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败名裂,绝境偏又逢君
第1章身败名裂,绝境偏又逢君
部落村庄被屠的时候,香香躲在草丛里。男人们拿起武器战斗,族长带着老幼妇孺迁到别的地方。她没有被带走,她是被卖到这里的,至今也不懂胡语。
战争简单而粗暴,男人们被剥皮,插在木桩上。她双手捂着嘴,瑟瑟发抖,身边的草叶也跟着抖动。
一柄长戟猛地拨开草丛,她尖叫一声,起身就想跑。那士兵似乎呆住了,在她跑出几步之后,才猛扑过来:“女人!女人!”
他兴奋地呼喊,香香被扑倒在地。士兵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双手乱摸。她挣扎,哭喊,士兵更加兴奋。
正撕扯间,身上的士兵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到一边,香香惊恐地拢起衣裳,看见另一张脸。脸的主人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眼里也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她蹬着双腿往后蹭,想尽量离他远些。男人喉头咽了咽,骂小兵:“混账小子,发现好东西不孝敬长官,居然想私吞?”
那小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讨好地道:“队长,我这不是正想抓住献给您嘛……”
男人丢掉长戟,在香香惊恐的目光中步步逼近。突然,有人按住他的肩,他正要骂人,转头一看,哑了:“周将军!”
来的是个白衣黑甲的高大男人,他看了一眼草丛里的女人,也露了个差不多的表情,香香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周将军过来,一手扯住香香的肩膀,将她往肩上一扛,离开村庄。
一路打马回营,引起无数目光行注目礼。
接连打了几个月的仗,女人真是个稀罕物。不经过那种境况,就不能理解什么叫母猪也能变貂婵。就昨天晚上,他的副将还在期期艾艾地问——将军,听说您的马是母的?
香香被姓周的将军拖上马,直接带回了营房。床榻简陋,她缩在床角,周将军正在卸甲,外面有人闯进来:“周卓,听说你带了女人回来?”
周卓顿时大怒:“老子带个女人怎么谁都知道?韩续你赶紧给老子滚出去!”
进来的是另一个将领,肤色较白,有点文气。他闻言只是笑:“谁让你光天化日就这么抱回来,也不知道遮一遮?”周卓怒气冲冲:“你先出去,老子先发现的,当然得先来!”
韩续按住他的肩,周卓大怒:“老子衣服都脱一半了,你没看见?”
韩续看了眼床上的女人,雪白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嘴儿小小的,虽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仍能看出七八分姿色。他低声说:“先问过王爷。”
周卓有些发傻,然后笑:“王爷?别开玩笑了,给王爷?他煮着吃吗?晋阳城佳丽如云,他找过女人吗?”他拍拍面前好友的肩膀,“省省吧,他对女人,就没有需要!”
韩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王爷为什么会这样吗?”
周卓莫名其妙:“为什么?他不是一直就这样吗?”
韩续沉默,然后说:“不,他以前不这样。”
“嘎?”周卓莫名其妙,“他还有过正常的时候?”
韩续说:“八年前,王爷有过一个爱妾,叫蓝釉。王爷很喜欢她,行军打仗都带着。有一次,我们被西靖围困在墨阳城,援军迟迟不至。西靖兵力是我军五倍之多。眼看孤城难守,大家都已经崩溃。王爷……用他的小妾犒军。”
周卓怔住,随后慢慢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从……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那王爷的小妾呢?”
韩续说:“绝地反击的一战,兵士奋勇拼杀,终于苦守到援军到来。就在我们里外夹击,大破西靖敌军的时候,蓝釉投白狼河自尽,尸体都没有找到。寒冬腊月的天,王爷亲自下河搜寻,足足两月,人不见人,死不见尸。从那以后,王爷就再也没有碰过女人。”
周卓沉默了,韩续近乎请求地说:“先留着,说不定……他能入眼呢?”
周卓开始穿衣服:“你话都说成这样了,我还能如何?”他看了一眼床角抖抖索索的女人,嘀咕了一声,“他应该看不上吧……”又想了想,“希望你有这福分。”
慕容厉直到晚上才回营,面色如钢似铁般冷硬:“战况!”
周卓立刻报上伤亡及歼敌数量,慕容厉进到大帐,带起一股子疾风:“马上来人拟函,急报陛下!”
