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开府纳客(6)
“行了!慢点说,小心噎死了。”卫缺笑道,“司徒家的船到了?”
“刚……刚过老鸦口,换了小船,快……快……”
芦花荡本是长江支流里的一片小湖田,离金陵尚有数天航程,周围港汊密布,仅有一条水道贯穿湖心。江水入湖时流速减慢,日积月累,将湖口淤成了尖长略弯的形状,当地居民称为“老鸦口”;南端湖水入江处则流速激增,出口扩大,名为“鱼肚浦”。
老鸦口淤得厉害,大船吃水太深,必须改换舢舨轻船才能通过。卫家拥有几艘豪华舒适的三桅大船,舟行如履平地,平日分泊老鸦口、鱼肚浦两处,改以寻常小艇通行湖域,便为此故。
其时南唐与中原的晋帝国不睦,阻断了长江两岸的交通,平日南北往来,须得假道南平(湖南)顺江而下,才能抵达南方诸国,因此从北方来此的大船须暂泊于老鸦口。若在老鸦口换上小艇,人就离芦花荡不远了。
卫缺双眉一轩:“老鸦口么?那就是到了家门啦!走,咱们瞧瞧贵客去!”身形一动,拉着滕贵飞掠出去。
两人奔至码头附近,周围早已挤满围观的人潮,怕是全芦花荡的老老少少一股脑儿都塞到这点弹丸之地来了,再也无法靠近。卫缺灵机一动,让滕贵留在原处,自己攀着晒网的竹架跃上房顶,忙不迭地捋起袖子,大模大样跨坐在屋脊上,俨然一副村里顽童的架势。若是看在外人眼里,任谁也猜不出这位捋袖披发的小太保,竟是堂堂“玄牝庄”卫家的三公子。
一艘小艇缓缓靠岸,艇末的梢公发一声喊,岸边的两名水手立刻跳入浅水,拉着船首将缆绳系上码头的短柱。船上的三条人影分别跃上码头,或敏捷,或曼妙,身手竟都利落不凡,围观者“哗”的一阵低声赞叹,依稀夹杂着几声喝彩。
当先的男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约莫二十出头;另一名男子看来还比他小了几岁,两人面貌十分相似。最后上岸的是位身着嫩黄衫子的姑娘,生得娇小玲珑,卫缺没心思细看她的容貌身段,目光紧盯着那名高大的青年汉子,从头到脚,从形容、举止到衣着佩剑,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如果没错,那人便是司徒家的长子、人称“万云手”的司徒齐了。卫缺想。
司徒氏是洛阳望族,祖上又与中原六大门派之首“春秋门”极有渊源,在江湖上算得是累世名门,家主司徒千军号称“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以一手“长空神掌”威震关中,素有“落影狂沙”的美誉。司徒家与卫家交情深厚,司徒千军此番携子南来,除了互叙情谊外,另有一项重要任务:替长子司徒齐提亲。
娶卫家那个到二十六岁还没嫁出去的、唯一的女儿。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卫缺趴在屋脊上半眯着眼,目光锋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刺探着那个黝黑英伟的青年男子。
“你……配得上我姐姐么?”
未来的姑爷来到,芦花荡的乡民们纷纷涌到码头观视。桂嫂匆匆收拾摊子,忽见算命摊的白发老人动也不动,不觉诧然:“老爷子,您不去瞧瞧?”老人拈须微笑:“不去啦,我想再做点生意,今儿还未开张哩!终不成都靠大嫂接济。”
桂嫂心想:“整条街都走了个精光,哪有生意可做?”不忍扫他的兴,只说:
“多副碗筷,算什么接济?我今晚不上庄里吃酒,老爷子可来用饭。”
“多谢大嫂。”
茶馆内外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人回头,却见孙秀才也在。
“孙先生也不好热闹?”
“卫家是富户乡绅,他们要嫁女儿、选翁婿,与我这布衣酸丁何干?”孙秀才微微冷笑,“玄牝庄依山傍水,本是个能旺几代的形势,只可惜后人不肖、其势孤伶,看样子也快到了头。凑不凑热闹,也就无所谓了。”牙板遥指,正是远方跨着屋脊的卫三少。
“原来孙先生也会相人,老朽真是现丑了。”老人道,“不过依我的浊眼,卫家三少爷相貌堂堂、骨骼清奇,实在不像个有辱门楣的模样,还请先生指点一二,给老头子长长见识。”
孙秀才摇手:“我是个读书人,岂知图谶之事?老爷子莫要取笑。我观察那位三少爷的样貌言行,好事轻动终不下人,只是深海之龙泅于浅滩,必定兴风作浪,于龙于人,都不是件好事;若早生四十年,兴许又是另一个钱镠。”
老人白眉一轩,饶负兴致:“先生与吴越王钱镠很熟么?”
孙秀才哑然失笑。“我本是杭州人氏,这童子科的举还是在吴越国内中的第,其后虽屡试不中,无缘上殿面见国主,总在家乡听过许多传闻,深知其人。钱镠年少时不事生产,好舞枪棒,好打抱不平,结交江湖朋友,被乡中父老视为无赖,如非投军打黄巢,不过就是一贩盐私枭罢了。现今南唐境内升平,却没有黄巢可打,我尝私下对卫庄主说:‘此子终必惹祸,须严加管教。’可惜他卫家门楣甚高,未必能听寒士之言。”
老人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我得好好为这位三少爷卜上一卦啦。这门生意甚好,甚好!”收拾笔墨,卷起旗招,缓缓朝远方走去。孙秀才微微一怔,探头急唤道:“老爷子,您走错边啦!人还在码头,您却往玄牝庄去。”老人远远摇手:“我掐指一算,料定他今日又要闯祸,先往庄后小门去等。”头也不回,佝偻着矮蜷如虾的身子,转眼不见踪影,声音却犹在耳畔。
码头那厢人声鼎沸,司徒家的泊船已然入港。远方的天空云霁风清,阳光照得港面上波映粼粼,谁也没看出在湖天交界的彼端,一抹若有似无的阴霾正隐隐翻涌,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