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牡丹髻由江南流行至京城,如今在宫中蔚为风潮,因其鬓蓬松而髻光润,髻后施双绺发尾,再插以数支精致的宝石簪和金鸾钗,正中一朵盛放牡丹花,十分彰显富丽华贵。

厉太后虽年近四旬,却一向热衷于风雅潮流之事,见今日这发梳得尤其好,一时心情十分畅快。

这心情一好,有些事情便可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么说来,景家如今就只剩下三个女孩子啦,想想也怪可怜的。」太后娘娘幽幽地说着,指尖优雅地拨弄着腕间碧绿剔透的东珠,哀叹一声:「虽说如今的一切皆是景家自作自受,但哀家心里还是不太好受。」

「太后娘娘,都是那景家胆大包天,妄想造反,皇上才下旨灭了他九族,虽说是九族,不是还给他留后了嘛。」费嬷嬷赶紧宽慰道:「娘娘心善,万万不可为了乱臣贼子损伤凤体。」

「哎,说来也是哀家那兄弟对皇上一片忠心,这世人只知西平王愚鲁,却不知道他的忠君爱国,依哀家看也只有皇上知他舅舅的这份真心,才肯对厉家高看一眼,想咱们那太上皇,就从没见着拉扯帮衬一把,这才怂恿得那帮不识好歹的,轻看了哀家那兄弟,想想着实可气!」厉太后说着又不免长吁短叹,为娘家打抱不平。

费嬷嬷闻言暗笑,心道:这骊京城内谁不知道这西平王厉鲲是个什么货色,为人粗鄙又喜好男风,府里头藏着一窝子小倌儿,加上一来不是亲王,只是个异姓王,而且还是在姐姐厉氏被封为皇后之后才给赏了个王爷的名号;二来胸无半点墨,既无战功又无才干,如今仗着厉氏成了太后,新皇又是亲外甥,这才挺直了腰杆,成天吵着要替新皇铲除乱臣异己。

说穿了,厉鲲还不是想让天下人看看,他西平王府如今不比往常啦。

厉鲲一介草包,无兄无弟,只三个姐妹,长姐便是当今太后,妹子里一个嫁进了苻家续弦,另一个嘛,在做姑娘时就与人珠胎暗结,厉鲲也不知遮羞,连打带骂闹得满城皆知,后来见妹子肚子大了,无奈替她招了个门客当上门女婿,那门客也是倒楣,一月成亲,二月就当了便宜爹,满腹苦水不知朝哪吐,这厉家的一茬子事早成了京城一大笑话。

话虽如此,费嬷嬷脸上却半点不露,极为恭敬地诺诺称是,耳听厉太后话题一转,「不过事已至此,也怨不得皇上心狠,一来皇上刚刚登基,总得立威;二来,哀家这皇儿可比不得他老子,一辈子受尽老十四的气还不敢叫苦,只能当个不问世事的太上皇,成天听戏唱曲去了,皇儿可是要做明君圣主成大事的,死几个人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费嬷嬷再接再厉地拍着马屁,明里夸着西平王府,暗中赞着太后娘娘,好一通恭维过后,见太后娘娘面有喜色,才敢问起正事,「太后娘娘,只景家这三人的去处,还请娘娘明示。」

厉太后问:「如今人在何处?」

「奴才今日刚把人从内务府带过来,暂时先安置在袭月馆中,等着太后娘娘发落。」

「如此说来……」厉太后略一思忖,「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做了奴才,哪里会伺候人,还不得先调教个一两年,这样吧,让她们就待在袭月馆先学着怎么当奴才,调教调教,若是本分老实就留在宫中,若是个不安分的,就分到浣衣局和针工局做些粗活吧,省得落个话柄给那些谏官们小题大作,拐弯抹脚地骂皇家无情。」

「还是太后娘娘仁慈,难怪宫中都道太后娘娘是活菩萨转世呢。」费嬷嬷又说了一大堆漂亮话,转身办差,却暗自发笑。

谁不知道太后是怕景家的这三个丫头放在内宫,万一出什么么蛾子,才想就近看管的,尤其是景家的大姑娘,听说当日还差点被选入宫呢,太后怎能不防着先?

此时,位于锦福宫最偏僻处的袭月馆。

雨还在下着,却只有一点点淅沥沥的声响,将宫中特有的红砖墙给淋湿了个透,与栽种在墙边那些高大碧绿的梧桐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个地方寒冷寂静,冰冷得像是没有人气。

三个青衣白裙、梳着双髻,一身小宫女打扮的女孩子,正齐齐趴在一间小屋的窗户边,看着台阶下一只灰色的癞蛤蟆,它正在湿烂的泥巴地里扑通扑通地扑腾着、跳跃着,溅出不大的水花。

这个丑陋的小东西大概是从荷花池子或者是哪个井里跑出来的,成为了这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

「大姐,蕊儿好饿……」最小的女娃娃刚刚留了头,生得玉雪可爱,睁着圆溜溜的乌黑大眼,小手扯着姐姐的衣袖,而后又转过头,问另一个一直静静待着,一声不吭的女孩子:「二姐,你饿不饿?」

那女孩儿比她大不了多少,浏海初初覆额,细雪般的小脸上有着两弯纤长的秀眉,一对温柔清澈的水眸,她用手悄悄地捂住肚子,却是轻轻地摇了下头,「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我们好久好久都没吃东西了呀,我的肚子都在咕咕叫呢……」名叫「蕊儿」的女娃娃歪着小脑袋,满脸困惑地望向最大的姐姐。

最大的姐姐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张尖尖的瓜子脸上,黛眉如柳、双眸如星,有着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她小小年纪,全身上下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雅气质,如谷底幽兰又如天山雪莲,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清雅绝丽。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爱怜地摸摸小妹的小脑袋,再从腰带里摸出一块薄薄的手绢,打开露出一块冷掉了的、小小的面饼。

「呀……」女娃娃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还太小,不过八岁,不懂得为什么一夜间家中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两个姐姐和自己被拿着刀的官兵们关到一个黑黑的小屋子里,现在又被带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饥饿使她将所有的关注点都落在这块小小的面饼上。

「大姐,你……」略大些的女孩儿蹙起秀眉,看这饼应该是早上司膳的太监发的早点,一人只有一块,另还配着一碗稀粥,大姐没吃饼,是只喝了一碗粥吗?

