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晓色太荒唐
八无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晓色仍在山的后面。
铁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个好人。”
小欠语音也十分怅惘:“可惜他只是个忠的好人。”
铁手奇道:“怎么?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够奸,才让坏人得势。要当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当一个奸的好人:要比恶人恶,却对善人善,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报,而不是好人不长命。不然,当一个恶的善人亦可。惟够恶才能行大善,世间惟力是尚,只讲实权,不论仁义的。”
铁手赞道:“这是怪论。”
小欠更正:“却是事实。”
铁手愕然道:“八无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没几个朋友,”但他的眼色却是热的,铁的,带点泪光的,“但他显然算是一个。”
铁手道:“他的话,你比较听得进耳里吧?”
小欠道:“刚才我已在他面前言明,听得入耳,不等于也听得进心里。”
铁手道:“他两次说过,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小兄弟语言未免偏激了些,与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给人目为异类,这对兄弟你未免非长远之福,长久之计。”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么多人,只一个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与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个我?我不求标新立异、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与人下一样,我又何必委屈迁就,同流合污,人云亦云,面目全非?温八无老是说他自己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无定无情无志气,但痛恨他的敌人都说他后二无有误,该是‘无法无天”才对;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认为后二无亦有误,应是‘无悔(有心)无力’才恰当。你看,他会说人不会说自己,什么过高、过洁,到头来他还不是一样让人垢病,予人口实,传言里的他一样自负自大自以为是!他来劝我?我劝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独行其是,你义所必为,我们都我行我素、笑骂由人便是了。敌人,有一万个一千个不算多;朋友,有一个是一个便已足够!人活到一个地步,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还要人家来肯定你,那过去就白练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评价是你自己定夺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减一分。温老板若能做到这一点,就该改个名字了。”
铁手饶有兴味的问:“该改什么名字?”
小欠道:“他说多加一无。”
铁手笑诡地道:“温九无?那一无?该不是无能吧?”
小欠也笑道:“‘无敌’。”
铁手道,“好个一无——只不过,我看这两个字言人多过帮人,损人多于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对。这一无是最要不得的,谁担上了,谁都到头来准要一无所有。我们武林人若要争这两个字,还不如回到寒窗苦读争个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状元、榜眼、探花的有志气!”
铁手听了甚以为然,呵呵笑道:“对对对.这头衔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无敌”这头衔送予世叔,世叔就说,‘这是一下最无聊的名称,只有最无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险在一次刺客行刺里救了皇上,蔡京故显无私,充当好人、面奏圣上,要册封世叔为‘天下第一’,世叔当时大哭了三声,皇上就诧问为何?世叔说,我太无辜了,有了这名号,我就友无挚友、敌必死敌,天下问再无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恳辞,回乡下耕田归老方可了。皇上听了这才撤消了封号。大家那时都笑谓:‘诸葛先生一定是怕无敌太寂寞了。’只有大师兄无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说:其实无敌最寂寞是不曾无敌的人生安白造的废话。
“真正无敌的时候,那才热闹辉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样便怎样,秦始皇、汉高祖都无敌于天下,他们都在威风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乐乎,才没有什么时间搞什么寂寞孤独这等文人大话!只不过,无敌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无敌不等同快乐,有了无敌的人,怕有一天有变,所以一天到晚,寝食难安,防敌应敌,那有什么快活可言?简直是自我苦吃,自甘堕落,与天为敌,故无敌者多不欢乐,也不高寿,难有善终。世叔要的不是无敌,而是自在,并想自自在在的在残酷现实里为百姓做点好事,这样一来,这“无敌”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坏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总为‘无敌’这名头争个不休,但自我们这一代开始,这二字大可弃之如敝履,让无聊的人自寻烦恼好了。以我想,大师兄最是明瞭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无敌只使人无享受害,别无是处。”
小欠双目发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师兄弟,好师门……”
忽转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说:铁二捕头,天下无敌。”
铁手哈哈大笑:“敬谢不敏,原句奉还:阁下才是天下第一。无敌无对。”
小欠也大笑出声,故作推让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无敌。”
铁手也谦辞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发,无敌江湖。”
小欠笑着拍着铁手肩膊。推辞的说:“你无敌,你才无敌……”
铁手笑着,忽有愧色掩上喜脸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无敌手……唉,若小龙女没事未桂彩,这当儿一定跟我们一道制兴儿,这天下长一、无敌手于世的名头,咱就给她来担当吧!她脸上这一道伤,可令我终生难安。好兄弟,若我有个什么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顾她,这就千万拜托了。”
——“小龙女”当然是指龙舌兰。
这是铁手对龙舌兰的昵称。
小欠静了静,望了望仍在一灯如亘旁熟睡的龙舌兰,正想说点什么,忽听铁手沉声道:
“八无先生离开之前,一直重复提醒了一句话,刚才没听懂,现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远处,嘴里却问:“他总比人看远几步,要不然他敢下会先走几步了——他说的是什么话?”
铁手道:“水。”
小欠问:“水?”
铁手脸似略有惧色:“水声。”
小欠瞳孔收缩,“水声?”
铁手沉重的道:“水声的确越来越大了。”
然后他补充道:水声愈响,就是水势愈大了。”
小欠紧接道:“可是上游似乎并未下雨。
铁手沉声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声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游可有无堤坝?”
小欠即答:“有。”
铁干色变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变色,‘你是说——!?”
铁手铁脸是铁色:“有人在上游决了大堤!”
小欠脸色煞白:“太卑鄙了!”
铁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的眼睛本如两颗嵌入脸里的黑漆炭精,静而宁之,而今竟像点着火似的,现出一片燃烧身的金红来。
“为了杀我铁某人,也有用不着这般伤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下一定只为了杀你。”
铁手恨声道:“‘杀手和尚’集团的人,也真可杀!”这大坝一决,得费多少功夫人力才筑得起来啊!我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于法!”
