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三:沙城(下)
第35章番外三:沙城(下)
半个月之后,慕容博收到慕容厉发来的奏表。慕容厉疑心是东胡与其他势力有所勾结,最终目的可能是救出被圈禁的废太子慕容慎,以慕容慎为名,分裂大燕政权。慕容博正在加强东胡城防,突然一夜之间,东胡大举进攻,天明之时,竟然越过了燕长城。朝中文武俱都吃了一惊,慕容博再次发诏给慕容厉。
慕容厉的封地是大燕以西的边城,本来与东胡毫无关系,但是接到御旨,他也只是叹了口气。
晚上,回到王府,香香还没睡下,正一针一线地绣小孩子的衣褂。慕容厉在桌边坐下,香香忙就起身给他倒水。他说:“坐下,我又不是没长手!”
香香失笑,说:“我喜欢照顾我的夫君,我的孩子,我的姐弟,我的父母。跟王爷长没长手有什么关系。”
慕容厉接过她递来的水,仰头一饮而尽。香香说:“王爷今儿个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慕容厉想了想,还是说:“东胡那帮孙子又闹事,本王要过去一趟。”
香香微怔,说:“如今辽东之地……不在王爷治下啊。”
慕容厉说:“嗯。”
香香沉默,最后还是说:“王爷……这些话,臣妾本来不该说,但是王爷如今已经是并肩王,燕王陛下对王爷,已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
慕容厉说:“我知道。但是家国有难,匹夫有责,何况我姓慕容。”
香香点头,说:“我为王爷准备行装。”
慕容厉握住她雪白的皓腕,突然伸手抚摸她的肚子。香香不动,良久,他说:“本来想看着这个小崽子出生,可是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香香细软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让他的掌心在自己腹部贴得更紧一些:“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王爷不必担心。”
慕容厉将她揽进怀里,嘴唇在她额际轻轻烫了烫,说:“本王一定尽早回来,待我凯旋。”
香香点头,青丝在他鼻端留下一缕发香。慕容厉是个雷厉风行的,既然决定应诏,当天晚上便就起行。韩续随军,周卓和严青负责防守平度关。
夜晚的马邑城,灯火通明,三军趁夜出城,满城百姓皆夹道相送。香香一直跟着慕容厉,行至城门外。慕容厉轻轻拍拍她的手,说:“回去了,老子仗一打完就回来。”
香香点头,清丽的双眸在火把金红的光线之中,灿若星辰。她轻声说:“王爷保重。”慕容厉突然明白,为什么古人那么多的戏剧诗词,吟诵别离。
寒月如钩,风声浩荡,他策马而行,生平第一次回头。
香香站在原地对他微笑,虽是夜里,她却穿得极为齐整。巽王妃的礼服让她秀美中透出贵气,那一头长发被珠冠绾起,温润的唇间,居然施了浅淡丰盈的口脂。慕容厉觉得奇怪,这一生,竟然能注意到一个女人的妆容。
玉柔站在韩家老夫人身边,静默地看着那个男人在马上骤然回头。那个豆腐坊出身的女人,真的就这样霸占了这个男人的全部。她垂下目光,有点酸楚。
待军队出了城,连火把的光线也看不见了,香香乘着马车回了王府。儿女们还睡着,她却毫无睡意。她坐在桌边,继续绣那件小褂,蜡烛一点一点燃尽,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骤然发现,自己竟然坐了一夜。
外面传来小萱萱的笑声,还有崔氏的声音。香香打开门,毫不意外地接住了扑进来的女儿,后面安安静静地跟着儿子。香香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因着慕容厉经常外出,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仍和平时一样玩耍。香香洗了把脸,给两个孩子做早饭。
玉柔早上起床,韩续在穿衣服。慕容厉带了郭阳、周卓前往辽东,命韩续和严青驻守平度关。他说:“王爷走后,王妃一个人在府中,你有空过去探望一下。”
