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痛失所爱
原来,随着池语冰的父王江河日下,已无法顺遂地管理朝中之事。令尹起意,趁机拉拢了朝中一批文武重臣预备谋国,甚至联合墨妃装作怀孕,将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偷龙转凤,让他成为了二皇子。而池语冰的父王,为了让池语冰活下去,一直忍辱负重,假装并未发现这些事,甚至有意栽培池煜阳,只是为了不让池语冰坐上必定会被颠覆的王座,让池语冰能够平安一世。
听得这些,池语冰才明白,原来他的父王一直是爱他的,便是因为爱极了他,才愿意把对他的爱分给别人。如今,他差点杀了令尹的独子,想来令尹必定不愿放过他。甚至连这个岌岌可危的王座一起,也会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便是因为他的一时起意,破坏了父王一直以来小心维持的平衡,便是他的小小私心,造就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势!
末了,池语冰的父王跌坐在偏殿的王座里,细细摩挲着龙椅两边雕刻的龙头,向池语冰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朕已下令封锁此事,然而不知亲信里是否有令尹的人,语儿,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跟朝廷的人有瓜葛。”
看着王座里的父王,这一刻,那个年过知命的老人仿佛恢复了当年的风采,眼神里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傲意。池语冰明白,死在王座上,是这个身为帝君的老人最后的尊严了。
池语冰强行压抑住泪意,转身奔逃。他明白,如果他死了,父王一直以来的处心积虑,一直以来的忍辱负重,便都落空了。
然而,到了殿门处才发现,令尹与墨妃真真机关算尽。一队全身披甲的禁卫在殿门外的宽阔处持着刀戟指着他,旁边数名太监持着火把分立两旁,应是早就料到他会来此地。
墨妃从禁卫中转出来,在月光与火焰的照耀下格外妖冶,手里持了一道早已准备好的密令,字字清晰地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民生凋零,天下疲弊,寡人自知命数已尽,故决定顺应天意,将皇位传与二子煜阳,嫔以上三十五名宫人及女儿八人殉葬,长子语冰通敌叛国,因感念骨肉之情,特留其全尸,钦此。”
呵,好一个天伐无道,好一个命数已尽,好一个通敌叛国,好一个感念旧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夜格外漫长。
这样,便是尽头了么,实在是,不甘心。
一名接到墨妃命令的禁卫动手了,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的刀光,池语冰缓缓闭起眼睛,引颈以待。
就在这时,一股柔力袭来,将池语冰推得向左后方向跌去,他只脸颊一阵剧痛,随后便听到一名女子的痛呼,声音有些熟悉。吃力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便看到面前一个横倒在地的浑身浴血的身影。那个女子的面容被散乱的长发遮住,然而她穿的那件罗襦裙还是让池语冰认出了她。裙裾上印染了墨色的梅花,白色的裙面已被鲜血浸得几乎看不清,池语冰知道,上面还有两行蝇头小楷——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池墨香?”池语冰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应该是听出了池语冰的声音,委顿在地的人轻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极大的痛楚,随即,似是想到了他现在的处境,急切催促:“语冰……你……你快走……”许是伤到了肺部,便是这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她又咳呛出一大口血,越发虚弱。
那边的墨妃看到女儿突然出现,为池语冰挡了一刀,本来怔住了,看到她再次吐了一口血,终于按捺不住,飞奔过来,推开了那个处刑的人,将池墨香拥入怀里,慌乱地用手堵那个尺许长的伤口。然而不管她怎么堵,还是有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墨儿,你为何这么傻?”有眼泪自那个明艳的丽人眼里渗出,一向极注重形象的她甚至连额发跌落下来都无空撩拨。鼓足勇气看了池语冰一眼,仿佛终于决定了什么,池墨香吃力开口,“母妃……求您放过语冰……墨儿爱他……从很小的时候就……”
这下,不仅是墨妃,就连池语冰也呆住——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位怯怯的皇姐。许是看出了池语冰的不解,池墨香继续下去,声音已变成微弱的呢喃:“语冰……从小就那么优秀……墨儿……喜欢……他……母妃……对不起……”
一切便说得通了。原来,池墨香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是担心他谋害她皇弟,而是他终于跟她身边的人有了交集,她便能够怀着隐秘的喜欢,追溯着他走过的路,期望有一天他能发现这个秘密——她喜欢他的秘密。而他则一直揣测她的行为,向另一个方向思考,怀着隐秘的恶意。
从小到大,接近池语冰的人都是怀了各种各样的企图,谋官,谋权,谋命,从来没有人怀着这般纯净的心思来到他面前,因此他便以为没有,也下意识地抗拒。当他终于发现了,生命里最暖的一点真,也随之擦身过去。
“母妃……我知道这不对……我是姐姐……但是……控制不住……对不起……放过他……墨儿来世再……”声音逐渐微弱,被墨妃抓住的手垂落下去,池墨香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池语冰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壁立的屏障片片破碎,眼前一阵发昏。
墨妃将女儿的身体平放在地,望着池语冰,眼神复杂,眼里有厌恶,有挣扎,有盈盈的泪光,还有失去爱女的痛意。终于,向侍卫递了个眼神,然后池语冰便被劈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池语冰已在一个普通的农户家里,偏殿被一场火灾损毁,父王“畏罪自杀”在了那场大火里。墨妃到底还是遂了女儿的遗愿,将他远远地送了开来,保住了他一命。
池语冰永远记得那一年,天启三十二年,父王玉座被颠覆,而他,永失所爱。同年,十岁的池煜阳登基,改年号为永煜,大赦三年,减免农赋。
池语冰的父王到底是一代明君,池语冰流落民间后,亦有人找到了他,表示愿意追随。
许多人来了又走,到得后来,他建立了隐香,遇到了逐水、南迦、世殊、狂柳,却再也没见过那样一双澄澈的眼睛。
直到那日,他亲自去出任务,驾着踏雪归来的途中,那个叫闵青芜的少女突然奔到了他马前,他本以为是仇家的细作,准备将她手刃,然而,在她抬起头时,他几乎以为皇姐又活过来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打晕了她,那一刀却再也刺不下去。
那日,他带闵青芜回了隐香渡。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期。他只是如今的林夜阑,而那个懦弱无能的前朝皇子池语冰,便容他静静地安睡在时间的洪流里。
这便是命运了吧,他想。这一世欠下的债终于能够偿还,即便只是安慰性地偿还在别人身上,也到底是得偿所愿了。朵朵花开淡墨痕,只留清气满乾坤。只是,心里已被那墨香占满,再腾不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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