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濮部秘辛

第五节 濮部秘辛

异族矮脚马的队伍很快把我们包围起来,碍于吹箭的威力,我根本也不敢乱动,还嘱咐曲敏不得抗拒。

为首的果然是那个大耳环汉子,他不断察看着我们,露出狐疑的神色。

另一个从人哇哩哇啦说了通话,我瞠然摇头。

突然,十数把锋利马刀架住了我的脖子,曲敏大惊,挺身抢过,短剑挥出,将那些不明意图者的武器挡开。

大耳环汉子大怒,挥了挥手,四下里无数人拔出吹箭,含在嘴边,黑洞洞的箭口,已然对向我们。

曲敏夷然不惧,冷笑道:“你们人多势众,算什么本事?有种的不用吹箭,我们独个儿打过!”

忽地,大耳环汉子眼中露出异色,又自摆摆手,众骑竟将吹箭又都收了。

此时,山道上还不断地驰下马来,几有数百之多,有多骑已自察看过山谷下羌兵横尸的所在,皆自回报。

大耳环汉子忽地开口道:“你们是汉人?”

我吃了一惊,根本想不到他竟会汉语,忙点头道:“是,是!请问大王是哪个部族的?”

曲敏见我谀媚之言脱口而出,根本也不需考虑,微微一怔,闪开身形。

那大耳环汉子显是对我用词十分满意,哈哈大笑,震得耳环、鼻环都连连跳动,我这才发觉,此人必定粗猛刚勇无比,其小臂比我上臂都粗,手中沉甸甸的九环厚背铁刀,看来足有四五十斤。

“我是孟比·卜里杜切苏·缅·阿掸玻盖洛贝尔兹·伯斯·阿堪得亚,是哀牢濮族大王的儿子!”

“孟……”我急得一头汗,“孟孟孟比王子,我是从玛曲地逃出来的,羌人追杀我们,我们走投无路,路经宝地……”

原本我想撒个谎,后来话到嘴边,却又改口。试想这个休什么的大耳环家伙早已与羌人交过手,哪里不知道羌人正在追捕逃亡,而现在我们还杀了人,抢了羌族的战马,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那么我的撒谎岂非毫无意义?

我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大耳环孟比瞪起大眼,在我们面上打量了一番,忽道:“你们能与羌人为敌,也应不是普通人吧?在我孟比的面前,不要吞吞吐吐!”

我苦笑道:“王子殿下误会了,我原本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之所以能逃得出来,全赖几位手下英勇作战。”

孟比的大耳朵直垂于肩上,看起来甚是怪异,此时微微一拈耳环,冷哼道:“你们三个人,还有一个受伤的,岂能杀得了那么许多羌人,必定是胡说八道!”

我笑道:“我哪里敢欺骗尊敬的王子殿下呢?我还有两个丫鬟,都有一身好功夫。算算时间,她们也该回来了。”

远处忽然骚动起来。

孟比大声喊了句什么,只见谷中人群分开,一个女人手拈利刃,满脸寒容,缓缓往这里走来。

“娟儿,勿得妄动!”我先自大叫道。

樊无忧从长草中出现,身形轻盈地跳至我的面前。她手上兀自握一皮囊,此时深棕色柔软的皮上,已有很大块的水迹,看得出主人心急如焚的状态。

“她们,都是你的仆人?”孟比惊愕地道,连所有的濮族人都连连摇起头来,以示不信。

我笑道:“回王子殿下,我往常经手许多贸易,故而拥有许多奴仆,这并不奇怪。”

孟比忽然指着曲敏道:“你会射箭?”

曲敏点了点头,孟比忽地朝后低叱一声,一名族人打马往山上跑去,远远离开足足六七十步开外,这才停下。

孟比道:“你射中他,我便相信!”

曲敏冷冷道:“我若射中他,可不可以放我们走呢?”

孟比摇了摇头,却道:“我或许可以大发善心,允许你们走一个人。”

曲敏从他蹩脚的汉语中好不容易才听出话意来,眼中却已闪现出释然的表情,望了望我,其意再明了不过。

她从容走到队伍之前,见濮族众人打马散开,微微一笑,先自折断箭头,这才大力开弓、瞄准,嗖地一箭射出!

那箭支划出长长尾迹,直奔那名汉子。那人早已将眼睛闭上,看起来这份差使是他并不愿意接受的。然而,只闻如中败革之声,那箭打在他胸前藤制甲胄上,随后飞入草丛。

包括大耳环孟比在内,所有人鸦雀无声。惟独我暗暗好笑,心道:敏儿的箭术得小清指点,那还有假?

孟比嚷嚷起来,神色变化,忽然十分高兴地嚷道:“我孟比想娶这位勇敢的女人为妻!”说罢,下得马来,径朝曲敏走去。

曲敏脸容沉肃,叱道:“放肆!”抽出刀来,朝其虚劈。

孟比呵呵大笑,忽地手一伸,接过刀刃,随即大力回拔,差点把曲敏连刀带人拽下马来。众族人嚣叫欢呼起来,而曲敏则遇变不乱,索性甩镫下马,撤刀以足点地,反身跃出。

孟比一抓不中,神情微微怔住,随后狞笑着将那铁刀慢慢弯成废铁。

众女大怒,便待冲上。而此时孟比的手下们也俱口含吹箭,作好了战斗准备。

我见局势不好,叫道:“慢着。王子殿下如此强人所难,却是为了什么?”

孟比微微愣道:“我怎会强人所难?我们濮族地域广大,战士精锐勇悍。待我继位后,这片辽阔的大地都归我所有,她自然也贵为王后,有什么不好?”

我见他说出这番“道理”,哭笑不得,道:“王子殿下有所不知,我们中原人婚配,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没有谁可以任意娶嫁,否则将会受到天谴。”

曲敏愤然道:“想要我嫁给你,做梦!”