玉柔也觉得这是很有必要的,毕竟香香是王妃,而自己的丈夫在慕容厉手底下任职。若是香香为了上次的事对她仍心有成见,对她、对韩续,都不是好事。她本就是公主,礼仪方面还是明白的,这便准备了礼物,前往王府拜见香香。
香香对她倒是没什么成见,横竖现在她也嫁给韩续了,虽然是小妾,但是韩续那个人……想必身边也不会有多的女人了。两个女人见面,倒是有一番嘘寒问暖。玉柔虽然有点犯酸,却也不敢得罪她,一直小心翼翼陪着她说话,只要收起傲性,她言语谈吐还是非常得体的。香香这些年在王府,也将原本小家碧玉的温婉性子养出了几分从容,如今玉柔放低了身段,两个人倒也能说得上话。
玉柔见她确实是不在意的样子,也便常来。打好了关系,慕容厉若回来,对自己的恶感消下去,说不定是可以扶正做韩续的正妻的。她如今倒也不作他想了,绝了希望,反倒平静。
香香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慕容厉依然专门派了信使,往返传送家书。香香每次都给他晒许多小鱼干,回信渐渐地超过了五百字,毕竟有两个孩子,写的东西多了,字数自然也就多了。慕容厉的回信简洁利落,但经常会附带别的东西,大多数是辽东的玉,有时候会画些延绵山水;有时候送海东青,一次一次,居然没有重样过。
辽东的战报不会送回这里,战况如何,香香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的弟弟和丈夫都在那个“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战场上。她以前不信神佛,后来居然也命人弄了个小佛堂,奉了观音菩萨,日日持斋念佛,只盼着亲人无恙。
慕容厉到达辽东之后,东胡兵士瞬间溃不成军,向伊庐山方向撤离,一路逃至长城之下。眼看不过是场小打小闹,慕容厉自然带兵追杀,然而这些东胡兵士不怕死一样,仍然屡屡来犯,每次都是小股士兵。慕容厉被拖得有点不耐烦了,眼看四个多月过去了,平度关,香香的身孕应该是将近七个月了。这些东胡人杀也杀不尽的样子。他下令一个人头换五两银子,手下将士各自为阵,四处追杀来犯的胡人。郭阳想要建功之心,不下慕容厉的归心似箭。整个军营之中,就数他杀敌最多。慕容厉也觉得奇怪——这小子很拼啊。
这一天,东胡再度前来骚扰。慕容厉骂了一句,率领一支劲旅追至长城之外,敌兵四处逃散,郭阳与几个副将追在最前,周卓跟在慕容厉左右。
慕容厉追了一阵,总觉得还是不大对,他道:“停止追击,回营!”
周卓等人俱都止步,郭阳仍然往前冲。慕容厉喝道:“郭阳!”郭阳杀红了眼一样,充耳不闻。慕容厉只得打马上前,越往前走,越不对了。慕容厉怒道:“郭阳回来!”话未落,四周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无数兵士操着西靖口音高声喊:“活捉慕容厉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慕容厉心中一沉,西靖人。西靖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卓也吃了一惊:“王爷,我们中计了!”
慕容厉哪还用他说,足足四个多月,东胡人这样进进退退,就是为了让他掉以轻心,轻敌冒进。而东胡早就跟西靖勾结在了一起,这四个月的饵,先是钓他一个。后面,就是整个大燕国。
慕容厉面沉似水,这次西靖的将领,真是个可怕的对手。他说:“不要慌,下马,贴草潜行,这样大的动静,我们的人很快就会过来。”
周卓等人依令而行,外面草原如海,人若是没入其中,一时之间很难分辨敌我,弓箭无处瞄准。慕容厉等人潜在深草之中,一路躲避、击杀敌兵,一路向燕长城靠近。
对方很快发现他们的意图,下令不分敌我,向他们逃跑的方向放箭。慕容厉以敌兵尸身为盾,挡住如雨的箭矢,眼看即将脱险,突然一阵桐油味,慕容厉脸色一变,身后敌军已射来火箭!秋季半枯的草原,是天然的火场。片刻之间,周围一片浓烟烈火。慕容厉飞快割裂燃烧的衣物,用泥土扑灭旁边周卓身上的火苗,两个人被燎了两手的水泡,却一步也不敢停,在浓烟之中向前方冲杀。前面又是一波箭矢,周卓中了一箭,慕容厉手持长戟,一边格开箭羽,一边怒道:“别他妈给老子装孙子!”