参军应了一声,赶紧准备笔墨。周卓看了韩续一眼,示意——快说。韩续有些发怵,很诚恳地以眼神回应周卓——我不敢说。周卓怒目——瞧你他妈那点胆子!
韩续立刻回——你有种你说!周卓萎了——我也不敢说。
两个人小朋友交换字条一样眉来眼去,慕容厉冷笑:“本王把眼睛给你们挖出来,是不是能看得清楚些?”
两个人一身冷汗,韩续赶紧道:“王……王爷,今儿个兄弟们抓获了个女人,想问您要不要尝个鲜?”他一边说一边龇牙,在心里感叹:我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
果然话未完,慕容厉一大脚就过来了:“滚!”
两个人出了大帐,周卓既忧且喜,捅捅韩续:“这下子人是我的了。”
韩续哼了一声,想了半天,说:“留一口给我。”
周卓嘿嘿笑,迫不及待地进了自己营帐。东胡、屠何、孤竹都是一帮难追的东西,狐狸一样东躲西藏,这深山野岭几个月,大家都素得不行。
香香已经被吓傻了,他们会剥人皮,被剥了皮的人血淋淋地扔在地上,还会抽搐颤抖。周卓过去,摸摸她的下巴,她抖得像只小白兔。
他笑笑:“不要害怕,我不想弄坏你,一会儿还给我兄弟送过去。”
香香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轻声说:“军爷,您放了我吧。我不是屠何部的人,我是他们抢来的,我也是燕人。”
周卓将衣袍丢在地上,露出精壮的上身:“我知道,搁平时不至于。不过这荒山野岭的,说什么也要尝尝肉味。你乖乖听话,等回去之后,送你回家。”
香香一个劲儿地摇头,他扑上来,带着微微的汗味。她尖叫,哭喊,挣扎。周卓的营帐,离慕容厉本就不远,慕容厉正在看参军拟好的奏折,那声音就直往耳朵里钻。他心中烦躁,起身出来,走到周卓营帐前,掀开帐帘。周卓隐隐觉得耳后有风,顿时怒从心起,正要骂人,待看清来人,差点就跪了,“王、王……王爷!”您这是什么爱好!
慕容厉在看床角正用双手护住胸口的女人。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好,又大又圆,看人的时候里面简直像是要溢出水来。
慕容厉注视着她,多年以前,那个人,是不是也这样惊惧、颤抖?多年不愿触及的往事,突然撕开,伤口已化脓。他迎着那道凄哀的目光,说:“送到我帐中去。”
一天之内,换过太多个地方。香香缩在营帐一角的桌下,吓破了胆,只知道发抖。旁边就是慕容厉的兵器,她却从未想过拿在手里,甚至连逃跑都不敢。
慕容厉慢慢走到她面前,问:“你很害怕?”
她额头全是汗,脸上泪痕闪亮,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那眼泪那样多,晋阳湖决堤一样。慕容厉挥袖,熄了烛火,上前抱住她。她的身子是软的,完全没有半分力气的那种柔软。触摸到她细嫩肌肤上的伤痕,他的呼吸渐渐火热,低声问:“有多害怕?”
她不说话,喉头一声一声地哽咽。
慕容厉往死里折腾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太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身边的女人还睡着,睡梦中也是哭泣的。长发铺了一枕,乌黑发亮。他伸手,轻轻触碰她的发。
蓝釉……
突然又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像是被刺了一刀。他慢慢咬紧牙根,强忍心痛,这么多年了,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无论何时,这个名字都是他心上的伤口。那年的白狼河,他许她王妃之位,她笑着应允,却在他大胜之后,纵身投入白狼河。从此以后,伤口终身不癒,疼痛永远持续。
慕容厉穿好衣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那不是他的蓝釉。蓝釉爱笑,活泼。蓝釉从不流泪,即使是伤了、痛了,她也总是微笑着。蓝釉胆子也大,她会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她当然不是蓝釉,这世上再也没有蓝釉了。
他掀帘出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周卓已经带着兵士继续寻找屠何残部,韩续在清点战利品。慕容厉刚一出来,就有士兵端上净水。
这里离水源很近,但他不喜欢靠近白狼河——那是他的禁地,士兵们都懂。