孟比大怒,“统统拿下了!”百余吹箭手蜂拥而上,如探囊取物,我们束手就擒。

于是,我再次沦为俘虏,距上一次被抓,已过去了六年。是时在南郑因“神医”之事,我被两位狱卒打得遍体鳞伤,险些屈死。这一次,更是难卜吉凶……

樊无忧、邢娟两人抬着担架,被二十余人看守着,走在队伍中间。曲敏则因适才表现勇猛,故被收去武器,捆住双手,由马儿牵引。至于我,手脚都被捆绑在一根粗棒上,晃晃悠悠地由两个壮汉抬着,看样子不像个犯人,倒像只猎物。

我打了个寒战,不禁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唐三藏。他被妖精捉住以后,便多半是被抬去的(因为在妖精眼里,他也不是人,是猎物),旁边总有个兴致勃勃的头目在吆喝着。

“嗨小的们,快快把那唐僧洗剥干净,明儿上蒸笼煮熟了,我们大伙儿痛痛快快地吃顿唐僧肉!”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洗剥这两字用得真好!

众濮族蛮子不知我为何发笑,面面相觑,可能在他们看来,被擒获的猎物居然毫不怕死,倒也奇怪。孟比却是满面讶容,回头瞥了一眼,再不言语,指挥着兵马径将羌族骏骑赶了,顺道路逍遥回山。

这些蛮子选择的居地,却是穷山恶水,道路险阻之处。

隐约可见的山寨,只有小路可达,驱马都非常困难。非常奇怪的是,羌人的高大骏马在此无不胆怯,时有软瘫在地,非得用鞭子打起来不可的,而那些异族人的矮脚马,却走得如履平地,时而撒蹄在小路奔驰,如入无人之境。

山寨由天然的岩堡构成,悬崖高度约四五十丈,其上筑着大片简单的木构建筑。有些草棚甚至只有架子,下设大缸,能看得出是座茅厕。

我被放在地上的时候,原本安静的山寨喧闹起来。原本留守着的,竟还有许多装束奇异的女人和孩子,此时纷纷围拢来看稀奇。

孟比一迭声地嚷着,秩序又复井然。我忽然看见,还有许多服色不同的男女被捆在院落边缘的竹楼中,与猪同眠,他们既畏惧、又好奇地看着新来的犯人,窃窃私语。

曲敏被濮部族人拴在了院中的柱子上。邢娟两女放下柳丰后,也都被缚,与我一齐押到堂里。

我心道:这里定是会议大厅了。只见这座吊角型的竹楼建得十分精巧,楼下空阔,只一壁有墙,楼上住人,倒像只凉亭的样子。

厅中有男有女,皆挂武器,望着我的目光有的诧异、有的疑忌、有的愤恨,各不相同。

我夷然不惧,先嚷道:“喂,孟比,你要杀可以,但要娶我的丫鬟,可没那么容易!”

孟比微微一怔,即道:“你为何不让我娶那女子?若她是你的妻室,马上改嫁便了,若她是你的仆婢,我定会赔你个好价钱!”说罢,命人将曲敏牵上。

曲敏早闻得他言,急道:“主人,我死也不嫁他!”

看来这妮子是怕我将她给卖了,可我哪里会干出这种不得人心的事呢?淡淡道:“我们中原人以义为先,岂会做这种污糟事?”

孟比哈哈大笑,“你们中原人又怎么了?都象郡守那样,贪敛无比、**熏天,我孟比不耻杀之!”

我还未答话,一个已经秃顶,却额戴银圈的长发精瘦老者笑道:“王子杀了刘焉派来的太守,恐怕有所不妥!”

另一粗猛大汉拍案道:“那个家伙把南中都搞成什么样子了!此人不杀,我贡帕第一个不服!”

孟比对这老头似十分敬重,点点头道:“我的确想杀了他。眼下州中烽火正起,南中偏僻,正合起兵之时,轲巴尔大人又有什么不安呢?”

那戴银额圈,被称作“轲巴尔”的老者先朝大汉贡帕白了一眼,道:“没到你说话的时候,滚下去!”

贡帕气鼓鼓地,却不敢违命,径自走出竹楼。孟比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连瞧也没瞧他。

轲巴尔转过头来道:“王子有所不知,这刘焉虽是个无能之辈,但手下招徕的蜀中豪强却是不少。张肃、严颜等人,在巴西、犍为一带极有威信,眼下虽进兵不利,乃是碍于贾龙等兵势浩大罢了。这段时间,刘焉更纠合青羌数千置军中,依我看不消几月,局势便要扭转。王子此时举兵响应,虽有小成,然而羽翼未丰,南中各部又各自为战,故从长远看,乃是不智之举。”

孟比只得点头,叹了口气道:“轲巴尔大人说得对,眼下我还只是个王子,奉王命来此屯守,诛杀太守之事,只能再作考虑。”

我听他们所议论的贾龙、任岐等造反之事,倒是颇有兴味,当初裴怡也知会过我,言刘焉入蜀后,渐至狂妄,后董卓临朝,心生忌怨,遂命司徒赵谦将兵向州,这才说动了校尉贾龙,与任岐合反。但却不知这条消息是否准确罢了。

而青羌者,却是我时常听闻的。因久在西海,了解诸羌种状况,李宣并诸外族降者皆言青羌乃是蜀中叟族劲旅。叟族者,西羌支脉,青羌乃叟人之在南中者,因其服饰崇尚青色,故名。其善战与巴中板楯人齐名,当年我平定峄醴西南诸氐后,曾编板楯白夷龚升等三千人组成“夷箭营”,勿需整训,便成为司马恭属下最强部伍,由此知之。

轲巴尔点点头,拈须不言。孟比朝我冷笑道:“郡守之流我并不放在眼里,哪天取他狗头,易如反掌。至于你,若是将这女子卖了给我,我倒可以放你一条生路!”拍了拍手。

数十名手下顿时搬出十数个大木箱来,孟比下榻走来,一一踢开,其中竟都是些五光十色的宝石、金银和贵重器皿。

“把这女子留下,这些东西随便你挑,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我心中一惊,暗道这家伙难道真的看上敏儿了不成?傲然长笑道:“我这几个丫头,乃是别人送的,原本不值一钱。然而她们自跟了我,水里来、火里去,从来也不皱一下眉头!为了救我,她们拼尽己力,在战场上与百倍之敌周旋来去,浑身浴血带伤,方才救我到此。说起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一文钱也没有,一顿饭也供不起,她们原本早该离去了!可是,她们却都没有走!如今,即使面前有金山银海,也换不去了!哪怕是死,又怎能抹去她们对我的恩情呢?”