周卓抹了一把嘴上的泥灰,说:“王爷放心,属下死也是西靖狗的大爷!”
慕容厉点点头,咬牙挥舞着滚烫的铁戟,与自己的人汇合,眼看将要脱出包围,西靖人开始大声呐喊:“抓住慕容厉!”
慕容厉冷哼,一戟倒插入地,借力腾空跃起,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瞬息之间,便到了弓箭手的后方,随后长戟横扫,弓箭手倒伏一片。周卓他们得了喘息的时机,全部冲过来。西靖军旗下,有个将领模样的人摇头叹息:“纵虎归山,我等错失良机了,四个月努力,功亏一篑。”
旁边的副将说:“将军,还有人在我军包围圈中!”
那人道:“小鱼小虾,取之何用。”
慕容厉看了一眼冲过来的将士,厉声道:“郭阳呢?”
几个将领被烧得面目漆黑,有的已经中箭,不过伤势不太严重。没有人说话,郭阳的下落,不言自明。慕容厉看了一眼阵中还在冲杀的人,良久,说:“今时今日,就算陷在阵中的是老子的亲儿子,老子都不会让你们回身去救。”顿了顿,说:“但是陷在其中的是老子的小舅子!”
死里逃生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慕容厉也是一笑,长戟所向,正是黑压压不知数目的靖军,依然气势如虹:“把那小子给老子救出来!”
周卓领着百余残部,冲向黑压压的靖军,靖军静默,慕容厉打马向东而逃。突然,靖军中爆发出一阵大吼:“射杀慕容厉!射杀慕容厉!”号令旗帜疯狂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所有人都不明白,原本已经脱出包围圈的他,为什么不是返回自己军营,而是返身杀回?
慕容厉吸引了所有靖军的注意之后,策马向东南方向狂奔。靖军完全放弃了周卓等人,疯狂地追他而去,周卓拼命呼喊都没有用,手下副将拉住他,救下郭阳之后,一边扯着他二人逃跑一边喊:“将军!回营带兵过来,再行营救王爷要紧!”
郭阳还在发愣,深陷敌阵那一刻,周围全是刀枪长戟,本以为是必死。那一刻,连惊慌也没有了,只是觉得遗憾,父母、姐姐、侄儿侄女,还有……还有那个人,拼尽了一切,终不能建功立业。刀枪划在身上都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只是觉得,我要死了。就这样死了。可是仍然是那个人回身救了他,他震惊之余回过神来,已被人拖着没入了草丛之中。再度回头,见那人策马奔逃,身中三箭,仍然快若奔雷,消失在视线之中。
郭阳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阳一路被同伴拖着,逃回营中,然后他突然觉得惊惧——他很有可能害死了慕容厉!这个想法像一记重锤,蓦地让他脸色惨白。
周卓带着兵士杀回靖军伏击之处,然而除了倒伏的尸体,再无他物。周卓完全没有感觉到身上的伤痛,他疯狂般带人沿着马蹄追赶,只在伊庐山下抓住了几个西靖残兵。
周卓红着眼睛,问:“巽王呢?巽王在哪里?”
残兵见着他一双血红的眼睛,径自吓破了胆,抖抖索索地说:“我、我们将军去追了……”
周卓一刀砍掉他的脑袋,立刻带人上了伊庐山。寻不多时,只见慕容厉的战马倒俯在地,身中十余箭,早已死去。郭阳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信使依然送来书信,是慕容厉的亲笔信,说是战事反复拖延,他须晚归。香香仍然晒了小鱼干让人带过去,晚归就晚归吧,这天下总是征战不休,什么时候,能得河山一片月,良人罢远征。
可是韩续接到的军报,却是截然不同的。整个营中的将军们都进了高度紧张的状态,平度关守备反复加强。然后慕容博发来御旨,里面附着慕容厉的手书——若我身遇不测,韩续可为下任主帅,严青留守平度关。
韩续提升自己的副将陈昭接替自己的职务,自己前往辽东接任主帅一职。临走之前,他去了一趟巽王府,隔着水晶帘,香香问:“韩将军有什么事吗?”
