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子
梗子
夜色如墨,以大地为蜀笺,视众生为狂草;
万里寒霜,将阴阳作丹合,熔万物为素裹!
雨已停,风未住,墨泼浆涂的冰雾把夜色渲染得分外浓稠,一条火龙沿着山脊蜿蜒而上,撕破了漫天寒气,却撕不开天地间的萧瑟悲意。
那数十火把冒雨踏霜直上半山围在一座新坟周遭,齐齐一声喝,各自取出镐头铁锹,发力在坟头上一通乱扒,顿时掀开浮土从里面露出副漆黑的棺桲。棺桲污秽不堪遍生泥垢,那些乡野村民用扁担、抬竿将其从土中拨弄出来,露水一浇洗净棺盖,只瞧得那物棱崭廓新赫然才葬下不久,也不知道如何召来此天外横祸,竟然叫棺中之人死也不得安宁!
人群中走出名蓑衣汉子,挥挥手示意众人噤声——看来这汉子在人中位份极高,那挥手之下村人俱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仅剩潇潇风声拨动树叶缭绕枝头,就连蛙声虫鸣也不曾有得一句!
“下葬已有月余,恩,是这里了!”
蓑衣汉子走近棺桲倾听片刻,似乎有些犹豫,可终究还是靠上了棺桲,缓缓附身贴耳其上——那棺中有种沙沙的细碎声音,越来越分明越来越清晰,犹若九幽之下地狱的饿鬼,又似混沌之中的幽冥……
突然!
那汉子全身剧颤脚下发抖,挥舞着双手慌乱后退,旁边有人伸手去扶他却置若罔闻,退得两步,脚下一滑已经仰面朝天摔倒在了泥地之上…
众人惊呼一声抢将上来扶起他,但是他已然疯癫魔障,嘴里疯狂的叫嚷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在地上翻滚匍匐几圈…踉跄爬起之时谁也不理,只是甩头披脸的朝山下乱冲乱闯——山野村民们先是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顿时鬼哭狼嚎乱作一团,东西扔了撒腿就跟着鼠窜而去。
顿时把个孤零零的棺桲留在了这荒山之中。
片刻,天上隐约出现了沉闷之极的雷声,那闪电也一道道的在乌云之间盘曲出现,接着喀嚓喀嚓连着从云层中劈落,似乎老天要毁灭那从九冥地府出来的千怨万魂。就在那一闪即逝的亮光之中,又出现道身影站在棺桲旁边,一边哭着一边奋力撬开了棺材盖!
此人年纪三十上下,明亮的眼睛,笔直挺拔的鼻子,一张脸满是清烁沧桑,只不过两道眉毛稍稍有些黑浓粗重,这一切糅合一起让这张脸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好看感——那张脸上满是凄苦愁怨,可偏偏如此,竟然给他增添了种说不出的诱惑!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中了旁边的树丫,顿时破败树枝从那上面掉落在地,燃起了好大一堆野火。
就着野火的光亮,那人清楚的看见棺中旬前下葬的女人眉目如黛脸色苍白,只若安睡,哪像是死去多时的尸体——他心中酸楚,一行清泪顺着欷歔的胡渣子滴落到了地上。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他泪眼迷离,微颠颠的伸手探向棺中人的俏脸,谁知道手才伸出去,那棺中人的衣裳一拱居然爬出来个白生生的孩子!
只见这孩子生的面色红润白胖可爱,只是一条脐带还连在腹部直直钻进了女人的衣裳之内,见到男子也不啼哭,居然就此伸手作势要他来抱!
那男人呆望半响,泪珠儿断线似的滴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嘴里呢喃道:“你、你、你是我的儿子…做到了,做到了…终究还是生下了我们的孩儿…”
突然一声凄苦长叹从男子身后传来,“苦命的人儿啊!”声音来的好快,短短数十字竟然就逼近了十余丈,“放下罢!”
男子脸色一变,手腕一翻出现把尺许长的解腕尖刀,猛然挥出斩断脐带,随手把孩子用衣衫裹住,也不搭话就朝着山上飞奔而去!
“师傅,师傅…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徒弟,让我自生自灭去吧!”
他残影未散,已有一人犹如跗骨之蛆般的跟了上去!