“这种言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见一个杀一个,干净俐落。”
小欠冷声道:“但我看也下一定是‘杀手和尚’的人。”
铁手猛省起,情急的问:“这儿下游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铁手这才舒了半口气:“那还好些——”
话来说完,小欠已抢着说:“少,但仍是有。”
铁手一震,那后半口气顿时就舒不下了:“什么!?”
小欠道:“就在“杀手涧’下游不远,有个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儿就至少住了七八户人家,有老太婆、残废人、小孩子……”
只听外面已传来麻三斤的高声呼叫:“不好了!洪水来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与瀑流汇合之前发现了异常的水势,但仍远落在未出户的铁手也小欠之后。
铁手厉声疾问:“‘一文溪’在哪里?”
小欠的脸色越来自,目光也愈像两道浸在寒泽里的冰剑,语章也更尖、锐而促:
“顺着水流,里半就到。”
“我去,”铁手气急而下败坏,”你护小龙女。”
“我去,”小欠争辩道:“你在这儿、那儿都有事待办。’
铁手可急了,”我去,他们我的是我,我不能连累无辜!”
“让我去,他们找的不只是你一一一”小欠坚持道:“何况我轻功、水性都比你好。”
铁手听了有点泄气,就说:“好,我们一齐去一一一”
小欠场扬下颔:“你看。”
铁手已听到洪流自断崖挂落狂泻的轰然巨响,激流不断涌人,开始直冲人店内,瞬间已淹及踝。
“没什么好看的,”铁拦腰抱起仍未苏醒的龙舌兰:“咱们冲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坚定不移的扬了扬下巴,目光逼望远山,依然是那两个字:
“你看。”
铁手这才真的去看。
看远方。
远山。
夜那么深。
那么黑。
深得荒凉。
黑得荒唐。
深山里的夜更加像一个无尽的、狂乱而荒凉的梦魇。
不醒之梦,却处于醒之边缘。
荒山恶夜。
——月黑风高,急瀑飞流遇上了决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还有火。
烈火。
一一熊熊烈火,如一条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烛照了对面整座黑山。
烧得对崖的夜一片火光!
铁手的双目都映红了:
“火!”
他叫了一声,小欠却沉沉地道:
“有人在对崖放了一把火。”
铁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为太过震动,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小欠马上想到了一个地方:“抱石寺?”
铁手一时只能点头。
小欠哼嘿了一声,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红毯裹住,顺手把那四把刀也扎在里边,肩于背上,边道。
“好个水火夹政,这次他们是全力反扑,不死不休的了。”
只见黑夜里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闪过,麻三斤已直扑外边大喊。
“小心!有人自对崖射来火箭!”
小欠剑眉一蹙:“这儿水已淹及膝,还怕火不成?以他武功,应付几支箭实也毋须求救?那太胆小了!”
铁手铁眉紧锁,沉声道:“你闻。”
他指着脚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进来,浸对凳脚,椅脚、柱脚,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时没会意过来,闻不出什么,却见水上浮了一层黑油,心中一惊,失声道:
“这是——他们先烧山再烧人!?
铁手尚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外面“噗”的一声,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时间,整个天地都透亮了起来,水流急湍,水上尽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样,焚烧了起来。
火光一下子使蔓延了开来。
火势不可制止。
这下不但水深火热,也是水火交煎,形势凶险无伦,紧急无比。
铁手和小欠再不迟疑,两人一点头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齿鳄咀状的“狗口神刀”,在前开路,铁手抱着仍在沉睡不醒的龙舌兰,也从“崩大碗”里窜了出来。一出来,只觉热风扑脸。
山洪暴发。
水轰轰发发而下,淹没低洼之地,瞬间已淹至高坡岩上。
水流冲激,如同三于万条在黄泥黑泞中折腾翻滚的万年巨蟒,卷涌而至,一时间树折土崩,任何事物,都卷进了这恐怖无限的激流漩涡之中,遇上即推,碰上即毁。
更可怕的,是水不只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铺了一层易燃之物,都着了火,似一头火龙,凡所过处,站着那儿,那儿就起了火:碰上哪里,那里就烧了起来。
本来,水和火是不能并存的,但在此时、此际,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势,火借水威,加上风助火长,一时间风、火、水交并相迫,形成了一场大灾大殃,天威一般无可抵挡,天地间已无处可遁。
铁手与小欠一出店门,马上据了高处,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没有用。
一一也不知是因这水上的火光,还是战斗中心里的灵光。
箭射来了十六、八支,见无功,也就暂止,但不时仍放一两根冷箭,这口连火光也不带。
但水流载着火,已淹近足踝。
回头望:
“崩大们”已淹没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敌暗我明,得离开这儿。”
铁手道:“得赶在洪水之前,到下游去发警示,不然,枉死的太无辜。”
小欠回头问了一句:“你不熟水性,还是要去?”
铁手反间:“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当然去。一文溪畔有几户人家,跟我还算点头朋友。”
铁手道:“你去得,岂有我下去得!我不识泳术,但或可为你掠阵拒火,否则我这捕头也白当了!”
小欠双眉一耸,森然道:“你真是个好捕快。’
铁手道:“不敢当,只是救人不甘后人而已。”
小欠一面向崖下疾掠,一面冷冷的反问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记反击:
“你抓人从不落空?”
铁手也展动身形,紧跃而下,只见麻三斤在断层虎口高岩上,面对已着了火的杀手尸体,在那儿干着急跺着脚指骂,一面在应付来矢,就一句话喊了过去:
“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来敌多,尸首都保不住了。我们先赶到下游救命去。”
两人急掠而下,寻落足点,都避过水火,急纵直下,一人抱着龙舌兰,一人背着古琴利刃,身形丝毫没有减慢。
铁手这才向小欠回问一句:“你的古琴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头也不回,只在黑风中传来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后反问了一句,“你何不把龙舌兰交他?”