孩子月份大了,她已经有些疲倦。韩续说:“王爷不在,属下看看王妃这边缺些什么,也好让人送来。”
香香说:“府里一切有陶先生打点,并无缺漏。有劳韩将军挂心了。”
韩续说:“身为人臣下属,关心主母是应该的。王妃如今有孕在身,还请好好休养。属下告退。”
香香说:“韩将军请便。”
韩续行礼,后退几步,缓缓出了房门。香香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安。
韩续赶到辽东,参军郑广成和陆敬希将几封书信交给他。韩续缓缓展开,全是慕容厉的亲笔信,由专门的信使按时送到马邑城的巽王府,每一封都报平安。
他早已写好了这几个月的家书,甚至在香香生产的月份,问了孩子的性别。韩续看过了每一封书信,最后亲手封上慕容厉的封漆,说:“照旧。传令巽王府上上下下,不许令王妃和小郡主、小王爷听到一丝一毫风声,否则定斩不赦!”当天夜里,韩续就准备带兵搜索伊庐山,然而他没来得及带人前往伊庐山找寻,西靖借道东胡大举入侵,大军迅速破开燕长城,整个辽东陷入战乱。
香香怀孕九个多月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玉柔再不来了。西靖与大燕已经正式开战,虽然是从东胡借道,却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虽然被掳了来,却到底还是西靖的玉柔公主。韩老爷子便将她软禁于韩府,不允其再踏出府门。
香香眼看着是要临盆,平时身边丫头、婆子一大堆,也没有精力理会旁的事了。这一日,一直少雨的边城居然下了几天雨,难得天色放晴之后,香香出来晒太阳。小萱萱在骑马,马厩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刷马。香香本是坐在旁边的躺椅上看,久了有些累,让婆子扶起来走走。那个刷马的女人突然转头看她,香香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对视,那女人竟然有点脸熟,但香香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了。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她微笑:“你认识我?”
那个女人突然咧开嘴,露了个奇异的笑,然后问:“慕容厉中了西靖伏击,已经死了,你不知道?”香香一怔,赵武怒喝一声:“胡说什么?哪里来的疯婆子,还不拖出去!”
那个女人挣扎之下,长发散乱,她尖声笑:“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哈!你把我害成这样子,自己又怎么样?还不是做了寡妇!”
她话未落,赵武已经一脚过去,她被喘得吐了一口血,仍旧狂笑不止。香香站在原地,先是想这个人是谁,想了很久,突然记起来——银枝,舒太后宫里的那个宫女。听说舒太后已经将她私卖了,怎么会到了这里?她很快放弃了思考这件事,她这样怨毒地说慕容厉死了,是怎么回事?慕容厉的书信每个月都准时送回来,怎么会死了?可是……如果这件事不是真的,赵武等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紧张?
赵武命人将那个女人拖出去打死,香香在看他。赵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说:“王妃娘娘,您该不会相信那个疯女人的话吧?”
香香说:“告诉我。”
赵武说:“属下……属下不知道王妃想知道什么。”他这样说的时候,目光闪躲。
香香说:“韩续将军呢?”
赵武说:“韩将军……王爷将他调去了前线,如今不在城中。”
香香抬手扶住乳母崔氏,崔氏赶紧道:“王妃!王爷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您如今身子沉重了,万万要保重自己才是啊。”
香香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说:“我会保重。”
周围没有人敢说话,小萱萱拿着马鞭跑过来,牵着她的手说:“娘,我渴了!”香香回握她的小手,说:“娘做了南瓜百合甜汤,回去喝吧。”小萱萱欢呼一声,往屋子里跑。香香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挪动。
赵武不放心,一路跟着,陶意之命人去请了大夫。香香伸出手,一边让大夫诊脉一边说:“赵武,他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如若身死,尸身在哪里?”