这里是大燕边境,和东胡相交。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波外族人,整日骚扰大燕百姓。今年闹得更厉害了,竟然屠杀边村,烧杀抢掠。燕王震怒,将慕容厉这恶人听到也要抖三抖的恶魔派了过来。下令务必要将这波外族人驱赶殆尽。
慕容厉窝着火,这伙子流匪四处逃窜出没,十分难以捕捉。他好不容易查到他们群居的部落村庄,铁蹄般辗过,不留一个活口。四十几个部落村子,男丁全部被杀,老幼也早已逃出了伊庐山。他意犹未尽,还在四处搜寻。
香香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昨夜的衣裳早已经被撕成碎布,鞋子逃跑时丢了一只,周卓扛她回来的时候,丢了另一只,她没法起床。她缩在被子里,一直也无人问津。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带着一丝丝自由与忐忑。她见衣架上挂着件黑色的袍子,拿来裹在身上。那明显不是为她准备的衣服,太宽大也太长了。帐中实在是安静得可怕。她偷偷掀起帘帐,发现外面日头已偏西,肚子里咕咕地响,昨天就没吃什么东西,现在肚子都贴到了后背。
她想出去,试探性地迈出门口,面前站了个白净的男人,她认得他,韩续——昨天跟周卓说话的男人。
韩续递了个碟子过来,里面放着两张饼,一块烤肉。香香接过来,袍子太长,衣角拖到地上。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提住下摆。
韩续坐在旁边,看她吃饭。她惊恐不安,咬一口就看看他,好像他随时会扑上去打她一顿一样。
韩续问:“他们经常打你?”
她迟疑,最后还是点点头。
韩续给她倒水:“以后,你就好好跟着王爷,这里不会有人打你。”
她大眼睛一闪一闪,眼看又要流泪:“周……说,会送我回家去。”
韩续微怔,然后笑:“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他是大燕国的巽王慕容厉!任你哪家小姐,跟着他还能委屈了你?”她微微咬牙,战战兢兢地坚持:“我……我想回家去……”
韩续还要再说话,突然看见她目光哆嗦地盯着自己背后,顿时汗毛都竖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跪:“王爷!”
慕容厉刚刚下马回营,手里还拿着马鞭,二话不说,一鞭子打他背上。韩续闷哼一声,身子一晃,又跪好。慕容厉问:“这是你该来的地方?”
韩续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痛,低头道:“末将有罪,末将认罚!”
慕容厉喝道:“滚!”
他起身出去,听见慕容厉冰冷地说:“这里没有人会留你,出了伊庐山,就送你回家。”
香香早已抖成了一团,盯着他沾血的鞭子,说不出一句话。
慕容厉总在黑暗中亲近她,他的手上带着厚茧,是常年拉弓练武所致,每当烛火熄灭的时候,这双手总是会在她每一寸肌肤上游离。开始他折腾得狠了,她就惨叫。他不耐烦了,伸手去扯她的舌头。指甲将嘴里划出了血,她就不敢叫了,再如何都只是忍着。慕容厉总是喊一个名字——蓝釉。身下的人啜泣颤抖,他死死握住她的肩头,只是轻声喊:“蓝釉……”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略略有些温柔,亲吻她的唇瓣或者额头。
韩续没想到香香会来找他,她站在他的营帐外,远远停住脚步,怯怯地说:“我想洗头。”韩续很理解她不敢跟慕容厉提,他说:“你好好侍候王爷,我带你去洗头。”她微微咬唇,韩续开解:“他是大燕国的王爷,位高权重。跟着他,你、你的亲族,都会沾光。”
香香双手握着黑袍袖角,像个正在被大孩子欺负的小孩子:“他……他说会送我回去,我不想……”
韩续沉了脸,见她眸中恐惧之色更浓了,才说:“不要不识抬举,你是跟过他的人,就算放你回去,你还敢嫁给别人?”香香连连后退,再不敢多说,转身跑回了慕容厉的营帐。
夜间,伊庐山电闪雷鸣。香香一直没有睡着,身边的慕容厉没有碰她,右手却一直握着刀。她一动也不敢动,惊雷从天边滚滚而来,在耳畔炸响。她蜷缩了身子,一直注意他枕下的刀。及至半夜,一支弩箭挟雷霆之势穿透帐帷。慕容厉手中刀飞出去,远远听到一声惨呼。
外面喊杀声响起,他起身,从破口处出去,捡刀杀敌。香香裹紧黑袍,风雨从破口处浇灌进来,她探头出去,只见男人们杀成一团。雨水落在地上,汇成弯弯曲曲的红色。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突然有个大胆的念头——跑吧?回家去。