铁手没即时回答,半晌才说,“我宁可信你。”
小欠干笑一声,“那么,就留他在那儿隔岸观水火吧!”
铁手没笑,却盯着小欠的背影,说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剑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没有回头。
铁手紧接着又一句:“你出剑真的永不落空?”
一一小欠不是一直都说他擅用刀吗?怎么铁手说的是他的剑?
只见小欠身形急掠。“一丈溪”的三五户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光涌而下,一路人球滚动,见草即烧,见树即燃,势无可匹,几乎与小欠、铁手同时抵达村口。
形势紧迫。
小欠低叱一声:“你别一直瞧我,我的背会痛!”
语音一落,他已一脚踢开一栋木门,大喊:
“大声婆、猪小弟,你们别怕,山洪炸了,我接你们上高地!”
铁手也不敢怠馒,双手仍抱着龙舌兰,以肩撞倒另一家门户,大呼: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衙里的人,这儿起火了,洪水来了,快起来,走!”
两人扶老携幼,匆匆在小欠带路之下,往此地较高的山坡攀去。
这九户人家在熟睡中惊醒,乍闻滚滚雷动,又见人毁门闯入,都以为天崩地裂,又以为强盗抢掠,后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吓得五魂飞了七魄,呼天抢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与铁手协助之下,这几户山村人家才有逃出机。
小欠带了三四人,还背了个仍在襁褓里的婴儿.择一处高地疾走,铁手拖了个老的,拉了个幼的,更单手抱了个龙舌兰,一边跟着小欠走,一面还不忘问。
“把他们摆在这儿可安全?”
这时,水流冲至,那几户人家房屋已开始淹水,让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为更大的水势淹熄,蔚为奇观。
小欠走在前面,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闷鸣一声,霍然回身。
这刹间,他居高临下。
铁手也马上止住脚步。
小欠在高处,背风。
铁手人在下锋,向风。
两人衣袂飞动。
那些跟两人逃难的人,望望小欠,又望望铁手,都不知何故。
因为不明所以,只能看看这剑一般的哥儿,望望这铁锅般的好汉。
小欠忽道,“如果我们是敌,你手中无一人能弃,又落在我的下风,我一剑便能杀了你。”
这时劲草忽风,吹得林木沙沙狂舞,脚下洪流火海,身畔哀泣呼号,令人体目惊心。
铁手却只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兄弟的背敢情已经不痛了?”
小久怔了怔,带了健壮的,伸手背扶老弱的,往上拔步就走,迎着风抛下了一句话:
“你不盯着我,我就不痛了:你也可以继续吃我的风了。”
可能是走到高处之故吧.那些跟随着二人在上跑的乡民,忽然都觉得寒气和焰熏都没那么熏人、迫人了。
刚才他们才不过在半坡停了一停,却几乎为之窒息。
上得高处丛林更密。
下面水流远火,火焰冲天,却又因水而灭,时明时暗。终于火光渐减,火势渐灭。
小欠在这片荆棘地稍停,揩汁道:“这儿叫‘不文山’,势高,水淹不上这儿来。下面都是坚石,火也一时三刻,蔓延不上来,后有山径、要退走不难。”
他边清点人数,边用衣袖楷汗,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铁手没有流汗。
甚至没有气喘。
他一人背的,抱的、拖的,带了三人,上这高山,可是却不喘一口气,不流一滴汗。
小欠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山下有妇人凄厉呼叫,“救命”不已,还有小孩嚎哭之声,小欠立在下张望,只见一位老者挣扎在一栋茅屋前,半身已为洪流卷着,一个小女孩用左手竭力抓住门板,另一手紧紧抓住老者下放,那老头儿才不致让洪流卷去。
小欠倏然色变,向紧拢在这“不文山”的一名黑汉乡民叱问:
“怎么——詹大娘还留在‘一丈溪’这儿!?她不是到佳阳去她儿子那里么!?”
那黑面汉子嗫嚅道,“你这就有所不知:詹大娘去了,可又老又瞎,前天又给她媳妇儿赶回来留在这里了。”
小欠顿足嘶声道:“那么,麒步怎么没跟我们上山!?”
另一名攀得上山已几乎支持不住的老头,喘息嚯嚯的说:“阿麒那天采药,给金线头咬了一口,现在瘸了腿,走动不便。那。他的女儿就在下边眼侍他呢!”
这时滚滚洪流,在黑夜里沾火滚雷似的,摧枯拉朽一般的、天摇地动的责隆而下,遇上它的,谁都给吞噬,没顶、粉身碎骨:只见那时苦苦支持着不让激流卷走的父女,已快撑不下去了。
小欠看了铁手一眼。
两人都点着了对方眼里的斗志。
也看清楚了彼此心里的恐惧。
这箭过不了小欠那一关。
他手上的刀,像一只吃箭的狗,见箭就“咬”了下去。
没有一支可射着他。
也没有一支可越过他,射向铁手或龙舌兰。
铁手在他身后,看到他的出手,眼睛亮了:
两人一笑。
苦笑。
涩笑。
大家都有默契。
——这一刹间,没有能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测,人太渺小,难免生俱。
怕。但有些事,虽然怕,但这是得做。
因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这时,山下又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山下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妇人愈发放声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头散发的妇人,皱起了眉头:
“老古吉,你怎么把孩子留在屋里了!?”