赵武赶紧说:“王妃……您忘了,上回渔阳,也有人谣传王爷身故,可王爷还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香香说:“也就是说,王爷是真的出事了。”
赵武语塞。旁边大夫说:“王妃娘娘,前线战事,我等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娘娘能做的,是好好保胎,且不可因莫须有之事而动了胎气啊。”
香香说:“我知道。有劳大夫开些安胎的药。”
大夫连连应是,开了药方下去煎药。香香说:“赵武,王爷如果是已经阵亡了,你让管珏去迎,将他的尸身送回马邑城;如果王爷重伤,让陶意之过去照管;如果王爷下落不明,你亲自去辽东端木家族,请端木正扬大侠帮忙查探一下。”
赵武躬身说:“属下这就前往辽东,王妃,您……”
香香说:“去吧,我再如何,也无济于事,自当保重。”
赵武沉默,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出门。
辽东战事愈演愈烈,平度关这边虽无战事,却依旧时刻备战,不敢松懈。香香每日里按时候吃饭,大夫开的安胎药也都悉数服用,平时除了照管小萱萱和小桀,就做些婴儿的小衣服小鞋子。
慕容厉的书信依旧按时送来,香香之前是没有深想,如今仔细比对,就发现所有的笔画末端,分岔相似,墨锭的颜色也是一般无二。所有的信,都是用同一支笔,同样颜色、甚至同样深浅的墨锭。他一口气写了所有的信!香香第一次仔细看他的回信,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然后将信纸整齐地叠好,细心存放。
等到六月十四,香香产期将近。府上早已请好了新的奶娘和稳婆,香香也是有经验的,肚子开始阵痛时,便让下人都准备着。便是这日下午,收到慕容厉的书信,上面依然是平日狂狷的字迹,知道她胸无点墨,写得却极为直白:“算算日子也该生了吧?是小子还是女儿啊?报喜的时候要用大红烫金的信封,老子这次要晚点回来,名字……名字你先取。”素手抚过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香香闭上眼睛,泪打落在纸上,墨迹洇开,她抬手,将脸颊水痕擦去。
孩子有些胎位不正,稳婆满头大汗地助产,香香咬着衔木,保持体力。房外,小萱萱要进来,被崔氏拦着,小桀开始哭。香香让产婆们都静一静,扬声说:“萱萱,你带弟弟出去玩,骑马的时候让侍卫跟着,小心摔跤。娘没事,等回来娘就给你们生个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小萱萱有些迟疑,问:“娘,你真的没事呀?”
香香微笑,柔声说:“没事啊,去玩吧。”
小萱萱答应一声,转身去牵小桀,小桀说:“姐姐,我们在这里等娘亲吧。”
萱萱说:“好吧。”小桀说:“你别说话了,免得娘亲以为我们害怕。”
萱萱用力地点头,姐弟俩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下,崔氏给她们搬了小凳子,默默地陪着孩子。
香香这一胎还算顺利,三更时分,孩子终于生了出来,一声嘹亮的啼哭让等在房里房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香香汗湿衣衫,却仍然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孩子。稳婆把孩子擦干净递给她,说:“恭喜王妃,是个大胖小子。”
香香亲了亲小猴子一样的孩子,闭上眼睛,竟然昏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她对陶意之道:“向宫中、辽东都发一封喜报,报个信吧。”陶意之应是,她又说:“王爷那边,用大红色的信封。”
陶意之看看她,仍然就是,转身下去。
韩续一直在辽东,他为人沉稳,不易怒不冲动,任西靖兵士百般挑衅,仍然进退有度。西靖是向东胡借道出门,不可能久居东胡,所以拖,是最好的战术。
晚上,他回到营中,副将来报:“将军,马邑城发来喜报,王妃平安产下小王爷。”
韩续接过大红烫金的信封,缓缓握在手上,问:“端木大侠那边,是否有消息?”
端木正扬没有消息传过来,伊庐山如今全是西靖军队,慕容厉毫无消息。大燕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落在西靖人手上,按道理,不论他是生是死,西靖人必然会公布消息。可是没有,如今西靖既没有挂出他的尸身,也没有提出交换他的条件。端木正扬带着赵武的人和几个弟子在伊庐山暗里寻找,但是没有消息,他甚至冒险潜入西靖军中,也同样没有人知道慕容厉的下落。一个大活人,好像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端木正扬知道没有消息可不一定是好消息,据郭阳说,当时慕容厉已经中箭受伤,战马已死,刀剑俱失,他活着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
蓝釉带着慕容轲在伊庐山下找寻,突然看见一个人。蓝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鱼干!”香香转过头,对她微笑:“蓝……”差点叫了蓝夫人,幸而当即改口道:“蓝姐姐。”
蓝釉几步上前,拉着她道:“你不是怀着身孕吗?”香香说:“已经生了,有十多天了。”
蓝釉怒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人送了消息说了我已经在找了吗!”