厅中诸濮族人皆面色震动,看着自己的王子。而孟比看着早已开始啜泣的曲敏诸女,容色难堪之极。

“好汉子!”他坐回席中,竖起大拇指,忽地出人意表地大喊道,“我们南中人最喜你这样有义气的人。原以为是个懦者,现在看来是我孟比错了!”

他挥挥手,命人解开我等缚索。曲敏立刻奔来跪倒,环抱我的腿便哭了起来。

樊无忧的眼中盈满泪花,模样娇俏动人之至;而邢娟紧咬下唇,一副强自压抑的模样,她做了个令我不敢置信的动作:凑过脸在我颊旁一亲,这才跪倒地上。

我心中大喜,暗道老子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了美人之心啊!柔声安慰了一番,随即朝孟比抱拳道:“

适才失礼!我原以为王子是粗鲁野蛮之辈,现在看来我也错了!对不住!”

孟比一怔神,忽地哈哈大笑,声音震得耳朵隆隆作响,“痛快!你们汉人中,正缺少你这样硬朗而不畏死的家伙!”

我自嘲地道:“王子殿下容禀,其实我一向都极为怕死,不过既然无法避免,也只能硬着头皮撑过去了。”

孟比更是大笑,命人将诸多财物抬了下去,又复恋恋不舍地望了曲敏几眼,这才道:“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孟比向来不喜羌人,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将你们交出去,置换财物。”

我知这些异族人性情十分豪爽,若是吞吞吐吐,不免令人猜忌,道:“既王子相询,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在下金城颜鹰,因与羌族联军作战失利,这才逃亡至此。”

厅中诸人鸦雀无声,稍顷方才惊呼一片。一个冠饰华美的中年女子起身叫道:“你是颜鹰,那个海西之王?”

孟比、轲巴尔等也不无意外。面面相觑半晌,先由孟比开始,众人哈哈大笑,直至涕泪横流,根本也无法压抑。

我其意稍恚,不悦地道:“王子殿下,这……”

孟比捧腹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挥挥手道:“来人,去把那些到过羌地、见过海西王的族人叫到这里!”

好半天功夫,众人的笑声才慢慢停息,几个畏畏缩缩、衣衫破烂的族人走到厅上,弯腰致礼。

孟比神情嫌恶地挥挥手,用异族语与他们交谈了几句,片刻后,孟比方改用汉语道:“你说说那天看到海西王的情况。”

他们当中一人应了声是,用生硬的汉语慢慢道:“海西王居住在布尔罕达群山以北,其宫尤在沙漠之中,城池三重,坚不可摧,名叫醴阳。城中贸易市肆,超乎成都。海西王独居于西山之上,上有凌云巨塔,可远眺境中。我们从几个方向入城,直到下午都还没有走到王府……”

见厅中诸人微微颔首,露出崇拜的模样,那人便继续道:“到了次日,僄越和僰族的兄弟没能得到海西王军师的接见,悻悻拜别。我们几个心想怎么也要见到海西王一面,故而混迹于商肆中,等待时机。那天,我们在城中晃悠,忽然听说海西王朝城郊去了,便急忙雇车前往。远远观看,海西王御驾队伍有数万之多,金鼓银马,铁铠铜盾,是我们这辈子见过最壮观不过的景象!只见海西王乘于王舆之上,正向左右招手……”

孟比不耐烦地道:“将海西王的容貌细细说来。”

“是,是。”那人赶紧收口,道:“海西王高有九尺,体魄强壮,据城里人说,他能生撕虎豹,曾与蛟龙搏斗,杀而吞其胆,故勇力绝伦。他的两臂张开,超过丈许,双足有万钧之力,可踢破八十斤的铁盾。他曾于领地中遇围,骑青骢马,挥舞大刀,独在万军中从容来去,敌将收拾不住残局,谁料他又……”

曲敏早听得“噗哧”笑将起来,我却是越听越奇怪,忍不住叫道:“停,停!我问你,那海西王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人正自口沫横飞之际,乍被打断,十分不悦,然而因我是他们王子的客人,故也不敢辩驳,故作高深地得意道:“海西王姓颜名鹰,字猛禽,是凉州金城郡人。”

我呆了呆,随即哈哈大笑。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颜鹰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竟然有那么多人崇拜我,非要我变成象司马恭那样粗猛刚勇的角色!你们道听途说,压根也没见着我,却是以讹传讹,终于变成这番面目。佩服,佩服!”

那人略略一呆,还待叫骂,孟比挥了挥手,沉下脸来道:“他们是我孟比派去联络海西王的人,若他们所探不实,我自会斩之!然而,阁下自称海西王,却不知有何为凭?”

我笑道:“我原本就是颜鹰,根本毋需证明。若是不信,王子殿子可以派人抓个羌兵来问问,他们追的是谁,不就了解了吗?”

孟比与轲巴尔两人狐疑万分,凑近了以异族语交谈起来。半晌,孟比咳嗽一声,道:“阁下……若真是颜帅,可曾有印鉴为证?”

我摸摸怀中,取出笑道:“倒还没掉。”

孟比大惊,慌忙道:“非是不敬,足相证尔。”亲自兢兢接过,又命人取来一纸文书,与上面的图形细细对比。

半晌,孟比与厅中诸人交视一眼,满脸惊诧再掩饰不住,他挥手斥退旁人,随即将与诸濮族权贵齐齐跪倒,递还印鉴。

“不知海西王御驾亲临,孟比多有得罪之处,望请宽恕!”

我见状反倒不怪罪他们言词中的谮越了,满心奇怪地拉起孟比,执手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王子殿下何罪之有?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与贵族有过书信往来,不知刚刚是何物也?”