只见那妇人哭闹着要冲下山去,但给两位乡民拦住了、拉住了,她挣扎去不得,就跪下来哭求小欠和铁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给撂在下边了,你们刚才一发大喊,我抱了以为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却是个枕头……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这位神爷大显神通,再飞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没了当家的,总不能连娃也——”
小欠气得鼻子都歪了,一顿足:“也有你那么粗心的妇人。”
铁手见这情势,就说:“我下去。你守这儿.”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铁手截道:“这时候不争这个。”
小欠也道:“这儿也不须人看守。我和你一齐下去,救一个是一个。”
铁手道:“好,我助那对父女,你去抢救那婴孩和瞎妇。”
小欠把琴和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奇怪神情,然后说:“就这么办。”
铁手也放下龙舌兰在一处长有软草的地上,向乡民说,“他有病,你们照顾着。”
乡民都点头不迭,心里感激不尽,只不知这从天而降的生罗汉究竟是谁,却震诧于平时只在山上酒馆里默默做活的小伙计,居然会这一身高来高去的大本领。
铁手低声在龙舌兰耳畔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歇,我回头就过来接你。你快些好起来,要比以前更快乐如意。”
这样说着,眼里忽有点潮湿,还生起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每与龙舌兰分手,就算小别,也会有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上的某一部分切断了,又像是以后就不能/不会/不可以再相见。
他也不明可以会有这种感觉。
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
亦不知道龙舌兰是不是对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感应。
可是这不是依依的时候。
龙舌兰药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龙舌兰,转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里的琴。
两人一点头。
小欠道:“去吧!”
铁手道:“保重。”
小欠的毡帽早已掉落,乱发掩遮了右额右眉,从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里、黑发后、黑风中剑也似的亮。
他猛一腾身、跃起、整个人乍沉下去,竟是为了快速到达现场,而整个人毕直山头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坠下去!
只见他一路坠落下,疾如弹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寻山坳、突岩,约略借力,一沾即弹,呼地勾挂在一棵大树丫上,继而急荡到有孩子发出哭声的住处。
铁手则不然。
他没有跳下去。
他跑。
他开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来,跑要比毕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实并不然。
——当小欠从那已给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来,漂走了的茅屋抱住一个小孩子掠了出来之际,他也跑到了山脚下,冲进沙石洪流里,他的姿势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为之分开了两路,他终于冲到那苦苦相互支持着的父女身边,一手搭住一个,吐气扬声,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两人,两人如见救星,都用手抓紧了他。
那女的叫:“大爷,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壮士,你救小女……”
铁手暴喝一声,“两个都救,一起跟我走!”
话才说守,闻咋勒勒一阵响,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却、溃倒。
整座木屋给连柱拔起,随洪水带来的杂物,一齐冲了过来。
百忙中,铁手大喝一声,将父女两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护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个塌屋碎木之一击。
这一下,连同木屋碎片、破砖以及洪流激过来的断树残伎,一下击在铁手背上。
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间、大自然的无比威力。这一下击实,铁手只闷哼一声,一手揪着老头儿,一手接着小女孩,在都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这时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会游泳。
他只能抢步。
——他要在洪水淹没他之前步上高坡,那么,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这时,在树林子里,忽然射来了两道冷箭。
射向铁手。
铁手居然在这时候,还能跟观六路,耳听八方。
但是他腾不出手来。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弃他们。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卷里,他不能退,拔足困难,又不能闪、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这两箭。
这两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准无比。
他闷哼一声。
两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惊的叫了起来:“好汉,你受箭了——!“
铁手继续迈步,只吩咐道:“请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来怕血,但见危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拧身伸手,“嗤”的跟铁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伤口溅出一道血箭。
铁手道:“谢了。”
默一运劲,“膨”的一声,背后那一箭竟给他倒迫出来,落于水中,水流抹过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连受二创,但半步不停,已渐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轻功了。
但这时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双手高举,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惨了,简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发箭的两名高手太过惊愕:他们的箭法以劲急称著,平素一发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着铁手,不但不曾对穿,旦还似只伤及皮毛,使他们诧异之余,一时忘了即时向铁手动手,而转移了目标。
就这么一错愕间,眼看铁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脚。
却在这时,铁手发现背后水声急响,未及转身也一眼已瞥见一物自他头上掠过。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挟着婶婶詹大娘,右手抱着婴孩,时在水上残物借力点足,或人水泅得几下,再运气弹跃,现正掠过铁手头顶,要抢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铁手见了,大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两道箭矢,一黑一白,并排飞射,已追射小欠后领、玉枕!
这两箭要先射着了,小欠可不是铁手:他轻功、泳术都比铁手高强,但内功却远不如铁手高强。
——这两箭射的都是要害。
一一要命的要害!
这两箭会不会要了小欠的命?
铁手再不迟疑。
他不能眼睁睁的目睹小欠遇难!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惊呼一声,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松之际,两指已疾弹而出,一弹小女孩右耳,一弹小姑娘左耳,并叫了一声:“得罪,借用!”
“嗤、嗤”二声,小姑娘双耳本串着两片贝壳饰物,就给他弹飞了出去,变成了两道晴器,体积虽小,含劲却巨,竟后发而先至,及时截住了两支箭,并击着了二矢!
波波二声。
箭居然一折而落。
铁手又及时揪住小姑娘衣领,她才不致让急流冲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还未能及摇向小欠的背后发了一掌。
小姑娘惊魂甫定,小欠那儿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来路急掠,刚越过了铁手三人,想找刚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树腾升,但这时十万火急,人掠到此处,才发现竟没了那棵树一一洪流早已把树淹没了,卷走了!
这可真要命!
这刹那,小欠真气已尽,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个还不能走的,他一时也无以为继,无为为继,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时间,他已闻暗器破空之声!
他心中一惊。
但铁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还向他拍了一掌。
这时,他正值一口气接不上来之际,铁手这一掌,遥拍至他背后。
他受了一击。
整个人平平飞出丈余。
——就是这丈余!