香香笑着说:“我知道姐姐一定会尽力找寻,但是不亲自来看看,总是不能死心。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如今反正孩子也有乳母带着,过来看看也好。”
蓝釉拉着她的手,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顿住。良久,她说:“你自己的身子不要了?”香香说:“我不要紧的,赶路的时候都在马车上,跟坐月子也差不离。”
蓝釉怔了怔,转头说:“轲儿,告诉那个赵武一声,说他们王妃在这里,让他过来接人!”
慕容轲答应一声,转身要走,香香说:“轲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不要告诉他。”
蓝釉说:“小鱼干,你这样过来很危险!万一找不到他呢?”
香香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如果找不到,我就回去。”蓝釉呆住,香香说:“我已经来过,亲眼看过,知道他在或不在这里。不论如何,我会回去,好好照顾孩子们。”
蓝釉拉着她的手,说:“走吧,跟着我。”
香香说:“我走得慢,你带着轲儿去找吧。我在四处看看。”
蓝釉还要再说什么,看见远远跟着她的扶风,方才点头道:“好吧。”她转过身走了一阵,又回头,看见香香挨家挨户地询问附近的住户,有没有见过那么样的一个人。
时间转眼到了十月末,伊庐山大雪封山,端木正扬久搜无果,只得带着弟子下了山。蓝釉想让赵武接回香香的时候,发现香香不见了,她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个人默默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这个时候,香香在爬山,伊庐山大雪过膝,有的地方甚至没及腰身,一个单身女人这时候上山,几乎是有去无回的事。她一路走得极为小心。伊庐山地势并不算险要,只是雪覆山岭,视线不清。大雪覆盖之下虚实不明的地形,简直就是天然的陷阱。
香香一路用木棍探路,爬了约摸十几天,才到达山腰处。据说,慕容厉的战马便倒毙于此。可是如今白雪皑皑,掩埋了所有的痕迹。香香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扶风默默地跟着她。慕容厉让他保护她,他就保护她,可是这个女人一路磕磕绊绊,竟然也并没有需要他保护的地方。
群山白头,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肩头,香香极目而望,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
“慕容厉——”她高声喊,雪山震动,怕引起雪崩,她不敢再出声了。慕容厉,眼泪似乎也被冻住,她脱力般坐在雪中,喃喃地说:“你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身后突然有个声音,说:“你叫老子干什么?”
香香身体绷紧,过了很久很久,才回头。只见身后,慕容厉穿着黑色的皮裘,一身风雪,在无垠的雪地上,鲜明得像一场幻觉。
香香猛然站起来,突然飞一般扑过去,一下子将他抱了个满怀。慕容厉被她撞得后退了一步,然后疾言厉色地怒骂:“该死的东西!不好好待在府里,你往这跑什么?不折腾点事出来你脚痒是不是!”
香香觉得自己真是贱贱的,被这样一骂,她居然有点想笑,但是她忍住了。她放柔了声音,决定说点动听的情话哄哄这个狗熊一样的男人:“慕容厉,我想你了。”语调温柔似水。
慕容厉怒目:“刚生完孩子,忍忍不行?老子不是送了你一对玉势吗!”
香香给气得,环抱着他腰身的双手一松,再不理他了。慕容厉也气,妈的好好的王府你不待,偏偏哪有危险你去哪!这样的天气你还敢上山,胆子越来越肥!妈的,衣服也湿透了,手也这么冰!一转头看见扶风,更是没好气:“老子让你看着她,你还真敢就这么看着他!一个两个死人一样。”
扶风是被他骂惯了,也不理他。慕容厉搂着香香前行不多时,在崖边停下来。他拨开雪与草,崖边竟然露出一道狭长的细逢。香香好奇地伸头去看,慕容厉先进去,转过头,将她也抱了进来。洞口非常狭窄,草木一掩,再加上大雪,外人根本无从发觉。香香暗想难怪端木正扬没有找到。
里面光线很暗,却很温暖。慕容厉把香香放在不知道什么动物毛皮的垫子上,伸手把她的鞋袜脱下来。那脚被雪水浸了多时,冰块一样。他粗糙的大手握住那三寸金莲,一直搓。香香伸手摸摸他身上,问:“听说王爷受伤了,如今可好些了?”
