,想起她因为极力保护我不受伤害,而一直在与危险的激流搏斗,我心中的柔情更添了几分。

她忽然惊觉,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潮。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她右臂轻拍,两腿惊人地往后上拔起,打了个圈落地,随后掩胸“嗖嗖”后退,几乎只用了两秒钟便消失在我面前。我欲喊又止,心中甚是惋惜:树丛摇曳,香风阵阵,然而为何我什么也没看见呢?

靠,为什么会流鼻血?

我呆瞪了一会儿丛林,这才下意识地擦了擦鼻子,看了看自己身上,我的短裤已经完全焐干了。似乎,我的样子并不会使人那么害怕吧?

“敏姐,敏姐……”

我回过头,樊无忧的眼神在惊愕中与我相对,脸儿顿时飞红。她用双手捂住眼睛,颤抖道:“别看……求求你!请主人回过头,婢子,婢子会羞死的。”

曲敏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显然也醒了。我想说点调笑的话,然而却觉口干舌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以故作迷惘与无视的目光扫过她们的**,随后咽着唾沫,回身往林中走去。

“快点把衣服穿了,我们等会儿就出发。”

丢下一句话,我从丛林中绕了个圈,往昨日的来路行去。两旁是枝叶繁茂的所在,遮天蔽日的浓阴下,只让觉得些许寒意。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我突地弯下腰,呕出半口酸水,只觉眼皮发涨,又涌出不少泪来。

太饿了!我强抑住头昏脑涨的感觉,定了定神,更向林外踉跄而去。不用多久,应该就能看到那条河了,想起昨夜的疯狂之举,我不禁又觉后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才会如此冲突而不计后果呢?

忽地,风中隐隐有马嘶声传来。我大惊之下,先自趴倒,随后习惯性地往腰间摸去。然而,那里早没了武器,碰到褴褛的、权作遮丑的布条,我不禁咬牙闭眼,认命地叹了口气。

三爬并作两爬的,我拨开丛林最外层的枝条,远望河谷方向。

一堆熟悉的东西立刻把我吸引住了,那是丢弃在河边碎石滩上的,七零八落的青色竹筒和数条花花绿绿的绳索。

我心下暗惊,想道若是被羌人发觉,自然知道我们是从水路跑了。循迹来追,哪有我们的活路?

我立刻就想跳出去,把尾巴收拾干净。然而,记起那声马嘶,便又心生警觉,小心地四下打量。

等了半刻功夫,忽地西面道路上,出现了一匹灰斑、短腿的马匹,上面驮着个身穿奇装异服的汉子。此人服色甚是鲜艳,五彩斑斓,胸前锦袍所织,仿佛数种颜色拼就而成的“补丁”,腰间无数条珠链,在行间不断碰撞出轻响。他头戴杂色圆形扎帽,斜插着一支鸟羽,左耳上明晃晃地戴着条巨大的环饰。

他手中提着长弯的马刀,虽威风凛凛,比例却甚不协调。不多时,此人后面又转过大约十五六骑,皆骑矮脚马,手执各样短兵,衣着虽然花哨,与他相比却已“朴素”了很多。

大耳环汉子忽地扭过头,朝后队声色俱厉地喊叫起来,惹得众人纷纷拍胸执礼,说着我听不懂的言辞。观看这一幕的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突地,对面河谷高岸的远处,有骑兵队伍呼喝而来。我远眺片刻,吓得慌忙俯身,竟是羌人!心中暗叫来得好快,刚想逃遁,那些羌人已然打马在岸边驻足,看见沙滩边的竹筒等物,纷纷叫嚷起来。

我心下一凉,只觉昨夜的那番功夫尽数泡汤,不免有赶紧逃跑的心思,勉强忍住。

这一彪羌骑约三、四十骑,皆有疲色,不知道从那高崖处而来,花费了多少功夫。忽听那大耳环汉子一声暴喝,止住羌兵的行动,随后与他们慢条斯理地争执起来。

我略懂羌语,偶尔迸入耳中的有“要犯”、“逃亡”和“协商”等词,那羌族骑兵小队长的语气却十分傲慢,众骑跃跃欲试,浑然没把对手放在眼里。

我总算大致弄懂,原来此地已不属羌境,羌人来追我,必须要征得这些异族人的同意。看来先前已有羌人来过,被大耳环的属下们赶走了。不过,此次并不相同,我觉得先来者十分可危,羌人蛮勇,人多势众,硬拼岂非不智?

眼见那羌族小队长脸色愈怒,挥手发令,众骑跃马挥刀,希图借助马力,一举击破对手。

羌族骏马,皆高大威猛;与此相比,对手马矮,无以借助冲力,故而较量力气自是先弱一等。

那大耳环汉子拔刀高叫,麾下众人顿时排成两队松散的阵形。羌人大笑,跃马呐喊,眼看已快冲到面前,忽然最先头数名骑兵忽然惨呼着摔下马来,随后又有十数人中招,滚翻在地,那些装束奇异的家伙各自喝斥座骑,使那些无主的羌马顺利从他们的阵势前冲过。

我心头大惊,怎地一个照面不到,羌人便折损半数?仔细凝注阵中,这才看到大耳环的手下们,此时手中各执一支细长的竹管,时而置于唇边,双颊鼓动,发出不知名的奇怪暗器。

“吹箭!”我忍不住猜度着道。

羌族小队长提刀与那大耳环汉子战了两合,脸色发青,嚷嚷着什么,忽地拨马后退,那些剩余的羌人顾不得伤亡的弟兄,没命般四散逃去。

那些大耳环的手下们,此时却忙着收拢羌族战马,各个脸显喜色。凡争到战马者,都交耳低低分说,有几个人便将夺来的战马毫不犹豫地递给别人,看样子他们是按照杀敌数来分配战利品的。