他脚又着陆。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轻功,把在襁褓中婴儿的和瞎目妇人,一拖着一背着,扭身提气:往水上就窜。
风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却冒着袅袅的水上的寒烟。
他背后吃了铁手一掌:
暖暖的。
铁手以一口真气、迅急出手,用姑娘耳畔的贝饰打飞了二矢,并一掌送了小欠丈余远,他自己这才憋住了一口气:要强走剩下的那一段:约二丈远的上山路。
只要到了小路,地势便会升高。
脚踏实地,铁手就不怕了。
不畏强敌。
不怕强仇。
可惜/可是/可恨/可恶的是,他掌力一吐,使小欠脱险,但他自己的身子却猛然一沉。他还急走了十几步,高地突岩虽然近了,但水却越来越深,不过,这一带的水流却已全不沾火。
一下子,水已淹至他的脖子,连耳朵也觉沾了汹涌卷过而来的浊流。
铁手这么无眼缘了,脸也绿了。
他畏水。
一一他不善泳术。
他就是因怕水,所以才常以“一气贯日月”的内力来与水流搏缠交揉,以期锻炼出一种刚柔合并的功力,来消灭和克制他自己对水的畏忌。
眼看他现在主要登上高地了,但他却一脚踩岔了,踏入了一处凹地洼洞里,他整个人都立即沉了下去,双足且卷入了漩涡激流里。
本来,他还可以仗一身绝世内,向岸上坡流猛冲,他离那一处突出的高岩,也只不过十尺之逼。
但他不能这样做。
因为他手上有人。
他能冲,他手里要救的人却没这身内力来冲刺,如强破洪必抵受不住水流压力,只怕未离水已绝了命。
铁手无法牺牲他们的性命,来保自己的命。
只那么一犹豫间,水流已及颔。
也只差那么十尺远,他已不能再动。
他已下沉。
几已不以呼吸。
一吸一叫就吸着了水。
污永。
幸好,这时水流壮大,水上的黑油早给冲走,剩下的火反而灭了大半,不然,他就算不给淹死,也早给烧死了。
他此刻只有高举双手:
把老头子和小女孩高举过头。
——他不能让他们先他而淹死。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都要救人。
他一生最重视的是;
人命。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性命。
他奋力稳住马步,立住桩子:
在急流漩涡里。——他不能倒。
这一倒,连自己和手上的人,就是三条人命。
他这时已拔足不出。
人愈来愈下沉。
水花滔天,已愈漫愈高。
火均寂灭。
水迅速已淹过他的嘴鼻:
他只有一双眼还露在水面上。
他不能动。
无法进。
也退不得。
他只有站着,高举着手,屏住呼吸,看水逐渐吞噬了他。
他只有等死。
死是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的下沉。
快沉到底。
——他甚至感觉到一条泥鳅正从自己胯间游过,无比滑溜灵活。
铁手心中忽生一种讥刺的悲凉。
他怕水,所以常避开水,不去接近它,没料今天还是葬于水底。
而且还连累了两条人命。
他本业还想竭力以本身的余力把手上两人推送去高地。
可是,他已没有把握。
水流已使他窒息。
他没法子回气。
——不能回复元气,万一这一推送失错,那么,这两名无辜的落在水里,如谙泅泳,还有一丝生机,但若给自己这么一推,只怕立即就得在坚岩上摔死了。
三人要死在一起,这也有前世的孽缘吧?却不知前身他和这一老人家,一明丽女子的关系是啥?
他也忽然念卫,人有来世吗?若他来生投胎时,要多久才再见到龙舌兰呢?那时,她脸上的刀疤好了未?世叔那时还在世吗?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那时可还认得自己?自己那时候是啥个样儿?男、还是女?忠、抑或是奸……?
设想到人在临死前,竟会想起这些。
也许他生平鲜少为恶,所以面对死亡,竟也十分安详。
甚至在额顶上不仿佛升起了一圈光环。
现刻他最遗憾的是:
不以救活手上的人。
所以他在水中喃喃说了一句。
“没让你们上岸,真对不起。”
由于他人在水中,这一说话,便吞了几口污水,水里也波波波连声冒起了几个泡泡,咕噜咕噜。
他自己觉得有些荒谬。
有些滑稽。
没想到“咕噜咕噜”,竟是自己临死前的最后一句活,好像是在水里放了一个屁。
不过,这绝对不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这时已喊了一声:
“救命”。
——这“救命”两个字,他不只是为他自己的性命而喊的。
也为他手里那两条人命。
这同时,他手上的老头、少女,也仿佛知道他已近力尽,也正大呼:
救命。
洪流滔滔,势无所近,谁来救命?
一人及时赴到。
——就是因为在此情此境见着了这个人,铁手才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下沉的生命又获得救,所以他才喊得出这“救命”这个字。
一一救命。
这两个字,对一些江湖好汉而言,不是遇上自己可以性命交关的知交,是宁死不喊出这两个字的;但于一些武林宵小而言,若非对自己有大稗益利害,则宁见死不救也不愿动一指救人一命。
一一来的是怎么一种人?
夜色太稠浓,像一碗打翻了的苦茶。
东方已有点白,仿佛是一面荒唐的镜,反映出一点死大于活、死多于生、哀莫大于心死的白光来。
一样来养百样人。
人,有大多不同的性格、人格、脾气,但朋友至少有三种:
一种是忠诚的。
一种是不忠诚的。
但绝大多数是,还是第三种:
那是灰色地带。
——既不绝对忠诚,也并不是不忠诚,而是灰色:既不白,也不黑,有时忠诚,有时不忠诚,端赖且视乎环境、需要、时势、情形而作出相应、变化、决定。
这种人最多。
这个自然,世间杀人者和被杀者,郁绝对没有旁观/听说/任由别人被杀或杀人的那么多。
也幸好如此。
而今来的人呢?