慕容厉拍开她的手,没好气:“死不了!”还在气她自己跑来伊庐山。香香也生气,既然好好的,也不肯回府,白让自己伤心担心了这么多天!她低头去看他身上的伤,慕容厉将她抱起来,暖在怀里,然后开始解腰带。香香不解——你干吗?
慕容厉没好气:“你不是想老子了吗!”
香香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当即怒道:“不用了,我自己抠抠好了!”
慕容厉也是被一口气堵住的样子,瞪了她半天,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手指。香香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笑,什么怨怼都消了。香香将脸贴在他胸口,问:“王爷伤势好转之后,为什么不回府啊?”
慕容厉说:“留在这里可以注意一下战况,如果韩续顶不住,老子可以帮他一把。而且战势一休,陛下必然治郭阳轻敌冒进、害死主帅之罪。到时候让他把老子找回去,也算将功抵过。”
香香微怔,慕容厉将郭阳的事说了,香香说:“他对锦屏其实……只是出身低微,觉得配不上锦屏公主的身份。”
慕容厉不以为然:“毛头小子,心高气傲、死要面子罢了。自己喜欢的人,出身算个屁,你出身高贵啊,还不是配了老子。”
香香无语。慕容厉问:“老三男孩女孩啊?名字取了没有。”
“男孩,叫慕容骜吧。”香香依偎在他胸前,听见外面大雪簌簌而落,随口说。慕容厉很满意,是男孩的名字,香香偷偷地白了他一眼,你能取出啥名啊,也就这样罢了。
次年春,西靖大败请降。在玉喉关与大燕订下盟约,西靖平瑶公主嫁入大燕,两国干戈暂止。韩续因此战之功,被封为宁远侯,镇守玉喉关,玉柔公主因着两国关系缓和,被扶为宁远侯正妻。郭阳虽然轻敌冒进,犯下大过,但鉴于作战英勇,立功颇多,又寻回慕容厉有功,不究前过。封了四征将军之征东将军,在韩续手下当差。
慕容厉带着香香离开玉喉关,韩续携妻子玉柔前往相送。马车外,韩续向香香行礼:“王妃保重。”
马车里,香香隔着车帘,轻声说:“韩将军珍重。”
扶风扬鞭打马,马车先行一步。韩续与慕容厉策马同行,在眼角的余光里,骏马长嘶,王妃的车驾绝尘而去。那是韩续最后一次见到香香,此生至此之后,宁远侯和巽王妃,再未相见。
后来有一天,宁远侯之子韩容顽皮,打碎了韩续经常把玩的一个精致的小瓶。玉柔以为是十分名贵的珍玩,找玉匠修复的时候,玉匠称不过是个普通的玻璃瓶子。看图样,倒像是令支一带民间百姓常用来装一些外伤伤药的小药瓶。
她一直不知道,韩续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韩续也从未提及。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往事如沙砌的城,寸寸缕缕,摧折在风里。
同年夏,太上皇慕容宣病逝于晋阳延庆宫。燕王慕容博召回废太子慕容慎以及被圈禁的慕容肃、慕容谦,兄弟六人在慕容宣灵前同上了一炷香。当天夜里,慕容慎、慕容谦、慕容肃无故暴毙,慕容厉返回马邑城。四王爷慕容俭出城相送,他虽然脸盲,但是此刻兄弟只剩了两个,一个是燕王,一个是并肩王,他终于不至于再认错。他笑着问:“五弟,就这么扶韩续出来,你是真的不再带兵了?”
慕容厉说:“十几年,够了。在外面久了,老婆孩子担心。”
将军卸甲,当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他迎着夕阳而行,披星戴月,赶回边城的家园。
归心似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