孟比连忙道:“那是海西王与蜀中王异夫人的书信,王夫人欲经营南中,故方表露身份。这封信盖有大王私鉴,而适才大王拿出的,也恰是私鉴,两相印证,果然无误。”

我暗道原来如此,嘴角牵起一丝笑容,随口说道:“你又怎知我带的不是官印。”

头戴银圈的秃顶老者轲巴尔欠了欠身,老气横秋地道:“海西王请见谅,方才唐突之举,实因关系重大,不得以而为之。老夫深知汉人官风,海西王为朝廷拜‘虎骑大将军’,秩在公上,加上侯爵赐号,字数不少,故而大印所费金铜恐怕至少也得数斤。将军如今轻车简从,又岂会随身携带呢?”

我忆起那颗巨大的官印,不禁失笑道:“轲老你倒是个明白人!”

轲巴尔受宠若惊,致礼道:“老夫与王子殿下曾数度遣人赴西海,欲求结盟,不料海西王军务繁忙,故迟迟不得晋见。”

我心下雪亮,这老儿趁这个机会,必定要大大地把连本带利的钱都赚回去。微微一笑,道:“王子殿下与轲老有事但请吩咐,如果能办的,我一定愿意帮忙。”

这招以退为进,实是精妙。轲巴尔、孟比两人,连称不敢,慌忙将我们都迎上主座。我谦辞着,与他们各分两厢,又再三请孟比上座。当下相对尽欢,执礼时也变得礼貌非常。

“这位是我族中长老,轲巴尔大人,我们眼前这块土地,直到北面大山边缘,都归他管辖。”孟比介绍道,又复呵呵地笑了起来,“适才看见的那位壮士,便是长老的爱子贡帕。”

我恍然点头,当下两方正式见礼。孟比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我族嶲唐部头领内丽夫人,是大王座上贵人,如今是我最心腹的手下,指挥五军。”

那名冠饰华美的中年女子起身见礼,我连忙拱手,心道:一族首领原是大王的人,现却归附王子,难道濮族大王会坐视不见?观其姿容秀丽,年轻时定是美人,想必有许多风光不尽的往事了。欢笑道:“夫人真是漂亮,我们中原罕有像您这样英姿勃勃的女子!”

内丽嫣然一笑,用不标准的汉语道:“多谢海西王夸奖,不过我已经有了丈夫,恐怕不能再改嫁大王您呢!”

孟比见我错愕,不禁哈哈大笑,“误会,误会!南中俚俗,有男子称赞女子美貌,便是邀婚。女子若看得上他,就算已经结婚,也可以通过部族长老裁定,再行改嫁的。”

我心道原来如此,左右看看,曲敏等早是醋意涌上,都别过脸去不睬不理。

见我尴尬,孟比又朝旁指引道:“这两位,是我的属下,一个叫杜冲,一个叫韩偈,都是犍为人。”

两个劲装威武的大汉起身拜见,孟比笑道:“杜冲制造药针十分精当,自原先擅毒针的蛮族被我王消灭了之后,他们两个就专研此道,如今方有小成。”

我听他如此说,便将那天于河谷边看见吹箭威力的事情说了。孟比先是惊讶了一番,随后笑道:“海西王真是豪杰,玛曲地的山路如无马力相助,极为难行,海西王独身能闯重围,实令孟比汗颜,自愧不如。”

当下,他命杜冲取了两小瓶特制的解毒药来递与给我,言用温水吞服一粒,便足可拔除残余的毒性。不过若被毒针刺中,则需立刻在四肢末端放血,再用百粒药丸,以温酒、尿液混和吞下,需在一个时辰中连服三次。当然,若是箭中心脏,或颈脖、头颅、面部或两肩,则基本靠运气了。

我心中暗感震动,为表谢意,我也大方的表示,将捕获的羌马全部转送给他。孟比大喜,连声道谢,再将句町部、叶榆部、邪龙部、桐师部与姑复部首领温括、高雄、吾麻赞、乞久、伊尔遂一一介绍给我。

之后,我便先将战败后逃亡突围的事情尽数道出,其中不乏吹嘘大言之词,众人都听得咤舌不已。

轲巴尔一拈长须,哈哈笑道:“若如此说,海西王真是胆勇过人,怪不得四方称为‘明王’!”

内丽夫人也双目闪光,毫不避嫌地娇笑道:“海西王这般俊俏人物,连我都有些动心了呢!”

诸人无不大笑。孟比敬佩道:“当时见尊属独力,便能力阻羌人骑兵队,便知遇到奇人,哪里知道还差点得罪了海西王!”连连致礼赔罪。

我令曲敏上前拜见,孟比受宠若惊,笑道:“小姐若有心长居,我孟比定会虚位以待!”

曲敏脸红耳赤,轻啐了一口,便即退下。我哈哈大笑,“看来王子殿下真是看中了我这个丫头呢!”转头见曲敏神色不属,颇有怨怼之色,忙转口道:“不过殿下也不用如此着急,我领地中还有不少姿色、勇武都不下敏儿之辈,待我回去后,定当参照此类,为殿下好好地物色些个!”

孟比闻言大喜,跃起拜道:“如此,多谢海西王!”

我朝曲敏诸女微微一笑,才道:“今天我才听说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个称号,不过肯定是殿下派去的探子弄错了。如今醴阳城内外,除了西域客商,没人会叫我甚劳子‘海西王’,哈哈,想起来也真是可笑,海西熊戎就那么丁点儿地方,就算称个王也是个假王,还不如当虎骑大将军来得痛快呢!”

