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今儿……这是什么了?
两人在一旁拚命地给樱宁使眼色,想让她去说几句好话,不料她竟然无比俐落地转过身,脚步轻盈地朝外面走去,脸上甚至没有半点惊慌或者委屈。
倒是从来没受过气的小主子,像是被她的举动给气狠了,俊脸铁青,连嘴唇都在发抖。
后来的好一段时间里,因小侯爷发狠话说不想再看见她,樱宁倒捡了个轻闲,很自觉地避免在小霸王面前出现,更没待在屋里长吁短叹,不是去园子里晃悠,就是帮着荷香去库房领东西。
有一次去领“褰衣坊”刚送来的冬衣,居然还很巧地碰见郝管事,俗话说:“头回生、二回熟”,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有时候还在一起聊上几句家常。
“郝管事,又有好几天没见您了。”她笑盈盈地迎上前打着招呼。
“是呀,樱姑娘,最近好吗?在小侯爷那里还习惯吧?”郝管事关心地问。
“嗯,这里很好。”如果那位小侯爷别给她那么多脸色看的话,她大概会觉得更好。
“那就好。”郝管事听了挺高兴。
她瞧他神色匆匆的,关切地询问:“您这是要赶着去哪儿呢?”
“城东府中栽的桃树、李树到了春夏季节总是爱生虫子,所以现在趁着要过冬了,赶紧找人拾掇、拾掇,预防一下。”
她好奇地问:“城东府中?”
“是呀,以前是宫里御膳房的一个管事的宅子,后来被查抄了,因为那里的景致跟别处完全不同,老侯爷十分喜欢,就找皇上讨了来,每年夏天还会去那边小住几天。”
“真的吗?是什么样儿的?”
“里头种着好些果树,还搭着草庐、开着菜地,也正因为树多,蚊虫也特别多。”
“郝管事,在我的家乡有个除虫的妙法子,您可以试试看。”
郝管事好奇地问:“真的?什么妙法?”
樱宁娓娓道来:“将一些野蒿晒乾,然后编织成草绳,每隔一段时日在树下燃烧即可。”
郝管事心头一喜,“这法子甚妙!我会试试看,不如……烦请姑娘哪天有空,随我一块去那边府里瞧瞧做法可对?”
“好。”
少女笑起来,清澈的杏眼里是不动声色的慧黠。
“望尘轩”里的这场冷战,是云小侯爷先挑起来的,最先按耐不住败下阵来的,仍然是云小侯爷。
这天黄昏,刚用过晚膳,平安就被主子派来叫樱宁过去。
樱宁正待在自己屋里用饭,忽听平安在外头叫:“樱姑娘、樱姑娘!少爷叫你去呢!”
咳!不知道那小魔王又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她了。
樱宁应了声,将碗筷放下后又洗了洗手,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出屋子。
踏进主屋,刚走进书房,一眼便见到云墨正坐在宽大的檀木案前。
案上的纱灯明亮,映着一只名贵的青玉把莲水虫荷冲洗,水一般的清澈透亮。
云墨正微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一幅字轴,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翩翩美少年,可惜性情却着实古怪,不易亲近。
听见声响,他便立即抬起头来,一见她来了,眼睛顿时一亮,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很快收回视线。
在那一刹间,樱宁可以肯定,他在看到自己时绝对充满了不怀好意……那个舅老爷同样是不怀好意,因为眼底全是赤裸裸的猥琐。
可这十四岁的少年,绝对没有那样的意味,倒比较像是看见了某种好玩的东西,跃跃欲试地充满了挑衅的欲/望。
脚步细碎,她轻盈地走到案前,曲膝对他施了个礼,很善解人意地不去提之前两人的冲突,只问道:“少爷,叫樱宁来有何吩咐?”
云墨当然也是个聪明人,神情虽懒懒散散的,一双黑漆般的眸子却是精神百倍地盯着她:“听郝管事说你识字?”