——是杀人者?
——还是被杀者?
或只是一个:
旁观的人?
来者是小欠。
——那个大脾气的小伙计。
陈心欠。
他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已将那婴孩、老太婆送上“不文山”的高地,并且又赶上坡来接应。
他一长飞身,猿臂一舒,铁手奋起一点余力,狠命一推,将手上两人向他千里一送,小欠及时接过两人,藉余势一荡,已勉强落回鳄嘴突岩上。
这时,雨已经开始下了。
由于上游决堤,再加上暴雨,是以水势更急了。
小欠把女孩、老头子提回高岩上,也用尽了平生大力,喘定了几口气,把老人交给女子,催促道,“快住上爬,这儿我料理。雨大,极滑,要小心你养父。”
女孩庆幸不遭洪流没顶,听小欠吩咐,一面扶老爹小心上坡,一面还频频回顾,跟小欠急道:“那位英雄还在水里,他——”
小欠促叱一声:“快上坡,要坍方了!这儿有我,你别回头。”
姑娘和老人只好艰苦上坡。那泥坡滑湿,要上得好一段,才有荆棘可作攀抓,两人就算要回顾,也无旁骛之力了。
这时,洪流上下,只剩下两人。
在水里的铁手。
还有在岸上的小欠。
铁手没有再叫。
他不再叫救命。
他因怕父女两人落于水中,所以刚才尽管已淹及其头,他仍屹立不动,双手高举:而今手上人去,忽流卷涌,他的功力尽在一双手,马步上的造诣可远不如三师弟追命,是以终于无法强持,人一浮,步一空,手脚挣动几下,反而更拉远了与岸上空岩的距离,而且连鼻咀已埋入水中。
还猛吞了几口水。
污水:他还分辨得出那刚烧过的水里杂的臭烧味道。
他暗叫糟糕,心中气苦。但他没有呼喊。
好不容易,他才凝下一口气,勉强在水流里把住步桩,但已无法寸进,同时,浊水已淹及他的鼻端。
——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于水面上。
然后他就望见他那位新交的朋友:
大脾气的伙计:小欠。
他就等于风中、雨中、那像鳄咀一般突出的高岩上。
——还有他膝上还搁着一口弯弯的古琴。
小欠也在俯视他。
铁手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仿佛有点熟悉,又颇为限制。
——但他的心很平静。
他在水里笑了。
——不开口中的那种笑:至少,不至于让自己吞一口恶水的微笑的一下。
他没想到自己死前最后看到的一个人,竟会是自己最新交的一个年轻朋友。
小欠没有笑。
他甚至还蹲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
他的眼色很冷。
比水还冷。
脸色很白。
比东方那一点荒唐的晓色还苍自。
眉很剑、人很做、唇闭得很紧。
他一时似乎都没有出手(包括救人或杀人)的意思。
他只是冷冷的、谈谈的、静静的蹲下来,平视着他,看着铁手仍露于水面的眼睛。
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是铁手的新知陈心欠。
在风中、在雨中,在生死关头中,他看着他,像看一场毫不相关的戏。
——难道这场交谊最终要演变成:悲莫悲兮生别离?
水,愈高愈线,终于已淹盖过铁手的一对眼睛。
他终于已在水底立足不住。
人一浮,手足一挣,就沉得更快,吞了更多口水。
这时候的铁手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我快死了。
——没想到,我到底仍淹死于水中。
我死了,我那新交的好友,会不会用他的琴,为我弹上一曲,来悼念我呢?
想到“古琴”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把古琴——但不是听到琴韵。
他正似遇溺的所有常人一样,手足挣动,且愈是挣扎,灌入耳鼻口的水就愈多,蓦见一物,便似将浮木一般的抓紧了它,致命不放。
这就对了。
他的双手一拿住了那物(古琴),小久一动劲,就把他自水中给扯上来了。
小欠终于还是出了手。
他并没有为铁手的死而弹一曲。
他只是伸出了他的琴:
救了铁手的向。
哗啦一声,铁手脱离了水,像是一尾鲸色的大鱼。
小欠在突岩上,双后紧持琴尾运劲,要把铁手扯上岩来。
这是生死攸关之际。
却是差一步——一
——只差一步,铁手就上岸了。
暗算却在此时发生了!
暗器来了!
暗器发自对岸。
山那边。
丛林里。
十几种暗器,都快、都准、都狠、都要命、都打要害,而且都同时要谋二人之隙害两人的命。
出手的人,显然一直都在苦苦等待。
忍耐。
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忍到了这一刹那。
这是千载难逢之机:
铁手未脱险,惊魂未定。
小欠在救人,无法分心。
——经过充分忍耐和等待的出的手,往往都能一击必杀,是以致命。
因为他们已准备充足,旦已观准时机。
暗器混在雨中。
暗算一旦不着,接下来他们还有更狠更辣的追击。
——小欠,铁手,自是非死不可!
除死无他!
人在世间,通常朋友能予你两种力量:
一是上扬、升腾、奋发的。
一是堕落、沉沦、腐化的。
而今铁手正在下沉。
小欠则要把他拉拨起来。
他们却恰遇上了暗算:
暗器。
——遇上暗算的他们,是生还是死,是并存共活,还是同死共亡?
风狂。
雨暴。
洪流急。
风雨里的暗算。
生死之所寄。
一一沉浮的危机。
假如小欠放了手,就可以接得下这些暗器。
——这些暗器虽然可怕,但还不至于是蜀中唐门的第一流好手所发出来的,小欠自度还接得下来。
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于发射的人能把握住了时机:
那就像是一个不算是什么大材的人,却偏偏能担当重任,做成大事,甚至还发了大财——那不是因为他“有才”,而是因为他适逢其会,掌握住时机。
可是,一个能善自把握稍纵即逝时机的人,这本身岂非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才能了?