众大笑。孟比便待唤上几个使者,重重严惩,他朝老长老轲巴尔道:“适才那回禀的家伙叫吉布当,是个赌徒,家里连老娘都卖了。他恳求到我这儿当仆役,并献上他的女人,我还未曾答应。”

轲巴尔正色道:“好赌者纵家财万贯,也会随时失去,急红了眼时,连老娘与女人都卖,那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孟比连连颔首,道:“当初派他去联络海西王时,什么都没办成,反而染了身赌瘾回来,今日不斩此人,麾下难安。”

我心中一跳,暗想:醴阳那许多大大小小的地下赌档,难道还没被我铲尽吗?都是那霍统流毒不浅,竟然连外族人都没有放过。

那个吉布当走进来后,似乎知道不妙,连连叩首流涕。我见状不忍,更何况若因我而杀人,难免失宾客道义,劝道:“王子殿下暂宽圣裁,先放他一马,若他日后再行违法之事,杀之不迟。”

孟比闻言沉吟了良久,才命将此人拖下去用竹鞭抽打百下,点头道:“今日看在海西王的面子上,就先饶了他,不过轲老以为,此人会否改正?”

轲巴尔道:“男人不担其责,反而卖出妻妾,与禽兽无异。”

内丽夫人也道:“这种人,我看到就恶心,依着我便一刀杀了,悬首在门。”

我稍露窘色,孟比犹豫半晌,仍是挥了挥手,以示不议。我趁机转移话题,朝轲巴尔道:“轲老适才对我说起之事,不知其缘为何?”

轲巴尔望向孟比,沉吟片刻,方道:“此事说来话长,海西王既与王子殿下交好,则老夫来说个由头亦无妨。”

缓缓拈须道:“我们哀牢濮族属濮人一支,想当年周武王誓师伐纣,庸、羌、髳、微、卢、彭、濮八族中,我族人数最多,分布地域也最广,故有‘百濮’称号。如今蜀地濮人极众,我部原为掸、盘越二国所隶,后诸王内属,方才重归汉国。由于崇慕先祖文化,诸部族酋长、大王皆以习汉语为荣。我们濮部在永昌郡西面,处于平原,有两条大江,十座大湖,产稻粳蚌珠,百业兴盛,后遂以此东讨不臣,渐渐平定了十二部、三十洞与百种蛮人,建立了今日的辉煌局面!”

我连连点头,心道:前次曾听徐邶说起,如今却真到了永昌,真可喟叹世事变迁了呀!轲巴尔继续道:“然而,我王定业以后,沉缅酒色,不驭众理民,却发工伕万余人,在两江附近的尖耳山起筑王宫,各部皆有怨声。而我王下有七子,除王子殿下外,大多是些无能之辈,他们谋短识乖,近佞妄言,竟使大王对殿下渐渐产生了疑心。如今,借羌族入境之事,将王子北调,实是流放观察之举。”

孟比脸显沮丧,连连摇头,却不吱声。

轲巴尔叹道:“我乃族中长老,却也劝说大王不得,遂私下调集了亲信兵马,与王子会合。不料这更招致大王的疑心,如今差不多要兵戎相犯。”

我不动声色地道:“眼下殿下有军几何。”

孟比轻声道:“长老部三百人,内丽夫人五军千人,五部酋长四百,我的卫军九百,加起来有二千六百人。”

“那濮部王呢?”

轲巴尔道:“大王自部号称两万军,实则总兵力六、七千人。然而,加上诸长老、六位王子与其他部族的军队,恐怕超过三万。”

我心道:可以利用的兵马才这么点儿,也敢搞叛乱,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微微笑道:“当初轲老有意与我军结好,是否也为此事呢?”

轲巴尔摇头道:“那时大王还未猜疑殿下,然老夫却觉得大王心绪无常,恐有变化,故而力谏王子交结各部各族,尤其要交好海西王。”

我怪道:“这是为何?我熊戎距永昌数千里,所谓远水不解近渴,轲老是个明白人,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轲巴尔正待开口,内丽夫人笑着插嘴道:“海西王是明知故问了。南中地域,旁人插不得手,海西王你却是游刃有余啊!此地颜商遍布,多是拥有一定财势、权力者,少数还募有精锐武卒,虽郡侯之命亦不遵从,由此可见海西王的厉害!”

我闻言苦笑道:“这些事情,都是我手下打理,我却从来也未知其详。蜀中大豪严睆严忠明去世后,我去了其府,始令王异主事。除此外我对南中的颜商情况,所知恐怕还没有各位详尽。”

轲巴尔道:“汉话有言用人不疑,海西王真是当得!”

我连连摆手,轲巴尔呵呵一笑,这才道:“海西王所提起之严睆,我只是略有耳闻罢了,而那个王铁算,才算是蜀中振名!此女在南中势强,连郡守亦畏她三分,然各族酋长、部落首领却以其重诺,故多愿结交。她在不韦、博南、楪榆诸县,皆有商号,屯私兵各有千数,与我们颇有生意往来。只是今日方知她是严睆之妻。”

我点了点头,不经意地问道:“那么,她与你们说起颜商之事,难道不怕官府知晓?”

轲巴尔道:“海西王请宽圣心,当时王铁算前访南中,渡兰苍水,与孟比殿下秘密会谈。由于我王对汉人渐生反感,许多贸易都通过盘越或掸国商人来做,因此激起汉商的普遍不满。殿下按老臣之意,主动会函王异大人,方才有她出示信函之事。实则听说王夫人也是在征求了君上的意见后,这才晓示殿下的。今知此事者,只厅中诸人尔。”

我放下心来,笑道:“颜商关系我军钱粮谷输,极为重要,故而不敢轻易暴露,否则各地州府、郡中必生觊觎之心,长此以往,安有好事?”

孟比道:“初时王大人来访,我们并不知内情,然却明白需借重其力,以保我身。王大人出示信函,意在使我部归属颜商,此后凡买、卖、行商诸事,都须通过彼此协商确定。实话说,这种条件是我孟比是无法应允的。”

轲巴尔见我神情微动,忙笑道:“王子殿下生怕实力不够,无法取得大权,故不敢贸然应之。如今局势改观,不但是颜商相助,且有海西王亲临指点,相信我族很快就会恢复到往日的气象。”

我心道:当初与王异会面,她并未报告蜀南各地的颜商情况,而今濮族诸人所说是否确切呢?他们本身也正酝酿着内变,我若投资在孟比小子身上,又是否称得上明智之举?