“是。”她点点头。
“哦,那就好,我今儿得了个好东西,给你瞧瞧。”说着,他将手里的那幅字轴合起,递向她。
他年纪不大,再淘气,平时也称年纪略大的丫头一声“姐姐”,婆子们一声“嬷嬷”,唯独对樱宁却不肯唤这一声,总是“你”来“你”去、颐指气使,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樱宁虽不见怪,却觉得今儿这语气如此的谦逊,实属难得了。
樱宁伸手接过,慢慢展开,仅一眼,心下已知晓,这卷字,是被当世称为“书仙”的范夫人所书的“九宫山墓志”。
范夫人为当朝奇女子,其书法成就以楷书为最,笔力险劲、结构独异,其源出于汉隶,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笔划穿插、安排妥贴,大气中毫无女子常见的忸怩和矫揉造作。
可那范夫人是个怪人,书法誉满天下,不知拒了多少名门子弟的求亲,年近三十才嫁了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农夫,宁可流落乡野、耕田织布,也不留恋繁华之地。
因而民间流传的手迹稀少,于是越发的千金难求,让世人趋之若骛,人人都将她亲笔书视作瑰宝。
难得这本“九宫山墓志”竟是真迹,也不知这小侯爷是从哪里弄来的。
红唇微勾,手指细细地抚过字卷,像是在其中寻找旧日故人的踪影。
半晌,樱宁才抬起头,望向正锁眉盯着自己看的云墨,轻声问:“少爷可是想习字了?”
云墨挑眉,“不行吗?”
“当然行。”她对这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就像是对着正跟自己赌气的弟弟,眉眼尽是耐心和悦,“不知少爷可曾听过范夫人习字的故事吗?”
“什么?”云墨脸色一僵,“什么故事?”
没有,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故事。
他自幼没有爹娘,祖父忙碌于国家大事,教书的先生总是战战兢兢地说不完“之乎者也”,宫里的学士说的长篇大论他压根不爱听。
唯有她对他讲过故事,耳朵里听着她动听的声音,云墨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
“范夫人在幼时习字,只临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日以十本为率、书逐打进,对于一笔一画,从来也不会马虎草率,稍微有一点不符合心意,一定三番五次改写过它,不怕麻烦,所以她的书法才会越来越精致巧妙,终于自成一家。”
“哦,是这样?”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的。”樱宁淡淡一笑,“少爷喜欢习字,这是好事,但不可急于求成,这篇‘九宫山墓志’太过精妙,初学者不得要领,反而容易误己。”
以手支着下颔,少年眼睛一眯,“那你说说看,这字如何精妙?”
“这篇字,论点画,顾盼呼应,粗细变化有致,笔划硬挺、直中见曲;论结字,内紧外松、夺取纵势,讲究变化、飘逸如仙,也不枉范夫人‘书仙’的称呼。”樱宁一面说,一面欣赏那些字,心里实在喜欢,话题却倏忽一转:“不过,依奴婢所见,小侯爷年纪还小,不如先学着临另一篇‘皇甫林碑’一些时日,才会更容易上手些。”
听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在听到最后那一句,倏地扯唇一笑,笑容里忽然充满了恶趣味。
“你弄错了。”
樱宁抬头看着他。
“这里头的笔法的确难以掌握,我年纪比你小,不如就由你先把这卷字临摹一遍,让我瞧瞧难不难学。”
他的用意原来如此,樱宁恍然大悟,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既然是这样,樱宁遵命。”
“干脆你现在就写吧,这儿桌案也有、笔墨纸砚也有,就不必回你屋里去了。”俊脸越发笑得开怀,彷佛天真的孩童,笑容纯净、绝不冰冷,更没有半点杂质,充满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期盼。
“我挺喜欢这卷字的,想早日练好了写出来叫人送到边关给聂大哥瞧瞧去。”
“是,少爷。”她没有任何迟疑便欣然领命,跪坐在案侧,微垂着头,柔指拢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一只纤纤如削蒽的雪白素手,姿态优雅地研起墨来。
黑眸盯着那双玉手,像是憎恶自己的心乱般,少年电光火石般扭头移开视线,嘴中却问:“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两个时辰够吗?”
“可以。”手指的动作并未停,她轻执玉管,在铺好的雪白浪笺纸上缓缓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