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方圆神诀(7)
须知武功秘籍与普通书籍大不相同,多半藏有夹页、夹层、套书、无形暗字、哑谜图画等机关,用来保护各家绝不外传的心法奥秘。卫家搜藏了上千部武功图录,穷尽十几代的心力努力钻研,正是此道的大行家。卫缺从小耳濡目染,拿到书一不看内容、二不管好坏,先研究书页装帧有无古怪再说。
这部《方圆诀》封面华丽,内页却十分陈旧,显然外皮经过修补,那硬底的锦织绣面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卫缺看得趣味盎然,本想一刀划开装线,拆开来一探究竟,碍于此书终须归还父亲,只得作罢。他随手翻开检阅,书中字句皆以钟繇体的雕版大字印成,印工粗劣,似是坊间手笔;行与行之间的距离颇宽,当中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夹杂着朱笔批注,令人眼花缭乱。
卫缺翻到的那页印着:“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这段文字是他自小便抄熟了的,乃出自《庄子》内篇的《大宗师》。卫缺心里直犯嘀咕:“明明就是《庄子》内文,怎地换了个名儿骗人?”顺着首句“杀生者不死”看去,只见旁边一行小字:“绝贪生之虚觊,谓之杀生。夫观四肢百骸之用,存乎一息,不为物境所迁,随变化而俱往,流转川行,任其自将,焉得尽时?是人自尽也。”其后教人如何导气自然、如何发力于无意之间,竟是门深奥的内家心法。
卫缺微微一怔,随即醒悟:“是了!定是某人在读《庄子》时灵感忽至,创制了这门武功,随手写在书页的飞白处。后人为保留真迹,于是将写了心法的这篇《大宗师》拆下,另行装订。爹让我抄写的《方圆诀》,自然是指这些写在行间的蝇头小字了。”只见每句印文旁都写满了小字,或引郭注,或引崔■、向秀之注,甚至有骈四骊六的汉赋体裁,注明是出自汉代淮南王刘安古注的。但无论是哪一家言,皆被阐发为导气运行、心死神活的法门,信手拈来,文字清丽晓畅。卫缺一路追读,越读越是骇异。
这页心法教人如何置身于变乱纷纭之中而五体不动,将四肢百骸、气脉运行化为一面明亮的镜子,藉此反照将、迎、成、毁的各种变化,一面送往一面迎来,一面坏灭却又一面生成,因之旧力不断、新力迭生……
雁书三复。这是“雁书三复”的心法!从未出现在卫家任何一本典籍、仅靠父亲卫玄口传的卫门绝技“雁书三复”,竟是来自这部神秘的《方圆诀》!
卫缺双眼迸出奇异的光芒,口中不自觉地默诵着那些比父亲所授更精微奥妙、更博大深邃的的细小字句,以颤抖的手指揭开了下一页。
卫玄在书房里端坐片刻,倏地一挥手,数尺外的灯焰“噗”一声骤然灭去,灯上的薄纱罩笼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子时已过。
今晚的上巳宴热闹非凡,卫玄命厨房准备了丰盛的筵席,乡民无不尽兴,吃喝到入夜后才零星散去。庄里的仆役丫鬟忙碌了一天,俱都早早就寝,整个玄牝庄的灯火不到戌时便已全数熄灭,只剩下书房还透着些许微光。
现在,连书房都已笼罩在这片寂静深沉的黑暗之中。
卫玄换上了一袭黑衣。并非寻常窄袖紧身的夜行衣,而是通体漆黑的华贵绣袍,两肩披挂绸缎缀成的披膊(软式肩甲),紧连着宽大的护项披肩,头戴模仿兜鍪(头盔)形制制成的掩耳头巾,哪里还像个武林世家的家主?简直就是唐太宗麒麟阁里挂的边帅图像。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青铜面具,长吻炽目、飞鬃如电,制成怒贲的天马形象,造型线条利落如刀,极为传神,正是卫缺见他自密柜取出之物。马脸面具上布满了精致细密的表号兽纹,纹路间以金银鎏錾,涂饰以青蓝珐琅,额间嵌着个篆体的“天”字。卫玄叹了口气,戴上面具,一身黑衣在黑暗里几乎难以辨认,只见半空里浮着一张狰狞贲狂的金属马面,直如鬼魅一般。
马曰“绝尘”。属干卦,象天,为八门之首。
戴上这张面具,他便成了另一个人。玄牝庄、妻子儿女、武林声名……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他所背负的是更加沉重的宿命,同时也更丑陋不堪。卫玄永远记得当年父亲将面具交到他手里时,那种不忍不舍但又终于松了口气,安心死去的模样。如今他有三个儿子,却不知道要将这个可怕的命运交给谁——至少当他还是“卫玄”、仍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时,他不忍心作下决定。
但是戴上面具之后,这些都将与他毫无牵连。
梁间微微窸窣,传来一个晃晃悠悠、如阴魂索命般的喑哑声音:
“主人,时辰已到,请主人动身。”
卫玄冷冷起座,倏地穿出书房。整间屋子的门窗似乎动都没动一下,既无声响,也不见有人影跨越,仿佛他突然间化成了一道鬼影,就这么穿墙而过。
月下,展袖急行的黑影犹如一头巨大的怪鸟,无声无息地穿过高墙院落,片刻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