虽是疾跑飞奔之中,但那人突自游刃有余的跟在男子身后数米之处,口中不徐不慢的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明知阴阳相隔万物有常,竟然还护着这个妖孽……”
那男子奔跑中气喘吁吁道:“师父,他就算不世为人但也是我的孩子,阴胎鬼孽又如何?转冥佛煞又如何?我自有一世福缘化作血器,保佑他无碍无妨…”
闻得此言,他身后之人居然就此一怔停了下来,月色之下见此人长眉垂腮须发皆雪,一身长袍风中飕飕,满脸慈眉善目好似神仙一般。可现在这神仙一般的人物脸上居然多了几分愁苦,呆滞之色更甚一般的贩夫走卒,飘逸脱尘点也不留,显然心中纠结矛盾到了极处。
过了片刻这老人才再度拔足前行,这次他足下毫不留力,只是在草上点了几下就飞奔到了男子身后,手指凌空一点!
他脸上神色毅然萧瑟,赫然这一指下了很大的决心!
一指点出,那男子后背就似被人猛击一锤向前骤然扑倒,孩子也从手中飞了出去!
不待那孩子落地,老人已经是高高跃起把孩子捧在了怀里,男子大骇,匍匐地上悲怆呼号:“师傅,求求你!求求你啊…”双手不能动弹垂在地上死命的挠地,居然也抓出来无数条泥痕来。
老人单手托着婴孩,另一只手搭在他面上,口中徐徐诵道:
“巍巍道德尊,功德已圆成;降身来接引,师宝自提携;永度三清岸,常辞五浊泥……”随着那唱诵歌吟,孩子全身猛然手足先是一阵乱蹬,接着就微颠颠的抽搐起来。
脸色也奔着死人般的青白之色就去了!
紧接着,一股股灰白色的烟气从婴孩的泥丸宫涌出,随着老人的手势在半空中凝聚变幻,头颅、手臂、躯干渐渐出现…隐隐看得出来是个人形!
“住手!”一声凄厉的惨嚎在夜空中响起,正是那地上男人——只见他单膝跪地,指甲已经狠狠扎进了自己手掌中,全身无数个细小的伤口嗤嗤喷着血雾,目眶俱裂,血潮如云,一层层从青白的面皮上涌现出来…
头顶以及双肩更是在血光之中出现了隐隐摇摆的火焰,流苏光晕就像要燃烧起来!
老人见状心中大骇,把手中孩子朝地上一放就附身冲了过去,双指指剑飞快的在任脉天突、紫宫、鸠尾、气海四穴上重重一戳,然后翻身督脉神庭、大椎、至阳、命门,一路下来戳了个遍,紧接着取出一枚古钱重重的印在了他的胸口!
“四海归元,中神定位,三阳元神,不离不弃——敕!”
话毕,一掌击在胸口钱印之上!
说来也怪,一掌之后那男子脸上的血潮居然就此褪去了,伤口也开始自然收拢——男子扑倒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嘴角一丝丝的鲜血随着滴落!
可那男子脸上竟似无睹一般突然凄声大笑起来:
“师傅,你能替我守元一次,两次,三次,但是你无法替我守元百次千次!纵然你神通滔天,但我一心求死你也没有办法…”
“胡闹!”老人勃然大怒,抬手扬掌就要猛扇下来——男子抬起头,硬着脖子嘶声叫道:“打吧!打吧!你打死我!师傅你打死我好了!当没有过这个徒弟!”
“你……”老人的手在半空颤抖连连却始终没有落下…他缓缓低头,和怀中男子四目相对,但见那男子双眼圆瞪,死灰一般的瞳仁死死盯着他,可那眼中没有任何的生气、神彩——犹如死人一般!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人死不可怕,只有心死才最可怕!
心!已经死了!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男子的心已空!
追随而去!
追随母子而去!
人世间已经了无生趣!
最爱的人已死,最亲的人即将离开,活着又有何眷恋?
眼神中的果决求死之心让那老人心中一颠,手悬在半空竟然也开始微微颤抖…他呆立半响,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父三岁送你上山,至今已数旬年,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对你虽不是父子却情胜父子,”老人手从半空落在男子的头上,轻揉了几下竟似幼时一般,“你儿子在阳间八月棺中一月,仅仅九月不足天时而出生,此乃实实在在的鬼孽——它属于天地七阴孽物之一,因你的缘故生于世长于世,若是留在世间对你因果有碍,此事你也明白…我实实在在不愿意你为了它而累受因果,难修来世啊…”
一阵长吁短叹,老眼中也泛起了粼粼泪光唏嘘中闪动不已!
