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陷阱
暮春的天气还算不上酷闷,可若是行进在太阳底下,却也有些热的撩人。当迎面吹来的微风忽然停息,正在马上颠簸的陈泽安立刻就品尝到了阳光的炽烈无情,衣甲内全身上下很快便布满了汗珠。抬头望一眼挡住了风势的山丘,他低低的咒骂了一句,随即举手示意部下停止前进。
前方官道两侧,一座座小山包连绵不断。虽然山上全都光秃秃的不见一棵树苗,距离官道也至少有上千米的距离,陈泽安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自从登陆莹州以来,他所率领的这支前锋部队除了遇上过几次村民零星的反抗,还没有碰到真正的对手。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的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大半个月前蒋大胡子骠悍骁勇的八百名部下就是在这均州全军覆没,仅剩下三人翻山越岭仓皇逃回。只要想起此事,他就忍不住猜想眼前的平静中究竟隐藏着多少杀机。好在三叔率领的五千名后队距离这里仅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自己手中又掌握着三百名精锐的骑兵。决胜固然不足,自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擦了擦顺着额头流淌到眼际的汗水,他命令大队暂且停留在官道上休息,先派出数十名骑兵去搜索两边的山包。他宁可放慢推进的速度,也要确保自己这一千名前锋不落入敌人的包围。越是靠近均州,就越要小心谨慎。
几里外的一个弯道前,均州的民团们也远远看见了海匪的出现,他们兴奋的相互低声传递着消息,只有章扬揪然不乐。前方山包上那支搜索骑兵摆开的架势,显然十分老道熟练。上山时一分为三,两队在前反八字展开,一队在后随时准备支援。过了山丘向下,后队也散成两股,每人之间相隔十余米遥遥呼应。这种充分利用骑兵机动性的侦察队形,章扬早已在和帝**的交战中领教过多次。无论你埋伏得多么巧妙,最多只能消灭部分搜索骑兵,根本就无法突袭敌人的主力。只要对手不怕自己的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倒确实是十分安全,海匪中看来也不乏精通帝国战术的好手。唯一让他稍感奇怪的是,擅长舟楫的海匪怎么会拥有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
“放弃这里,全军后退三里。”扭头对着江路平下达了命令,章扬不理会可能引起的骚动,一拉刘猛的手臂率先起步。
“不打了?”刘猛惊讶的叫道,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晕红迅速憋成了紫色,一边走一边赌气道:“先生,咱们埋伏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这样算了?”
一指前方正在来回搜索的骑兵,章扬平静的问道:“就算我把全部部队留给你,你有把握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吗?”低头估算了一下,蔡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附近的山上都没有树林,缺乏遮掩。埋伏得再好,最多只能吃掉前面的两队,后面的肯定要跑掉。”
章扬点头说道:“咱们在暗,敌人在明,要是为了这几十条小鱼放走了后面的大鱼,那就太不划算了。只有一口吞下海匪的前锋,至少也要把他打成残废,这样才能震住后面的大队人马,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一击不中,被他们看透了虚实,这里所有人死拼烂打也不一定拦得住后面的敌人。”
“可是他们要是一直这样走下去,咱们不是永远也没有机会?”
抬头看看骄阳似火的天空,章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机会?机会有时候就是等来的,现在还是看看他和我之间,谁更有耐心吧。”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在陈泽安的脸上,他整个人都已经浸泡在汗水之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内衣黏滋滋的贴在身上让人十分难受。和他一样暴晒在阳光下的部队正在缓慢的向前移动,在过去的三个时辰里他们仅仅前进了六里路,周围部下的眼中已经隐隐露出了怀疑。毕竟再这么烤上几个时辰,就算发现了敌人只怕也没了战斗的力气。要是后面的三叔赶上来,会不会责怪自己太懦弱?
从马背上提起水囊,狂饮了两口,他再一次举目审视四周的地形。两侧的山包起伏越来越平缓,已经可以任由骑兵驰骋。手搭凉棚看看不见云彩的天空,陈泽安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手中全部的骑兵都撒了出去。两百名骑兵沿着两侧山包搜索,剩下的一百名以官道为中心向前半圆形散开,自己则率领剩余的步兵跟在后面,整支部队顿时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烦躁不安的围着一块石头拼命打转,刘猛不时的把眼神投向不远处坐在草地上的章扬。一退再退之后,民团们已经接连后撤了九里地,非但是他,就连老成持重的江路平都快要失去了耐心。可章杨倒好,悠哉游哉的在那里闭目养神,似乎毫不担心敌人的动向。胸中那股无从发泄的冲动和干燥的空气混杂在一起,让刘猛觉得格外的憋屈。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章扬双眼募地一睁,熠熠神采中竟然也饱含着急切。迎着对面走来的单锋,他微微颌首问道:“他们动了?”