小欠可以接下这些暗器。
他甚至可以赶去杀了施放这些暗器的人。
可是他得先放手。
放下古琴。
——可是放下古琴就等于放弃铁手生存的机会。
洪流势更急。
水已淹至鳄咀突岩上了:
水已淹至小欠的脚踝,且不久就要淹上来了。
他现在只要一放手,铁手就势必为水流冲去。
他见过铁手的出手,心里有了计较:
铁手的手虽已揽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势弱,三拔已见艰辛,显然的,铁手在力抵飞瀑之后,又以本身真气为八无先生驱除瘀痰掌伤,已伤了元气,真力也大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长。
——要不然,只要两人一藉力,铁手已上得了岸。
此时此际,他岂放得下手?
放下琴易,放掉情义却难。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为情为琴,而舍弃自身的性命呀!
世事如棋。
世事也甚奇。
小欠没有放手:
铁手也没有闪躲。
他终可藉古琴荡扬之力,审身上了鳄咀岩,与小欠并立。
风中。
雨中。
洪水滔滔滚滚,汹涌不绝。
暗器,全没打着两人。
——因为它们只射了一半,就掉下来了。
全落入江中了。
甚至连发暗器的人,也在惨呼中落入江里去。
小欠和铁手还未得及看见那两个落江的人,除了惧色之外,这两人的脸还是紫色的。
小欠笑了:“他们着了毒。”
铁手也笑了:“难怪暗器只发了一半。”
小欠摇首道:“他们不发放暗器还好,一动手,温八无就觑出他们遭埋伏的位置了。
铁手会身都湿透了,但眼里尽是温暖之意,“他还是放不下,回来了。”
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时赶来,我可得要放下你了。”
铁手道:“但你到底还是没有放下。”
小欠道,“我却没马上手救你——你没看出来吗?”
铁手:“但你还是救了。”
小欠:“我有犹豫,也曾考虑。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恶人、匪徒、邪派的。我们好处是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约束。”
铁手:“我们却是同一派的。
小欠:“哪一派?”
铁手:“自成一派。”
小欠:“哈!”
然后又肃起了脸,“你怎会知道我是过来伸手,而不是一脚睬下,让你沉到江底?”
铁手:“你不会。”
小欠:“为什么?”
铁:“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小欠:“你根本还没认识我。”
铁手:“因为我们是朋友。”
小欠反问:“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种人最容易出卖朋友?”
铁手一怔。
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当然的出卖他的朋友。要不是朋友,就没有“出卖”这两个字了。”
铁手:“‘出卖’这两个字,是太重了些。人各为其利,各取所需,有时也情非得已。”
小欠:“你怎知道我不会出卖你?要知道;所有出卖朋友的人,都一定有具共同的特征——要不,你也不会信任他,也不会待他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铁手:“什么特征。”
小欠:“出卖者,非常真诚——甚至还让你觉得他忠厚老实。”
铁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
小欠哼道:“我?我刻薄。”
铁手笑道:“你也不够老实。”
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实”瞎了眼的人也不会这样说。”
铁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个出卖朋友的朋友——你当不来,也没资格当。”
小欠终于笑了。
在风中、在雨里,他笑得既无奈又欢快:“遏上你这种朋友,可真没办法。”
铁手笑着追问了一句:“那我们仍是朋友了?对不对?”
小欠眼里又发出了锐气:——剑气。“岂只朋友,而已!”他斩冰断石的说:“我们是好朋友!”
他吐出了这几个字,有力,如刀。
这时候,一人正走了过来。
本来,以这人的轻功,从对峰丛林过来,不需花多少时间,但因这时江水已淹得平地下复见,他要赶过这一处山下的鳄鱼岩来,便得要花多功夫,多费周章。
不过,他也只绕走了一半,雨势已经止了,只下着蒙蒙雨,但他到头来还是为那条洪洪发发、横扫千军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继续高涨的水线,陡然又咳嗽了起来。
隔了江犹听到他的咳声,像一只夜枭在学狗叫。
铁手听了就皱起眉,“他的伤没好。”
小欠道;“一线王打下的,哪有说好便好的!”
铁手道,“他伤未愈,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过江来了。”
小欠说:“我看他也不见得要过江。”
就在这时,在对岸的温丝卷,突然作了一个手势。
他举起了一只手。
手握成拳。
拳向着天。
小欠看了,也高举一只手臂,向着苍穹。
铁手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小欠道:“手势。”
铁手仍不明白:“什么手势?”
“没意思。”小欠淡淡的道:“如果你能意会,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点意思也没。”
铁手听了,就沉默了下来,只见水流湍急,水面怒翻自沫,浮柴、杂物,有的比房子还大,有的堆积成一座小丘似的,随着急流夸啦啦天下无敌似的送涌了下来。
本来是小溪,却因人为机遇,突然成了穷凶极恶、翻腾至甚的大江大河,横扫天下、席卷大地的奔流着,既高速欢畅,也不可一世。
只见八无先生居然在对岸扒开了档头,对着这洪流上升起的白泡子,就射了一道水线。
铁手看到对岸人日间弧起一道水箭,一时还没意会过来,意会过来的时候,着实比遭了暗算还吃了一惊。
没料小欠见了,也扒开裤裆,解下裤子,嗖地对江撒了一泡热尿。
却见一老一少,对江撒尿,竟互得其乐。
八无先生撤完了尿,打了一个寒噤,笑道:“痛快!”
只听小欠也束起了裤子,高兴满足的晔了一口:“这江没把咱们给淹死,就敬它吃一口咱们的黄汤!”