此话说得真切,男子也为之动容,“师傅,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无论阴胎鬼孽还是转冥佛煞,都是我前世造成的,这一切都无法逃避…”他哽咽着恳求道:“但这孩子、孩子,是我和她在人间唯一的纽带,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希望…我必须要这孩子活着、活着…无论今生如何,来世种种,他都要活得好好的!”
老人思索片刻,缓缓问道:
“不惜燃尽三元火焰?”
男子目光如火,一字一顿迸出几个字:
“在所不惜!”
老人点点头把男子重新放在了地上,站在空地上长袖飘飘,毅然道:
“既然你已有此心魔,我多说亦是无益,今曰为师就破例一次,送这孩子到那天涯海角自生自灭,也算是了却你的心愿…”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保全鬼孽的因果报应,师傅就与你一同承担了罢!”
男子心中一热,“师傅,您这是何苦呢…”保全这孩子的姓命已是师傅天大的恩典,谁知师傅竟然还愿意为他承担鬼孽因果,来世德亏,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说了。
只见老人指如疾风,凌空在婴孩的额头画了几道,残影拖动竟然是个八卦丹羽之形——男子热泪滚落到草地上,哽咽中一时间然无法开口了!
“但是!”老人收势又道:“你这心魔既生必然要除,不可耽搁!回去之后你须得闭关守元,纵然四相生牙、两仪开眼也不能破,非得是魔消障除方能破开封壁——你可能守?”
一听这话男子急了,“那他、他怎么…”言语之中对自己闭关之事居然无睹无怨,只是关心那孩子:“…怎么才好啊?”
老人附身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纸扎白鹤,咬破指尖在那纸鹤的双眼一点抛出,那纸鹤居然在空中迎风长大,变成了数尺大小灵动之极的一个活物!
孩子就放在了那纸鹤的背上!
“去吧,千里之外找个地方放下他,让他随波而去了此一生吧!”
说完,那纸鹤嘎嘎连声,腾空直奔那午夜皎月而去,瞬间消失在了苍茫天穹之中!
男子呆望那纸鹤飞去的方向,眼神中一片茫然,突然之间所有的力气都像是被谁抽走了,眼前无数金星乱飞,头一偏就此昏死过去!
老人也不多说,从怀里取出另一个纸鹤扔出,那纸鹤在半空中转得几圈,径直朝着山下一股脑儿的飞了过去。他不再多说也不管那男子,就此盘膝坐在草丛之中,任由露水雾瘴沾衣润发,径是闭目养神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山道上吵吵杂杂来了一群人,当头正是那蓑衣男子——此刻他狼狈无比的走在最前面,陪着满脸的小心和谄媚对身旁个疤脸老人赔笑道:“是是是!您说的是!是我没用,是我胆小,是我坏了您的大事…”
脸上五指掌印还历历在目清晰无比,看来才被那疤脸老人教训过。
那疤脸老人不理不睬,只是鼻中哼了一声,没好气的喝道:“闭嘴!少给我废话!”抬眼朝前面一指:“这里是…”
没想那一抬眼就看见了草地上躺着的男子,喜道:“就是此处了——掌门师兄,掌门师兄…你在那啊?”
草丛中那老人微微睁眼,“天魁,我在这里——事情已经了结了,你们把人抬着下山吧!”
疤脸老人易天魁呀呀呀几声惊呼,“我派了这么多人一同寻找鬼孽,没想到还是师兄你先我一步,真不愧是掌门师兄,”回头双眼一睖:“你们还不快去把人抬着下山,怎么,要我来请你们动手么?”
蓑衣汉子连忙咋呼着就带人冲了过来,掰下几支粗大的树杈做个架子,把那男子放在上面抬了就走。
两老者跟着众人下山,一路上那疤脸总是不住询问细节,说是关心实则转着弯打听那孩子的去处,前一个老者回答的滴水不漏,每每此时一句‘已然了结’完事!
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措词备答,心中都怀着事情也就一路到了山下…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在那被人遗忘的山腰,撬开的棺材外,突然一只被雨所惊的雪白狐狸飞身从那棺材上面掠过,躲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它刚刚用嘴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毛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狐狸探头出去一看,只见那打开的棺木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坐了起来……
阴胎现,鬼母变,前后因果今来算;
明王出,千魔乱,三途河边欢喜天!
PS:蜀笺,蜀中一种文章的载体,此处意指纸张;丹合,就是丹鼎,又名‘神室’、‘匮’,指的是丹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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