“动了!”单锋一贯稳重的脸上也不禁泛起了激动之色。“骑兵搜索,步兵前进,全部人马一起行动。”
“到底还是忍不住啊!”章扬感慨了一句,从地上弹身站起,转头向众人笑道:“这回,你们不用再抱怨挑好的地方又要放弃了。”
脸上的阴翳一扫而空,褪去的潮红再次涌上面颊,刘猛追在章扬屁股后面快乐的大声喊道:“先生,让我去安排吧,保证把他们侍候的舒舒服服。”
道路两旁草丛中升腾的热浪滚滚而来,陈泽安头上的汗水肆意纵横,旁边的部下也已经一个个汗流浃背。又前进了约摸两三里路,官道的左侧出现了一片河塘,远端无数浮萍缓缓漂动,清澈的水面上涟漪不惊,一眼便能看清浅浅的河底到处都是游弋的鱼虾。早已经干的冒烟的士兵们收住了脚步,眼巴巴的看向陈泽安。抬头看见前方的骑兵们搜索完草地,打了个安全的手势,他吝啬的点了点头。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河塘边就挤满了喝水洗脸的人,甚至还有人脱下盔甲享受起那份难得的清凉。
孤身一人伫立在官道上,陈泽安静静的看着河塘边纷乱的场面,忽然心中掠过一阵不安,可又说不清眼前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狐疑的扫视官道左右,再眺望两侧山上的骑兵,他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短暂休整后的部队重新焕发了精神,列着整齐的阵容继续向前挺进。河塘已经被甩在身后,清凉的回忆却留在了每个人的心中。陈泽安扭头望望越来越远的河塘,那份不安也随之渐渐的淡薄下去。
突然左右山包上的骑兵齐声发出惊呼,只见前方官道两侧草丛中跃出近千名民团的身影,他们排着散乱的枪阵呐喊着冲了过来,片刻后便与匆忙聚集的前锋厮杀在一起。来不及冲刺的骑兵在麻草一样密集的枪林中完全丧失了优势,手里的马刀根本无法抵御长枪的攒刺,死亡的亲吻伴随着枪尖不期而至。
在百余名前锋骑兵绝望的抵抗下,陈泽安大声指挥着部队迅速聚成防守的阵势。长枪手和刀盾手压住阵脚排成密集的方阵,所有的弓弩兵箭矢上弦,整齐的迎向敌人。一连串清晰有效的命令后,部队恢复了正常。
前方最后一名骑兵哀号着被十余支长枪穿透胸膛,陈泽安的脸上没有一点惊讶,他镇定的示意手下做好准备,冷笑着审视冲过来的民团。前锋骑兵的毁灭换来了敌人的虚实,代价虽然大了些也勉强还值得。那些踏着纷乱的步伐,毫无章法埋头前冲的敌人一旦失去了突然性,就只能用一群乌合之众来形容。挥手示意两侧山包上的骑兵包抄敌人的后路,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扭转不利,彻底消灭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民团。
近了,越来越近了,那些没脑子的民团竟然还没发现自己危险的处境,难道他们以为凭着一股血性就能克敌制胜?陈泽安轻蔑的努了努嘴,阵中立时飞出一片箭雨,射向逼近的敌人。仿佛被破空的尖啸声唤回了理智,方才还高声呐喊杀气腾腾的民团忽然停下了脚步。原地怔了一怔,齐声吼叫着逃了回去。
莫名其妙的回顾左右,陈泽安看到的是无数双茫然的眼睛。一心准备厮杀迎来的却是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一时转不过弯来。满怀疑虑的盯着飞快溃散的敌人,陈泽安下意识的谨慎起来。虽然这支毫无纪律可言的伏兵在他眼里并没有太大的威胁,可是这样不堪一击似乎也太不可思议了。陷阱!一定是有陷阱!压下心头乘势追杀的**,他喝止了几个性急冲出的部下。
远处马蹄踏击山石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从两侧山包冲下的骑兵在草地上急速奔驰。旋风一样冲刺的烈马上刀光闪闪,两支骑兵队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逼近了败退的民团。就在陈泽安以为那些民团即将被骑兵们如同割草般斩杀时,一阵低沉的鼓声传来,立时震撼了整个大地,在骑兵和民团之间的草丛里,满天箭矢掠空而起,远端的天空为之一暗。高速奔驰的骑兵们仿佛一头撞进了乌云中,转眼间惨叫着一排排倒下。一些侥幸只是马匹中箭的骑手刚刚坠落在地上,就被后面来不及减速的奔马践踏而过,喷洒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土地。
陈泽安痛苦万分的呻吟了一声,他明白骑兵的覆灭已经不可挽回。面对前方草丛间冒出来的几千名敌人,撤退,应该是他目下唯一的选择。
“天啊!”还没有等他发出命令,身后便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哀叹,语调凄凉绝望充满了震惊。他忐忑不安的扭头一看,远处刚刚经过的河塘里,大片的浮萍无风自动,已然漂到了这岸,从那下面爬出来近千名均州民团证明了他刚才的不安并非是空穴来风。他们吐掉用作呼吸的竹管,迅速沿着官道展开,手中的弓刀泛射出冰冷刺骨的杀意。
紧握战刀的手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惨白,骑在马上的身躯也微微晃动。似火骄阳下,陈泽安却觉得如同置身于寒冬腊月。
和旁边只顾击掌相庆的民团不同,章扬目不转睛的关注着战局。残余下来的六七百名海匪在前后优势兵力夹击下,并没有放弃抵抗四散而逃。反而在一阵短暂的慌乱后立刻又猬集在一起掉头撤退,一面奋力抵御着来自后方的冲击,一面组成了一个锥形阵容反复突击河塘边的民团。章扬心中的疑问越发的强烈,在这样的绝境下向两边溃逃是愚蠢但又充满诱惑的想法,只有严格训练过的部队才能凭借纪律遏制士兵们混乱的**头,继续保持战斗力和清醒的头脑。然而惯于打家劫舍的草寇似乎很难做到这一点,那么前面的海匪到底是些什么人?