雨水把头发粘在一起,她赤着脚,转身没跑出几步,滑倒在地。一个屠何人冲过来,举刀就砍。刀上扬起的血点已经溅到她脸上,挥刀的力道却停止了。她愣愣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一双眼睛也直直地盯着她。许久之后,冲她一点头,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下意识伸手接住,正是那个人的头。那眼睛还盯着她,脖子下的血还温热,筋肉还在收缩颤抖。她捧着那颗头,就见慕容厉站在面前。黑袍沾水,紧紧地贴在健硕的身体上。他提刀而立,半面浴血,死神一样。
香香身上没有半分力气,捧不住那颗头。人头砸在她身上又落地,滚出老远。她嘴唇微张,想大声喊,却没有声音。他会杀了我吗?然而他没有。过了许久,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燕军已经将前来偷袭的屠何人杀了个七零八落。慕容厉的声音穿过风雨,非常清晰:“天黑路险,停止追击。”
周卓和封平都带人退回来,慕容厉换了营帐。对还在地上的香香说:“我把腿给你打折,你是不是就能自己走进去了?”香香挣扎着站起身来,衣袍全部湿透,现出衣下的玲珑曲线,路过的士兵瞟了一眼,不敢再看。
慕容厉正擦着自己的刀,他很爱护自己的兵器。香香湿淋淋地站了一阵,终于小声说:“我……”
话未出口,慕容厉冷喝:“闭嘴!”
我冷……她拢着衣袍,湿淋淋地坐在营帐一角,再不敢说话。等到慕容厉擦完刀,发现她缩成一团坐在角落里,睡着了。他将人拖起来,猛然丢床上,触到她湿淋淋的头发,心烦:以前打仗也带过蓝釉,哪有这么麻烦!
天亮之后,有士兵进来,搜了慕容厉的衣服准备去洗。香香换了另一件袍子,应该也是慕容厉的。但上次慕容厉也没说,她就大着胆子穿了。看着正在收衣服的士兵,她小声问:“我……我也能洗衣服……我去洗,好吗?”
士兵对她还是比较客气:“不太好,这些是我们……”正要拒绝,身后韩续过来,说:“给她。”
香香将慕容厉和自己的衣服抱出来,韩续走在前面,带她去白狼河。她找了块合适的地方开始洗衣服,韩续站在她身后。女人洗衣服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他别过脸:“你家在哪里?”
她微微一顿,满怀希望地答:“令支,辽西令支。”
韩续点头,终于想起:“叫什么?”
香香迟疑着道:“香香。”
韩续起身:“别企图跑,令支离这儿几百里路,你能走回去?下不了山就要喂狼。”
她一下一下地捶打衣服,过了很久才小声问:“你们……会送我回去,对不对?”
韩续叹气:“如果他真不要你,就送你回去。”
慕容厉的衣服有几处破口,营中有针线包,但是这些武人,但凡衣服能穿,哪个又愿意动针线。慕容厉不讲究,也只是因为身处伊庐山,采买不便罢了。香香找到针线包,穿针引线,为他把衣服的破口都补好。外面士兵每天都在算着回朝的日子,她也在算。大军要回晋阳城,会路过令支吧?
到班师那一天,她不会骑马。没人敢带她,慕容厉将她放在自己马上,马跑得飞快,她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瞥见他的脸色,又改去抓住马的鬃毛。
大军真的路过令支,进城的时候,香香脸上有难掩的喜色。慕容厉问:“哪条街?”
“城北南巷郭家豆腐坊。”她的声音跟蚊子一样,慕容厉直接打马南巷。她突然反应过来,近乎哀求地扯着他的袖子:“帮……帮我买件衣服好吗?”脚踝微凉,天啊,她也没有穿鞋子!
慕容厉打马,尘土飞扬,直接停在郭家豆腐坊。大军入城本就是万民争相围观,何况是巽王独自前来?
南巷围满了人,慕容厉抬手将她从马上丢在地上。人群默然无声,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丢在她面前,然后调转马头,扬鞭打马,离开。香香手和腿被擦伤,长袍底下什么也没穿,这样一摔,在尘埃中露出纤巧的脚和光滑的小腿。她爬起来,站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央。
“是老郭家的女儿,”有人说,“怎么这样回来了?”
“这还不懂,遇到乱军了呗。”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女孩遇到乱军代表什么,大家都懂。
有人不怀好意地过来扶她:“哟,是香香妹子啊!”手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把,又要去撩她及衣袍的下摆,“来,哥哥看看摔伤了没有!”