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想到王异号称“铁算”,精明至极,她能取得其父允准,将我与蜀中的密函示以外人,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

忙暗呼机不可失,换了一脸诚恳的表情道:“轲老如此推重,颜鹰实不敢当。孟比王子与我有缘,而更蒙各位看得起,我颜鹰又岂能袖手旁观?我在熊戎时,也多与各族首领接洽经营贸易诸事,不知将来殿下得登王位,会否允诺由颜商来专营濮部的生意呢?”

众人见我此说,哪还不知我已然变相答应支持孟比?无不欣喜若狂。孟比感激拜道:“得蒙海西王金口玉言,孟比在此发誓,若果真取得王位,便将我辖境内各族的交易,尽与颜商互市,若背此言,人神共诛!”

我知道这些外族人极重誓言、然诺,所发之誓比盟约还要有效,遂起身与之连击三掌,哈哈大笑,“殿下请放心,待我先察知详情,再做安排。眼下请殿下速速知会王异,让她派人来此见我。”

吩咐取笔墨,便在一竹蔑上草草写了几字,交给孟比。孟比郑重地道:“请放心,不韦距此不过六百里,一天便能送到宝号。”

我见他亲自指派此事去了,便朝轲巴尔问道:“轲老,请恕我愚笨,这两日逃得慌了,也不知这里是何所在。东面的那条大河,究竟叫做什么名字?”

轲巴尔拈须笑道:“海西王从周水顺流而下,竟不知其名,怪哉!”

我苦笑着摇摇头,心有所悟,暗道:当初徐邶在大石堡中,曾提起过周水名字,感觉偏远无比,如今冥冥中似有天数,叫我顺此水而下,还差点喂了鱼将虾兵,真是巧合得紧啊。

轲巴尔见状,又与众人尽情笑了一番,“此地称黎贡山,连绵数百里,翻过此山西行,便是我濮部族生存的大平原了,而往东越周水,复行六七十里,可又逢一江,名兰苍水。很久以前,曾听汉人有歌曰:‘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度兰仓,为他人。’呵呵,这的确很有些道理!”

我恭敬地道:“轲老博识。”又问起濮族的诸多风俗习惯和规矩,以及永昌郡的现状,轲巴尔都不厌其烦地讲了。方知濮人原建国在江、汉一带,与同属濮族的楚国为邻,后遂为楚吞并。史家言楚境内民族时,先称之为濮,继称之为越,可见濮、越同源。其风俗好用铜鼓,居于“干栏”,也就是两层的竹楼,下为马厩猪圈,上住人,等等,这些多与夜郎族相同。怪不得曾听原客曹尚书竹獠有言,其族乃与滇濮同系。

稍待片刻,孟比回来,说晚上要行宴为我接风,并让仆隶带我们到旁边客楼休息。

我谦谢了一番辞出,先问仆人道:“我们抬来的那人现在何处,身体可有好转?”

那人瞠然不知所谓,说了通异族语言,我这才明白,原本也不是所有人都通晓汉语的。叹了口气,示意他前头带路。

原来,孟比早已命人将柳丰安排在侧厢,此时已喝了药,有专门的女婢伺候。我察看柳丰气色如常,知无大碍,便先安慰着,说了些静养的话,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竹扉方掩,便闻三婢跪叩之声。我惊问其故,曲敏语带哽咽地道:“奴婢们得闻主人的心里话,感动万分!

那些在奴婢看来不足一谈的事情,竟劳主人如此牵肠,实是令奴婢羞惭。请主人受妾等一拜!”

她们叩地有声,脸上都露出微微的喜色。也许在她们看来,主仆之间,如千山万壑,无法逾越,而我能如此人道地对待她们,没有把她们当作物品,已经很是不错了。

当然,这却更加激起我的不满。我搀扶起她们,命她们在榻上一一坐了,这才正容道:“敏儿、娟儿、无忧,若从前我把你们当做奴婢,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不是了!”

三婢大惊,眼中噙泪,便待告罪。我笑道:“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要还你们自由之身,日后去留,悉听尊便。若选择走,我会给你们一笔安家度日的盘缠,若是不想过平常日子,就算王府侯院,我也会为汝等造来。”

众女其意稍释,曲敏哀声道:“奴婢们自随了主人,都十分快乐,纵然贵为天子宠妃,也不及奴婢的十一!

主人之命,请恕奴婢们不能相从。”

复齐齐跪倒,泣声道:“请主人怜悯婢子们吧!”

我心下大震,搀起她们,鼻中一酸,勉强笑道:“你们哪……”将之皆搂进怀中。

众女见我“回心转意”,各自惹动情怀,嘤嘤低泣。我好容易安慰了她们,这才硬着心肠下令道:“那其他话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你们也别一口一个奴婢的,都自称属下吧,叫我将军或主公就行了,不要再称主人。”

三女猛然点头,我见她们脸上泪痕犹在,如带雨梨花,不禁极怜,每个人脸上都香了几口,权作“牿赏”。

邢娟这丫头被我吻过,连身体都颤抖起来,抑制不住,赶紧匆匆退下。

曲敏在我怀中嘻嘻一笑,“娟儿妹子脸生嫩得紧,主公可要好好地怜惜她呀。”

樊无忧道:“这么多年来,婢子……哦不,属下就没见娟姐露出过如此儿女情态,看来主、主公已经成功地打动娟姐的心房了呢!”

我佯嗔道:“这丫头胡言乱语,当心我撕你的嘴。”

正谈笑间,忽地外头甚重的脚步声走来,在我门外停住,有人沉声道:“打扰贵客休息了。白龙洞二位长老、博南祭师等奉孟比王子的命令,来见海西王大人!”