那些栽倒在地的羌人,开始还有些呻吟者,不多时俱声息全无。我冷汗见额,暗想这些吹箭中必定淬过剧毒,这才能十步杀人,中者亡魂。这些异类到底是哪族人呢,这般厉害?怪不得刚刚羌人竟会不顾被人耻笑,也要逃命。

这些人似乎根本不在意般的,大耳环汉子朝天举手,叽叽咕咕讲了一番,众人欢天喜地的打马,继续往东面行去,最末者却抱胸向他施礼后,取出长长马鞭,吆喝着把十数匹战马往回赶去。

我又等得片刻,确定无人之后,方才悄悄回到石滩地,将那些竹筒统统摔进河中,任它飘去,绳索便寻个隐密处埋了。忖思半晌,又折了根长长的棍子,摸索着从河水平缓处往对岸趟去,至深处就拼命游动,摆脱河水的冲击,跌撞着来到岸边。

岸壁比远观更高而陡,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缝隙中多长茂盛水草的地方,艰难地攀登上去。

眼前豁然开阔,南边是一条像是马帮、驮帮压出的小道,逐渐远行往密林之中,而北面,是高峻的山峰,杂木丛生,毫无通路。河谷的来向,可以隐隐看见极远处的皑皑雪峰。东面,是一条仅供行人的土道,折转往遥远处,也许那里有大路连接吧,因为刚刚羌人的骑兵很显然是从此而来。

看来这些耳朵、鼻子上缀环的异族们并不了解羌人的习俗。羌人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故随身所携品多较为贵重。异族人只见战马,不见战利,实在是大大便宜了我。要不然,我哪里会饿着肚子,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又跑回河中游泳呢?

我仔细地听了听四周的响动,便开始快速地搜检起来。不一会儿,我将众尸扒得干干净净,连着大量什物裹成一个比我人还大的包裹,负在背上。

我忽地转过身,双手合什,负罪般地喃喃祈祷道:“愿大神接引你们上天堂!”心中一动,又摸索着从一颈部中镖后脸色青黑的尸首上,拔出一根约五寸长的毒针,别在“包”上,便气喘吁吁地从原路返回。

往林中吃力地走进去时,我这才发觉,太阳竟然是在西边而非东边,更渐昏暝,心下不由稍惊:原来我们昏昏睡下后,已经到了次日的下午,难怪林中看不到些许露水呢。

来到昨晚的野眠之所,我发觉樊无忧正将湿衣绞出水来,滴进柳丰干涸的唇间,其他人竟一个不见。不禁微微蹙眉。

“无忧,她们呢?”

樊无忧脸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兀自微笑着道:“主人,娟姐和敏姐拾柴去了,婢子刚找到了个好地方,晚上正好将主人拿来的衣服凑和过夜。”

我讶道:“你怎么知道我背的是什么。”喘息着丢下那个巨大的包裹,随即不客气地坐倒在地,“慧景怎样了?”

我的眼光停留在柳丰的脸上,一丝歉疚掠过心头:昨天拿他当舟楫使用,实在有点过份了,他本身就因重伤而寒热,再经过这番折腾,岂能无恙!

樊无忧道:“娟姐说还有救,她刚刚才从河那边回来,说看见主人在收集战利品呢!”

我老脸一红,恍然大悟:原来邢娟这丫头到底不放心我,暗暗跟随,直到我往回走时,她才先一步回来了。

又喜又忧,沉吟片刻,先自将被羌人发现行踪的事情说了出来。樊无忧见我一脸晦暗,安慰道:“主人不必发愁,依婢子看,既然主人有办法从那种险境中逃出来,现在已出羌境,还有何虑啊。主人英明如神,婢子只要跟着主人,必定无忧。”

我失笑道:“怪不得你叫无忧呢,想法还真是简单。无忧无忧,我可以无忧吗?”

笑眯眯地望着她。樊无忧脸孔一红,垂首玩弄着半湿的衣角,道:“婢子,婢子愿意为主人分忧……”轻若蚊鸣,最后竟连脖颈都红了起来。

我哈哈大笑,把她搂在怀里,“小怡把你们送给我,实是她做过的最漂亮的一件事情!待我重回西海,头件事便是要好好地奖励她!”

樊无忧娇躯微颤,情怀亦动,紧紧抱住我的腰,脸庞贴在我的胸膛。“主人!”

相拥良久,我复笑道:“无忧,我们还是别急着寻欢作乐,应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樊无忧笑起来,明明很是饥饿的她,却温柔地道:“待婢子在附近找找,看看有什么吃的,可以贡奉主人。”

我眼光灼灼地望定她,微笑道:“我去吧,你守着慧景。”不由分说地捡起一件羌人的短靠穿上,大踏步往林中走去。

想当年我从蜀中往长安行进时,也是饥寒交迫,时时断炊。虽然仰仗着小清高明的猎技,仍多半需采摘野菜,甚至植物的皮、根来维持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是被叛徒李升出卖,倒还情有可原,而这次却是我真正意义上输掉了战役。一种更加深刻的自责与悔恨交织在心头,我自感是到了贡献出所有力量,以保住身边我所关心的人们性命的时候了。惟有如此,才能让我强烈的负罪感稍稍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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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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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汉末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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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惊悚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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