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缘无分
无暇再分心想这些事了,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
骄阳似火,朔风自北而来,在荒漠中挟卷出一浪浪金色的柔波。在这看似平静的波涛下,是延续了数百年的死亡盛宴,在这里,天空仿佛也被热浪蒸成了金黄-色,处处透漏着死亡的气息,让人心里无端端生出绝望。即使对沙漠最熟知的向导,也有可能迷失方向,成为这漫漫黄沙的其中一抔。
跋涉了好多天,水囊里的水已见其底,干粮也所剩无多,南迦蜜色的肌肤开始出现干裂的预兆,薄唇上泛起白色的皮屑,与流血的裂纹一起,在她清丽无双的脸上交织出一抹诡异的艳色。除却连绵的黄沙,还有天上不怀好意地盘旋着的鹰隼,仿佛在期待着南迦跌下骆驼的那刻,好享受一道丰富的餐食。每次看到绿洲,扑到时才知是蜃楼对将死之人的戏弄,如此循环往复之后,南迦始终倔强翘起的嘴角也开始僵硬。随着她越来越虚弱,一路追随而来的鹰隼也开始毫无忌惮地在她头顶不远处盘旋,发出兴奋的叫嚣。
这次,真的要死了么?
这是南迦坠下骆驼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湿热的鼻息喷吐在脸上的时候,南迦知道,自己再一次捡回了一条命。由于极度干渴,两天来,南迦不知这般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多少次,每次从黑暗中醒来,重生的狂喜中夹杂更多的便是绝望,是否,永远长眠在这大漠,结束这种看不到丝毫希望的跋涉,才是最好的归宿呢?
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爬上驼背时,南迦舒展四肢,躺在了柔软的细沙上,沙漠中蒸腾起的热浪在眼前幻化出无数的形状,眼前逐渐出现了童年的景象——一会儿是美丽温柔的母亲声音轻柔地哼着童谣哄她入睡,一会儿是身材魁梧的父亲带回了沙漠上猎来的黄羊,一会儿是长了络腮胡子的大叔们粗犷的笑,一会儿是少女们纤细的手足上缠着璎珞,面上覆着轻纱,轻歌曼舞,美丽异常。再然后,人们手牵手围着篝火起舞,中间是冲天的火光。火燃得真大啊,连他们居住的毡房也燃了起来——一队披甲人突然闯了进来,父亲拼死抵抗,被长枪戳进了身体里,血喷溅了她一身,母亲拉着她拼命奔逃,身后那些面目狰狞的人追赶着。
“南迦,逃啊,快逃!”母亲拼了命地将南迦推上驼背,拔出弯刀在向来钟爱的白驼臀部上刺了一刀。白驼受了惊,驮着南迦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南迦拼命地回过头去,只来得及看到母亲被提着长枪的甲士赶上,淹没。
待得白驼脱力停住后,已奔到了很远的地方。南迦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乡时,那里已是一片被烧杀掠夺后的焦壤。她的父亲被长枪洞穿,钉在地上,被一把火生生烧死在了当地,已经焦得几乎看不出人形,她的母亲被残忍地戳在了顶部削尖的驼栏上,身下的木栏被鲜血染得泛黑,指甲生生嵌进了木栏里,显示着她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干瘪的身体,扭曲的面庞,几乎已经看不到当初大漠上第一美人的模样。
周围已有先前逃散的族人陆陆续续返回,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南迦在聚居地不远处挖了坑,吃力地将父亲与母亲的尸体收敛,并排放入了坑内,捧着黄沙将他们细细埋葬。他们真轻啊,连续在沙模上曝尸了几昼夜,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干了一样。
南迦甚至没有理由为他们哭。
大漠上的儿女,死了便是变成了翱翔的白鹰回归了天上,家人的眼泪只会徒为他们起飞的翅膀增加重量。
随后,便随着剩余的族人开始了迁徙,那般漫长的岁月,成为了南迦以后一生都不愿提及的噩梦——游牧民族,向来是需要逐水而居的。然而,他们一族像是受了诅咒般,所到之处都只能寻到干涸的水井,甚至猎到的动物也极少。随着补给越来越少,人们分到的食物也逐渐变少,不断有体弱的人病倒,死亡。自小便熟悉了的族人们眼里开始藏了隐秘的恶毒,每个人都能看到对方眼里那句话——你要是死了多好。
眼前黑了下去,身处沙漠,却有冰凉的感觉自四肢百骸中涌出。这次,便是真的要死了吧。
“呵……”
喉间有温润的感觉滑过,向着喉管一路熨帖下去。头好痛,无数人的说话声响起,无数人在她身边走动。
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屋子的人,然而南迦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不同于沙漠里那些粗犷的汉子,面前的男子半边脸上覆着面具,容颜如玉,剑眉星眸,便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南迦的脸突然红了。
自此后,他耐心教导南迦汉人的表达方式,督促南迦习武,抓了南迦的杀父弑母仇人来南迦面前,让她亲自手刃。而南迦,只能默默地陪伴着他。
南迦甚至看过他面具下的脸,知道他的故事。这样,算是爱么?南迦不知道。
闲暇的时候,南迦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几次三番纵火烧了厨房,每次看到后,他冰冷坚固的表情都会松动,冲着南迦无奈地笑。
他不知道,南迦的厨艺已经精进到楼里所有的人都赞不绝口,却只是装作手拙,只为搏他一笑。
然而那次,他居然忘了询问。看到他牵着的那个眼神干净的怯怯的小女孩后,南迦了然——他的爱情已经死在了另一个人的眼里,再也无法给他人分毫。
隔了几夜,南迦睡不着,便去外面走走,竟然看到了他。他在月光下起舞,干净得如同谪仙,不食人间烟火。南迦便羯鼓曼舞而和,便让她最美的样子留在他心里吧。
——沧海桑田,南迦一直在这渡口等待渡主归来。
这沧海桑田,竟短得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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