我轻轻放开二婢,道:“不用客气,请进来。”

来者三人,两男一女。濮族白龙洞是其族圣地,通常是族中权贵后代甚至王子们青少年时学习的地方。轲巴尔长老曾提及此事,也作为孟比已有许多势力暗地追随的证明之一。

两位长老一名庞芝、一名郑颙,都是巴人。看他们名姓,应该都有汉族血统,然而打扮与轲巴尔长老并无异处,甚至耳朵上垂有四、五只耳环,好象以此来显示出他们身份的不同。

另一位“博南祭师”则是中年妇人,叫做乙敦,面目沉肃。众人见礼已毕,她开言道:“我是濮部掌管贸易经营与财政的祭师。阿堪得亚王派我巡视各个王子的辖地,以确定顺位继承者。听说孟比殿下请到了海西王,所以特地前来参见。”

听起语意,倒让我吃了一惊,孟比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计划未定之前,怎能突然把我抖露出去?

万一这个叫乙敦的婆娘有狼子野心,回去如实禀报的话,岂不是坚定了濮部王讨伐的心意吗?

心头微寒,又想自己还是趁早留条后路,免得羌人之事未曾搞定,先被濮人的吹箭戳了个浑身窟隆。

定了定神,索性豁出去了地笑道:“乙敦祭师查看了七位王子的领地,不知对谁情有独钟呢?”

博南祭师乙敦露出淡淡笑容,道:“阿堪得亚王乃南中霸者,所生七子皆有特长,一时倒还难以定论。”

我见她的暧昧态度,哪里不知其详。心中暗骂这婆娘莫非也有汉族血统?个个都老得成精了!直言不讳地笑道:“孟比王子有胆有识,意气奋发,是我见过足堪指点的后生,我在南中也有数万精锐,以后也当考虑与王子殿下合作之事。”

藏头露尾的一番话,说得她眉锋大动,而二位白龙洞长老却是暗自窃喜。乙敦道:“那么说来,海西王是决定支持孟比殿下的了!海西王大人远道而来,难道只是为了扶持我濮族立嗣之事不成?”

我心叫厉害,装作不经意地道:“近来与羌军交战于玛曲,不日便可将之纳于我军控制之下,如此,与近邻交善,也应被提到重要的位置上来!蜀中物产丰盛,又属兵家要略之地,然因州牧刘焉之故,我军很难进入。

此番孟比殿下承诺予我麾下颜商优待,日后可行使诸多便宜之权,我军得益颇多,所以不能不慎加考虑。”

白龙洞长老庞芝见乙敦陷入沉思之中,忙道:“祭师,现在我王身边多有奸小,大长老受其猜忌,已被夺去兵权,洞主迦木罗大人已经决定扶助孟比王子殿下了。”

另一长老郑颙也道:“请祭师仔细考虑,此事不能有半点犹豫心软,否则大王那边知晓,不但我们白龙洞,就是祭师的邛都部也只怕要毁于一旦!”

乙敦摇了摇头,良久才道:“请二位长老见谅,我想与海西王单独谈谈。”

庞芝、郑颙见此,虽稍有不悦之色,但仍依言退出门外,脚步声渐行去远。

我心道:原来这二人也在劝说“博南祭师”投靠到孟比这边来,说起来三位求见,其实是一位来见,另二位作陪监视的罢?心下对这蛮夷小族中,也有这类钩心斗角的事情,颇感好笑。

乙敦等了会儿,这才开言道:“请海西王暂且摒退左右。”

我摆摆手道:“她们都是我心腹之人,不妨事,祭师有话请讲。”

乙敦看了曲敏两人一眼,只得道:“我奉大王之命,巡查王子领地是假,探明孟比殿下是否有反意是真。然而海西王的一席话,却使得我捉摸不定。到底海西王支持孟比王子,所意为何?要知他虽是阿堪得亚王的大儿,却是诸子间兵力最微者。支持他的,不过轲巴尔长老与内丽嶲唐部五军而已,孟比虽得人心,却备受王廷的猜忌与排挤,此次阿堪得亚王召集诸子于尖耳山王宫大会,独不召孟比,是否因此便被大王属意诛灭,还未得而知。”

我闻言震动不已,搞了半天,孟小儿竟已是穷山恶水,在苦苦挣扎了?我心中叫苦,片刻后才提起精神来。

微微阖目,道:“不知王廷内部,对那些继位人选都是怎样议论的?”

乙敦挑了挑眉毛,缓缓摇头,露出颈间三、四只沉甸甸的银环来,她侧首沉思,倒也能看出年轻时迷人的风度,“不瞒海西王说,阿堪得亚王七子,除了孟比殿下,其余都是娇矜淫逸的贵公子罢了!大王属意于幼子拉禺,不过他还未成年,眼下根本不适合确定为继承者。”

我见与轲巴尔与言略同,不禁复有信心,哈哈大笑道:“史上去长立幼者不鲜,而又有几个善终?乙敦祭师,我观汝谈吐,一定多方学习了经籍书史,岂不闻‘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生富贵而能不骄傲者,未之有也’。象孟比这样长期被猜忌、冷落的王子,方能苦学奋进,终有大成,而那些娇骄公子哥,虽暂时气焰嚣张,又将能维持多久呢?”

乙敦闻言,用手轻轻抚额,向我躬身致礼,“海西王的话,象一阵春风,吹到我的心里去了!不过,若阿堪得亚王执意来讨,十万大军,又岂是孟比殿下能对付得了的?”

我不去正面答她,反而问道:“你们大王如此急着立嗣,究竟为何?”

乙敦微怔道:“阿堪得亚王自九次东征胜利后,功名达于极致,濮族数百年来未尝有过如此盛况。故因此后,逐渐志得意满,刚愎自用,谁的劝告都不听,惟独宠幸佞臣和几个美貌的盘越国妻妾。他在尖耳山修建王宫,发动三十六部、七十二洞和各族仆民,耗资巨大。自我接掌祭师之来,岁收黄金四五百斤,然而筑建王廷主殿,便用去黄金二千四百多斤。各部族深受其苦,相继反叛。如今,更因财力无以为继,他不得不暂停筑城之事,为此,数名曾因劝谏的长老和臣僚都被斩杀。而且自去年始,孟比殿下数度出征,皆获大胜,而亦曾谏止修宫,还在僄越等部落间实行奖励耕殖之事,颇得人心,故而加深了大王的猜妒。此时重提立嗣的事情,也有部分原因是针对孟比王子的。”

我的心于是完全放下来,通过乙敦的叙述,几乎可以肯定孟比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获得了优势,虽暂时弱小,但不无壮大并取胜的可能。那个濮族王先胜后败,可谓皆因骄起,这种人是不值得留恋的。

难怪像轲巴尔、内丽夫人那样的睿杰也俯首甘为孟比所用,这小子确有高招。若再加上我“海西王”颜鹰,岂不是事半功倍么?