香香推开他,捂着脸,像是被脱光衣服丢在众人面前,泪水一直流,就是没有声音。
郭家人从豆腐坊里出来,先是母亲郭陈氏,她三两步跑过来:“香香!”
香香抱住她,撕心裂肺:“娘——娘——”
郭陈氏一把抱住她:“真是香香,我的儿!”
她爹郭田跟在身后,伸手抱住香香和郭陈氏,老泪纵横:“不哭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先回家去。”
一家人准备回家,有人笑着高声喊:“豆腐郭,地上还有野男人送给你女儿的银子,好大一包呢。”
香香面色惨白,郭田看了一眼,说:“我们不要别人的银子。”他牵起女儿和妻子,“没事了,我们回家去。”
香香用力点头,泪珠儿一串一串,沾了衣袖。郭陈氏拿手帕替她擦:“我儿不哭,你不见了的这些日子,爹和娘都急疯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回来,爹娘就高兴。”
郭田去关店门,衣服也没换,转身就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牵着女儿往家里走。
“没事了没事了。”他一路走一路念叨。
香香也紧紧握着爹娘的手,是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回到家了。
香香是令支县有名的美人,这一带人称豆腐西施。打小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叫于庆,是个年轻端正的后生。于家初时家道不错,挑来选去,觉得老郭人正直,夫人郭陈氏品貌又好,女儿肯定不错。于是几经商量,跟郭家定下这门亲事。香香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于家也高兴。奈何天不遂人愿,马匪杀进来。于家与周围的富户被抢了个干干净净,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于老爷子气得病倒了,于家也就一落千丈。
不少媒人上门,都劝郭田重新再给香香儿找个好人家。郭田仗义,想着都说好的事儿,如何说变就变?何况于庆对香香是真不错,每每有空就上门帮衬,故而一直拒绝。
两个半月前,马匪尝了甜头,去而复返。郭田想着自己家里也没什么钱,就没逃。哪晓得马匪抢了他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郭田报官、找人,城里城外几乎跑断了腿。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只是这名声……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那样送回来……他当然痛心难过,但是无论如何,只要香香儿回来,其他的就都不要紧了。他安慰了香香一阵,让妻子好好照看,又让香香的弟弟郭阳去找大夫给姐姐看看。香香的姐姐已经出嫁,这些天也在帮着找,姐夫时不时还过来照看。只是一时也没人手去送消息了。
他自己去了趟于家,刚一进门,于家老太太就迎上来:“哟,是郭老爷子,郭老爷子进来坐。”郭田心里一怔,暗道这于老太太平日都是一口一个亲家公,今天突然改口……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在堂屋坐下,于家虽然落魄了,但毕竟曾是富户。破船三千钉,堂屋还是十分气派的。郭田坐定之后才问:“于庆贤侄不在?”于老太太殷勤地上了茶,说:“庆儿出去了。郭老爷子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郭田试探地着开口:“今儿个,香香儿找回来了。”
于老太太顿时就笑得十分勉强了:“啊,恭喜郭老爷子。这人丢了好一阵,总算是找到了。大家也都放心了。”
郭田见她一脸假笑,也就心知肚明。他沉吟道:“原本我儿与于家定下亲事……”
于家老太太多精明的人,生怕他继续说下去,忙截住话头:“郭老爷子,咱们乡里乡亲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香香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可我于家世代清白……”
郭田沉下脸,站起身,昂首道:“够了!我今日来正是为了退掉这门亲事!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以往是我郭田识人不明,但这份罪不能让我家香香去受!”