靠近河塘的官道旁,单锋持枪挺立在民团的中央,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拦在了海匪的前面。每当防线几乎就要被敌人冲开缺口时,总会及时出现他矫健的身影。那杆锃亮的长枪好似一条醒目的蛟龙,不停的穿梭闪耀于阵中。鲜红的枪樱左右游动,把各自为战的民团们带成了一片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官道的另一头,整个形势正好相反。刘猛带领着三四千名民团,猛烈的冲击着敌人的后队。远远的看上去,殿后的海匪们就象是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剧烈的摇晃着,顽强的支撑着。
从一名被刺倒的海匪身上拔出长枪,刘猛陷入了彻底的亢奋中,他圆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舞着长枪嘶喊道:“跟我杀!”。踏着地上的尸体,他率先冲进敌人的后队。眼角瞟着衣甲,长枪快速有力的挑刺攒打,很快便撕开一个口子。然而敌人的各个兵种搭配的相当完美,长枪手和刀盾手密切的配合在身后弓箭的支援下十分具有弹性,他刚冲进去几步,便陷入了四面为敌的境地中,不得不退了出来。民团们毫无方寸的厮杀在进退有度的敌人面前根本无从下手,甚至常常在局部上处于劣势。几个勇悍的民团奋不顾身的砍翻对手后,立刻就倒在了其他敌人的围攻下。
一次又一次被海匪击退后,刘猛的身上已经多了十几条伤口,正当他准备再次进攻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干得不错,下面就交给我吧。”
匆匆赶到的章扬制止了刘猛的冲动,他早已看清在官道上民团们无法发挥人数上的优势,缺乏训练的他们争胜心切,相互之间反而有些碍手碍脚。冷静的指挥着长枪手和弩弓手离开官道转向海匪脆弱的两侧,然后再把长刀队排成齐推并进的阵势,有条不紊一步一步的蚕食着敌人,静等两边民团到位后再给于敌人致命的一击。
骑在马上前后冲杀的陈泽安已经渐渐陷入了绝望,前面拦路的民团虽然阵伍稍显散乱,可当自己每每就要突破时,那个气势逼人的首领总能恰当的给于他迎头一击,牢牢地扼住了去路。而自己的后方,形势变得更加恶劣,进攻的人数虽然少了许多,但是那种不急不燥逐步推进的打法杀伤力却反倒增加了。至于那些离开官道的民团,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去包抄自己的两翼了。
悔意不可抑制的浮上脑海,他懊恼当初三叔提出再次攻打均州时自己为什么不坚决反对,如果大伯还活着,这种贪图小利的行动大概就不会发生了吧。
两侧的草地上终于出现了民团的身影,飞来的箭矢起初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很快便密如蝗雨。海匪阵中的还击和他们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四面围攻下,海匪的防御圈渐渐被压缩成一个极小的区域,伤亡也越来越大。看着一些不愿等死的士兵放弃了继续固守的**头,疯狂的迎着枪尖刀刃冲了出去,陈泽安眦目欲裂。他仰头嘶吼了一声:“三叔,你错了!”随后不顾身旁亲兵的阻挠,跃马出阵,“嗬嗬”叫喊着扑向民团。战刀刚刚切入一名民团的躯体,数十支利箭尖啸着蜂拥而至,顿时把他扎成了一个刺猬。无力的松开战刀,脸上浮起解脱的神情,他睁着茫然的眼睛“扑通”一声坠落马下。
犹如被人抽去了脊梁,刚才还死战不懈的海匪们斗志立消。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兵器,很快四周便到处都是刀枪坠地的“呛啷”声,剩余的两三百人同时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
站在圈外冷冷注视着突然发生的变化,章扬断定自己的猜测正确无误,需要的只是找个人来详细说明一下细节。
激战后的官道上血流满地,方圆几百米内残肢断刃比比皆是。胜利的欣喜一过,民团们就被眼前凄婉的场景深深震撼,他们默默无语的在死尸堆中翻寻着,试图找到还活着的人。团聚在章扬身边的民团首领们脸上也没有笑容,很多人真正第一次领略到战争的残酷,十几处伤口流血的刘猛匹自挺立在场中,悲伤的望着身旁倒下的民团,其中有不少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过了许久,才有一滴清泪自眼角无声的滑落。
走过去拍拍刘猛的肩膀,章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他站立。伸手一抹泪滴,刘猛侧头激动的问道:“先生,为什么海匪也会这么顽强?”
摇了摇头,章扬举目凝视着远端的官道,缓缓说道:“他们不是海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