我强忍住偷笑,适才还因贸然支持孟比而懊恼的心情,此刻也不由得大为开朗,道:“你们大王真不中用,年轻时那些锐气,都在花天酒地中消磨光了!祭师,我可保证孟比殿下作为继承者,对你、对我、对整个濮部族,都有好处。”

博南祭师乙敦眼光一闪,微笑道:“如此,请海西王指教。”

我点了点头,眼光锐利地上下打量着她,才道:“祭师是想在选择继承者的过程中,发挥作用,进而改变或控制濮族的权力格局,不知我说的有没有错?”

乙敦见我一霎不霎地望着她,竟不敢与我对视,半晌才低头悠悠叹道:“我邛都部在越嶲郡北,距王城最远,大王一直都不放心我们部族,要求收兵质子。我部族常驻王城有千余人,除了粮食,什么都不给,族中怨声载道。那些放纵难治的渠帅、酋长,哪里知道我的苦处?我忍辱负重,皆为等待时机。一旦阿堪得亚王死去,诸子争权,便是我邛都部重新独立的时候!”

我见自己所猜,虽未中亦不远矣,微微笑道:“若照祭师的计划看,自然是濮族越乱越好,若孟比登位,你们邛都部要想独立,只怕甚难。”

乙敦淡淡朝我一笑,道:“如今海西王要帮孟比殿下,我当号召族中,团结在太子周围,同进共退,以创大业了!”

我愈发觉得这个祭师伶牙俐齿,甚至超过了汉人,心中喜欢,不禁哈哈笑道:“祭师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正面的回答。然而听了之后,却也不觉模棱两可,真是佩服!”

乙敦的脸上,显出稍稍得意的神色,“海西王过奖。我们濮部物产丰富,您若长驻于此,定当永享富贵,无他处可比。”

我淡淡笑道:“祭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乙敦淡淡笑道:“我们濮族得名于竹,竹名濮竹,节间相距一丈,甚是珍贵。更出铜、铁、铅、锡、金、银、光珠、琥珀、水精、琉璃、轲虫、蚌珠、孔雀、翡翠、犀、象、猩猩、貊兽等,商贾无不大收其益。此地气候温暖,山川秀美,人情纯朴,极宜久居。海西王可赴尖耳山,瞧瞧我族的宫殿,与您在醴阳的王城相比,又相若何。”

我脸色数转,良久方笑道:“祭师话里有话,语辞隐晦,不过我还是能听得出来。曾听《管子》有云:微邪,大邪之所生也。祭师欲构其难,好独秉大权,或是想让我长居此间,可使汝从中得利乎?人贵有报主之忠,尔王想必待汝不薄,你又怎能忍心引外兵而致内乱呢?”

乙敦容颜瞬间变得惨白,半晌,方象抛开了伪装一般,咬牙切齿地道:“阿堪得亚王为一己之私,频动兵戈,我部兵败,方不得不暂降于他。然而,此仇我焉能不报?等了许多年,我好容易才等到这样的机会,我是绝不能放弃的!绝不会!你明白吗?!”

我见她神色转厉,朝我凶狠地叫嚷着,又或垂头喃喃低语,不知正转着什么疯狂的**头,大别常时,心下不由恍然。暗道:此人原来与那濮王有着莫名深仇,已经到了无法释怀的地步,常年累月的压抑和忍耐,几乎把她磨光了,然而听到我这一番话,不由得勾起仇恨,方才大失常态!

见她似乎要择人而噬般地,露出异常凶狠的表情,不禁心中恚恼,左右开弓,突然狠狠地打了她两记耳光!

乙敦疼得叫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着我。

我摆出副狠毒的表情,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感觉畏惧,这才冷冷从牙缝中吐出话来,“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仇恨,但不要对着我发脾气!你想报仇?可以!我会让你满足,但你不要妄图干涉我的事情!我在南中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皆可次之。你若不听话,我会集结大兵,先把你邛都部踏平,不论男女,统统变成奴隶!至于你……”我狞笑着,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就送给六位登基不成的王子,告诉他们,是你坏了他们的好事,请他们按其心愿,随心所欲地处置你!”

乙敦颤抖起来,歪身坐倒,脸上近乎于亢奋的神色慢慢转黯,最终变成灰白,她颤抖着叫起来,“不,不要!海西王大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叩首求饶,还抱住我的腿,拼命亲吻着我的袍子。

而曲敏、樊无忧二女,此刻都被我的举动吓住。她们坐在一边,虽不说话,脸上却都露出畏惧、嫌恶的表情。

我朝她们露出恐怖的一笑,这才将乙敦温柔地扶起来,眼光却十分邪恶,紧紧地盯着她,让她琢磨不透其中的内涵,“祭师,我非危言耸听,我有办法让你报仇,不过那仅限于你个人!告诉我,尔王于尖耳山王宫的会议何时举行?”

我凑嘴过去,轻轻在她耳边问出丝毫不带感情的微妙问题。乙敦差不多失去了自由考虑的能力,依靠在我怀中的身体颤抖着,几乎要哭了出来,“下,下个月!”

我搂住她,用极低的声音继续缓缓地道:“好极!那么若是我加上孟比的部队,能否战胜王城卫军,突入宫中?”

乙敦呼吸顿时一滞,随即胸口急促起伏,似乎要窒息了一般!

我提醒般地狞笑道:“你不是有精锐部众,守卫王城的吗?”

乙敦完全脱力,虽紧紧抓住我两臂,仍是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她全身打起寒战,隔了半晌方醒悟过来,“你,你是让我去杀……阿堪得亚王?!”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汉末浮生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汉末浮生记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节 濮部秘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