于老太太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郭老爷子不要生气,来来,喝口茶。香香这孩子我也是喜欢得紧的。这不是……无奈吗?”她命下来取来纸笔,当场立下退亲书。郭田毫不迟疑地签了字。
离开于家时,郭田突然大步走向屏风后面,正好逮着在后面偷听的于庆。于庆涨红了脸,尴尬非常。郭田叹气,终于软了口气:“贤侄,郭家的事,是福是祸,自有郭家人患难与共。叔不难为你,但是香香刚回来,退亲这事儿……你看能不能过几天再告诉她?平日她对你,怎么着也称得上不错了吧?你能不能……到豆腐坊,跟她说几句话,安慰两句。过几天等她好些了,我自会告诉她。”
于庆张口结舌,对于这个自己一向巴结讨好的未来泰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于老太太开口了:“郭大哥,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已经退亲,我儿再往豆腐坊跑,怕会惹人闲话……”
郭田点头,看了这对母子一眼,甩袖离开。
香香没有在家歇很久,这几天郭陈氏一直陪着她睡,豆腐坊里都是弟弟郭阳在帮衬。每天郭阳中午都回来,还给她带最嫩的豆腐脑。豆腐脑又香又滑,浇上一勺带着芝麻、花生、瓜子仁、肉沫儿及各种大料的酱料,再撒上葱花、勾一点点胡菜末,鲜香细腻。郭阳记得,姐姐是最爱吃这个的。香香吃了一碗豆腐脑,就很想去铺子里看看。郭陈氏这两天一直陪着她,只怕店里忙不过来。
香香手巧,郭田的酱料是祖传的秘方,偏就她能熬得入味三分。甜豆腐花的蜜料、咸豆腐花的酱料,她比郭田还拿手。
郭田正在磨黄豆,见她过来,忙问:“怎么不多歇几天?店里有我和你弟弟,忙得过来。
香香知道这些天爹娘担心坏了,给了他一个笑:“爹,我已经没事了。总不能老闲着,过来帮您打个下手也是好的。”
郭田点头,想着让女儿有点事做也好。说:“你去看看酱料,这些天大家都说酱料味儿不足,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要是累了就歇着,店里都是邻居乡亲的,慢一会儿就多等等,没事。爹还没老,能应付。”
香香点头,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于庆哥哥……怎么不来了?”自己回来都两三天了,他怎么着也应该知道消息了吧?
郭田笑容一顿,许久说:“他……他最近有些忙呢,听老太太说出门去了,不在县里。”
香香看看他为难的神色,哪还不明白。她握住郭田满是豆渣的手:“爹,他……他嫌弃我,不认亲事了,是不是?”
郭田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事儿早晚瞒不住。他拍拍女儿的手:“孩子,这样的人不值得咱们难过,等你身子好了,爹给你找更好的人家。”
香香点头,硬忍着没哭,爹爹已经够为难了。她去看酱料,然后笑着说:“其实不嫁人也挺好,我就守着爹娘、弟弟过日子,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
郭田那样高大魁梧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傻话。先看看酱料,外面客人等着要。”
香香忙去灶边,揭了那大锅的锅盖,用筷子蘸了酱料,吹冷了伸小舌头去舔,尝尝味道。然后突然想起前年于家被抢、着火之后,于庆和家人失散,失魂落魄地跑到豆腐坊来。郭田一边让他在豆腐坊住下,一边四处托人去寻于老爷子和于老太太。那时候香香熬酱,他添柴火。火候差不多了,香香用筷子蘸了酱料给他,忘了吹冷,烫得他直吐舌头。
于家退婚的消息,很快就传扬开来。于家老太太到处找媒人为自己儿子物色媳妇。香香天天在豆腐坊帮忙,有了她,豆腐脑的味道又回来了。街坊邻居早上都爱过来喝上一碗,有时候要点酱料,郭家人厚道,从来不计较这些。
这天早上,客人太多,郭田舀豆腐脑,郭陈氏放酱料,香香和郭阳跑腿送到客人桌上。正忙得不亦乐乎,门口有个人,站了半天犹豫着不进来。香香看过去,认出是于庆。郭阳立刻上前,冷着脸子问:“你来干什么?”
香香把弟弟拉到身后:“做事去。”郭阳悻悻地瞪了于庆一眼。于庆跟香香从小订亲,这豆腐坊他常来。郭阳一直把他当亲哥哥也没两样,如今却是恨透了这个人。
于庆讪讪的,低着头也不看香香:“香香妹子,我……”
已经有不少客人看过来,香香说:“什么事?”
于庆将一封大红喜帖递到她手上:“我下个月初五就要成亲了,娘说……到时候,请郭叔叔、郭婶婶过去喝杯水酒。”
香香接过喜帖,点头说:“恭喜了,他们会去的。”
于庆期期艾艾,半天说:“香香妹子,我实在是……”
香香把帖子搁柜台上:“别说了,我知道的。”
于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她问:“还有什么事吗?要进来吃碗豆花吗?”