温八无隔岸大喊:“这儿下游还有人家、只怕要给这水势波及,决这堤坝的真不是人!”
铁手向他高呼:“谢谢。”
八无先生只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指了指大江水势,再指了指下游,向两人数声喊。
“我这儿就不过来了。我到下边看人救人去,然后我就找个立足地方,再开家食店酒铺去。”
铁手这回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这处的山上,直着嗓子叫道:
“我要上抱石寺去,那儿起了火。”
然后他对身畔的小欠说,“我可心拜你一件事吗?”
小欠冷笑道:“你们都各有要务在身,就要我这当小伙计的守着这口发了疯的大江吗!”
铁手委婉地道:“然则这十几个受惊的老百姓宜有人守着,而你跟他们确比我熟络。”
小欠嘿声道:“而且要过去处理抱石寺那一场火劫,你跟主持熟,又在官商上镇得住场面,总比我去的好。”
铁手苦笑道:‘何况,杀手集团冲着的是我,却制造了这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小欠提醒道:“不过,龙姑娘与我可不熟。”
铁手笑了:“这小龙女可一早就说你是掩不了傲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小欠倒觉脸上一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铁手趁这时便敲钉转脚,“反正,我绕过这江,入了‘大山角’,再上‘大角山’,要上得了抱石寺看个究竟,就再赶回来这‘不文山’与兄弟你再会一道。这儿交给兄弟你,我没啥不放心的。”
这时候,对崖那头的火势,可能为雨势所遏,已消减了,也可能是因天色破晓之敌,天那头逐闪放亮,火光自然就没那么怵目了。但还是有深烟滚滚冒出,像是谁点着了烽火台告急,等候着请侯发兵来援一般。
小欠看了就一耸肩,一摆手,“我无所谓。我就先守着这儿,你且放心吧,除非是遇上敢叫日月翻新夭的人物来,否则,我总会守在这儿等你回来再说。”
他知道铁手最放下下是龙舌兰。
然面龙舌兰仍在昏迷中,他总不能带他一道去涉险。
小欠只好答允了,他也要帮乡民安顿个可落脚处,才放心丢得下这烂摊子。
铁手听了就很高兴,把怀里的两贴药交予小欠。
小欠推口了一帖,道:“你留着一帖,反正,你很快便回来的。”
铁手笑道,“便是。”
隔岸的八无先生却不明白他们交谈什么,但他要急着赶在水势前去下游去营救人,便大叫道:“我得走了,赶山下救人去!”
说着,又举起了一只拳头。
向天。
天色刚破晓。
亮得昏昏眩眩的,带点荒唐的混沌着。
小欠也举起一只手。
也一样拳眼向天。
他向对峰的人士叫道:“我守这儿.”
没料,还有一只手也握着拳举向了天。
那是铁手的手。
铁手发声喊道:
“我丢山上救人!”
三个人,各在峰边、风中、雨里,各举起了一只手。
各以一只拳头举在空中。
大河哗然。
晓色仍昧。
他们各有责任在身,得赶山上、山日、山下各奔前前程,但又互敬互重,互为支援。
这是三个性情、身世、背景都完全不同的人。
但却隔着汹涌的洪水,作了同一个手势。
这之后,温八无拧身往水流下游掠去。
铁手向小欠咯一颔首,也折身翻山越岭,绕道高地扑向遭祝融之灾的抱石寺。
只留下小欠守在这高涨怒涌的一文溪畔,不文山下。
别过两人,铁手全力赶赴大角山的“抱石寺”。
他不能往山下的路走。
因为平地上的走道已遭洪流卷噬。
他往高处赶程,绕山腰走,是以,直到大角山时,已多走了三倍的路。
但他还是在天亮以前赶到那儿。
由于是绕山而行,行到大角山腰坳处,犹可见峰上涌动着一片黑云。
这一路,他虽猛提起一口气赶行,但也不忘了沿途留意这“大山林”地带沉沉曙色时的奇景。
天意翻了鱼肚白,山色已黑黑转了灰,黎明将升至,旭日将升未升,那一条破洪的大江,在脚上越来越细,但也越伸越长,怒吼着、悲呜着、折腾着往西北独身流去。
晨风扑面。
雨势已小,毛毛而降,那水流带动的火势,虽多已为洪水淹灭,加上下了一阵雨,大部分火头已熄,但仍有几处大岭,在山里燃着,明灭不已,且升起了冲鼻的焦味。
纵是在如此赶忙的情形下,他仍在留意山景、水势,并生起了感慨
——不管是谁,如是目的旨在杀害他而已,却使得洪流崩决、热火肆威、生灵涂炭、殃祸百里,那就太令人发指了,要不是下了一场及时雨,情况恐怕更不堪想像!
不管干这事的人是谁,在公在私,为人为已,他都一定将之绳之于法,甚至不惜格杀当前!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一路上,还把从进入三阳县起所发生的事,来龙去脉的想了一遍。
一一诸葛先生告诫过他(以及他的师兄弟们):任何时侯,任何情境,都莫要忘了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当下心境。
否则,人就算白过这一生了:因为人只有一生,快活是过,忧伤也是过;人应当要自找快活、不寻烦恼,不要错过眼下当前每一刻。
铁手听了。
信了。
所以他把握住每一刻,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他也活得虎虎生风。
当他在天色全然破前赶上了大角山的抱石寺,正好,太阳出来了。
初时只是蛋黄般的一个,沉沉的,润润的,十分文静的,但突尔一跳,就跳上云层来,好像分代成了三个似的。催人灿眼的,干道金光,似都在发出尖笑欢呼,连光线都是烦躁惊喧的。
他一到“抱石寺”,就看见一具抱着石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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