「别说话,快吃掉。」身为大姐的小姑娘压低声音,示意两人小声。

「大姐不吃,蕊儿也不吃。」女娃娃不干了。

「我也不吃。」女孩儿眼圈一红,咬着唇也不干。

「颜歌?」

「我不想你饿死。」叫颜歌的女孩儿蓦然间满眼都是泪水,爹、娘、祖母和其他亲人们都已经不在了,这世间只剩下她们三姐妹相依为命,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

小姑娘叹了口气,飞快地拿起饼咬了一小口,再俐落地将饼一分为二,分别塞进妹妹们的口中。

耳边是妹妹们小小的抗议声,她转回头,再次望向窗外的眼里满是忧虑。

她既担忧多舛的命运,也焦虑人生的无常。

可是当她看到在那阴暗的墙角下,有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探头探脑又极其小心地隐藏在重重叠叠、繁盛茂密的巨大花树下,虽不起眼,却顽强地透露出一种莫名的生机和萌芽的希望。

真好啊……她默默地看着,唇角轻轻地一弯,由衷地露出一抹少见的淡淡微笑。

宫禁深深,深如海。

皇宫里的日子总是沉闷又乏味,像是漫长得没有边儿。

直到圣武三年的夏,皇宫中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灾,才算引起了点话题。

火灾最严重的是位于锦福宫的长春殿,那里是专给太后娘娘司茶水的地儿,听说在火灾过后,内务府的管事带着人去察看,发现那里烧得连块瓦片都没能留下。

不过好在那火虽起得猛,救得也及时,除了烧死几个宫人外,也并无太大的损失。

在这宫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汹涌,哪天不死人,因而宫中议论了两日,之后便无人在意了。

当然,更无人去注意到在冷清清的袭月馆中,一对小姐妹却因这个晴天霹雳的恶耗,抱头痛哭……

几年前,在失去亲人的那个夜晚,她们曾跟在家中一众女眷身后,虔诚地跪在地上不停祷告,祈求佛祖显灵,救救几十口子无辜的家人,如今亦是。

禅宗祖师们常言,佛在心中,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金刚经中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是有谁能告诉她们,大慈大悲的佛祖身在何处?

离骊京城不远的郊外,有一个著名的牢山,此地土地平广、林木茂盛、清泉淙淙,环境幽雅,春有绿野、夏有飞瀑、秋有红叶、冬有冰雪,甚有佛家意境。

山中有一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占地四十五亩,各类房屋建筑达到数百间,此庙因寺中通灵白塔得名,名叫佛塔寺,宝塔旁寺庙林立、殿宇相望,终年香火缭绕、梵音不断,宗教气氛极为浓厚。

但谁也不会想到,就这样一个佛家圣地,居然会有一处阴森恐怖的秘密牢

这处牢狱深藏于地下,里面关押着一些永远不可能再见天日的囚犯,他们每一个人在外面的世界中,其实都早已经死去。

阴森潮湿的牢房永远没有太多生气,只有通往外界的通道投射进微弱的光。

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台阶缓缓而下,看守的侍卫警惕地望过去,

来者是两名男子,走在前方的身材不算高大,穿着赭色长衫,腰间挎着一柄乌金刀,口鼻处以黑巾遮掩,只露出一双满含算计的眼。

走在后面的却是一名身著白衣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单薄,青丝束起,脸上一只镂空的玉质面具遮掩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漆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眸,以及唇线分明的薄唇、线条优美的下颔,不染纤尘的雪白长袍更加衬托他体态修长,行走间下摆飘逸,如步步生莲。

像这种谪仙似的人物,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有著「乘长风而来,载明月以归」的悠闲自在,哪怕是此时身处于阴暗恐怖的狱牢,偏像游玩于花间柳巷、琴台楼阁般从容优雅。

「大人。」黑衣铁甲的侍卫们一见二人出现,便齐齐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赭衣人是会随时过来视察的上峰,为人言行诡诈、心狠手辣,众侍卫见了无不头皮发麻。

后面那位白衣男子却是最近才偶尔出现的人物,谁也不清楚他真实的面貌、身分是什么,只隐约听闻此人是主子极重视的幕僚,武功极高,性情却刁钻乖僻,据知情人称其奸诈似鬼蜮、狡猾像狐鼠,一时锋头强劲,无人敢惹。

赭衫人一抬手,示意看守们退下,白衣男子却不紧不慢地踱到其中一间狱牢外,隔着一根根长柱,负手不动声色地瞧着正蜷缩在墙角的纤细身子。

这里面关着的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她已经待在这里两年了。

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被侍卫从关押的囚室拖出去扔进水牢,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泡到全身麻木,再带去刑讯室受刑,之后会被再次丢进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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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难枕美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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