有客人在催,香香赶紧擦擦手,去帮忙。于庆想了想,进来找个位置坐下来。香香给他也端了一碗豆花,是个小碗。他愣了一下,以前任何时候,他到豆腐坊,郭田或者郭陈氏都会给他用一个大碗,里面的酱料又多又足,他根本吃不完。现在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真正的一份豆花,是用的这种碗。
他吃了几口,香香不太忙了,才过去:“于庆哥哥还有别的事吗?”
于庆讷讷地说:“香香妹子,我……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嫁到我家……”
香香看了看柜台上的喜帖:“你不是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吗?”
于庆红了脸,说:“我……我跟我娘说,等徐家姑娘过门,就娶你作妾。好不好?”
香香还没有说话,郭田的声音就冷冷地传过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于家门第高,我郭家高攀不起。”
于庆闹了个大红脸,踌躇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再努力一下:“叔叔,香香都已经、都已经……这样了,您还……有什么意思?”
临座不少客人都看过来,郭田涨红了脸,勃然大怒:“你给我滚!以后再敢踏进这里半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于庆也恼了:“郭叔叔!香香的事也不是我不说就没人知道!那样大庭广众地,多少人看见了?你以为你还瞒得住?我喜欢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愿意纳她为妾。这也是因为……这么多年,你们对我……香香对我……我回报你们的恩情……”
郭田把香香拉到身后,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打得于庆嘴角冒血:“混账东西!这些多年我们对你好,是因为我们都瞎了眼!你马上给我滚!”他身材高大,真发起火来,于庆还是有些害怕,赶紧就要往外走。香香突然说:“于庆哥哥!”
他赶紧捂着脸回头:“香香妹子。你要真有意思,你答应一声,我跟我娘去说。”
郭田怒喝:“香香!”
香香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豆花一碗两文钱,谢谢。”
于庆愣住,缓缓从腰间摸出两文钱,香香接过,说声:“好走。”转身把钱放到柜台的钱盒子里,又去帮郭陈氏舀豆花。
郭陈氏听见外面的动静了,知道丈夫在,她没有出来。听见女儿进来,她赶紧擦了擦眼睛,最后转身,抱住了香香。豆花的热气蒸腾散开,她将女儿抱得那样紧。
香香回抱她,深深吸气:“娘,我没事。”
郭陈氏点点头,眼睛通红,却笑着:“先把这些送出去,等早市收了,咱们该做豆腐啦。”
香香答应一声,忙着将剩下的豆腐脑都端出去。
晚上,豆腐坊关门了。郭阳帮香香擦地板、收拾厨房,郭陈氏和郭田在泡黄豆。郭阳说:“姐,以后等我长大了,爹的豆腐坊给你。我去弄块地,种黄豆。你从我这儿拿黄豆做豆腐,把豆腐渣给我喂猪。我再用猪粪种黄豆。姐,郭家有男人,我们不靠别人。”香香笑着点头,把做酱料时腌的肉塞到他嘴里。看他吃得香,转过头,泪如雨下。
身上的伤痕渐渐淡了,她有时候仍然会梦到慕容厉。梦到那晚伊庐山的闪电和风雨。慕容厉一刀下去,屠何人的头直直地盯着她,滚落到她手里。慕容厉一身黑衣,半面是血,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或者梦到于庆给她买了头花,非常漂亮的鎏金发钗,她非常欢喜地过去接,结果他越过她,温柔地为另一个女人戴在头上。或者梦到她走在大街上,忽然发现自己忘了穿衣服。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冲着她指指点点,她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但是当醒过来之后,她很快就会平静。都只是梦,只是梦罢了。那些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经走了。已经过去了,就像身上的伤痕,再狰狞,也会散尽瘀血,恢复本身。
慕容厉回到晋阳城,他母后又提起为他纳妃的事。絮絮叨叨半天,他不爱听,转头回了自己府上。不多时燕王又将他召入宫去,仍是说这事儿。慕容厉总算不敢掉头而去,站着听了一阵,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出了宫,回府倒头就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之后,突然发现衣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绣纹,针脚细密,不似宫中绣女针法那样庄重华丽,却透着点小家碧玉的温和细腻。绣纹来历他很快就想明白,除了伊庐山那个女人,谁敢乱缝他的衣服?想着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伊庐山那几夜。那皮肤是真的好,又白又嫩,像汁多皮薄的蜜桃,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往外冒甜水,突然就有那么点冲动。他坐起来,有点暴躁地起身,也不睡了,出门找周卓和韩续,喝酒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