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史评
偏僻的藏史楼内,北谅帝国史官、中大夫狐直涕泪满面,就着一盏豆油小灯,匆匆在绢黄的史册上记下:“丙申年秋十月,帝国定北大将军邱钟、中侍费南于猫儿湖畔丧师辱国。西北为之斜倾,京畿因之震动。八千学子以报国之心,怀忠贞之意,欲上书宫禁,弹劾罪臣。十一月,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盅惑天听,以虎贲三万,阻塞言路搜捕仕人。是夜,六门俱闭,三城皆锁。行人侧目,妇孺悲泣。血水足以漂杵,江河竟已变色。呜呼!国事如此,天子之威何在?”他草草书完,在灯下细看了一遍,还没有来得及锁入史箱,只听“咣当”一声,几个羽林卫士撞开大门,迅速冲了进来。领头的军官抢前几步,劈手夺下史册,疏疏一瞄不由勃然大怒:“给我抓起来!”
“你敢!帝国有律,除天子外,史官秉笔直书不得降罪。你等擅闯禁地,是何人指使?”狐直挣扎着望向那军官,眼中几待喷出血来。
那军官冷笑一声,执起一方玉佩道:“今上口喻,中大夫狐直举止诡秘,有乱史之嫌。着羽林骁骑校尉田剀予以追查,一旦属实,交由左领军卫处置。”他一抖手中史册,道:“而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不可能,不可能。”认出田剀手中确实是皇帝随身携带的玉佩,狐直双眼失神停止了挣扎,只是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血水足以漂杵?江河竟已变色?”柳江风皱了皱眉头,抬头向狐直问道:“八千学子不假,可我抓的都是带头的人,满打满算也不满六百。自搜捕到今天,狱中无一人枉死,你何至于编造如此谎言?”
理了理被军士们扯成乱七八糟的官服,狐直站在堂中,愤愤道:“当夜你搜捕仕人,据我所知就有东城南宫靖跳河自尽,北城王宣投缳而亡,还有王宣老父因此心疾发作,次日便过世了。你还要说无一人枉死,无耻!”
旁边田剀大怒,撩起一脚踢向他的嘴巴。狐直自顾挺立不避不让,竟是准备生生受他一击。柳江风见他鲁莽,急声断喝道:“停下!”。田剀虽闻言收腿,还是有三分劲道从狐直的脸上扫了过去。他“哇”的吐出两截断牙,和血冲着柳江风厉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叫我住口吗?可笑,可笑!”
“可笑的是你!”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铁贞忍不住道:“他们惶恐畏惧自寻死路固然令人惋惜,但区区数例,你便肆意夸大,史官之志何在?秉笔之心何存?”
狐直怔了怔,随后昂首坚持道:“不管如何,他们总是因为搜捕而死。我朝言论向来开放,刑不上大夫,罪不至仕人。如今此例一开,今后还有人敢于议论朝政吗?铁贞你身为谏议大夫,该知道一饮一啄,循环报应。”
见他犹然固执己见,铁贞摇头叹道:“狐大夫,仕子之死,柳公确实难脱其咎。但史家刀笔刻录丹青,字字皆如山岳之重渊海之深,岂可马虎。你窥孔言方,以猜度为凭,可还记得据事直书公正不阿的准则?”
一滴汗珠自狐直蓬乱的鬓间渗出,他心头发冷顿时无言。这几日京师气氛异常紧张,当他听到几个仕子寻死的消息,想当然的以为事态定然十分严重。秉着史官本分,他下决心要把这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记录下来。可是,自己真的做到了褒贬无差书法无隐吗?若是只有柳江风一人驳斥,或许还有文过饰非的嫌疑,但素以骨鲠著称的铁贞也不以为然,那自己十之**就确实过了。
望了望茫茫然不知所措的狐直,柳江风伸手去案上执起笔来,在史册上面勾勒删减了几处,随即掷入狐直的怀中:“柳某既然敢有如此举动,早就准备背上千古骂名。然邱兄血战至死,乃国之忠魂,岂容你如此诬蔑。血水江河两句夸张过度,天子之威更非你能评判。这几句我替你删了,其他的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虬髯微颤语气震怒,显然心中无法平静。
抱着怀中绢书,狐直意外的看向柳江风。眼瞅他迟疑不动,田剀在旁边恨声道:“还在磨蹭什么,柳将军放你走了!哼,你这种酸儒,连事情都没弄不清就胡涂乱写,分明是想沽名钓誉。”
狐直愤然斜了田剀一眼,这才扭头对柳江风说道:“若是狐直真的错了,自然会来向你道歉。不过,无论如何,你擅动刀兵压制朝野议论,终难免为后人诟病。”
“柳公,柳公,你怎么了。”铁贞连连唤了几声,才把追着狐直背影发呆的柳江风叫醒过来。
“噢,没事。”扭头迎向铁贞,柳江风微微一扬眉头,却没能掩住眼中的失落。
铁贞盯着他的面庞看了半天,这才安慰道:“柳公,行大事者不畏人言,你这番苦心,日后定有公论。”
摆摆手故作洒脱的笑了笑,柳江风道:“有铁公知我,柳某已心满意足。世人如何笑骂,后人怎样评说,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长长的叹了口气,铁贞行到窗前,锤了锤阳光下油然锃亮的紫檀窗棂,迟疑道:“其实,你可以不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不这么做,柳江风在心底默默说道。仕子们闹到再凶,那矛头也不会指到我的身上。可是如果我置身事外,一旦那两封万言书上到天子手中,他该如何取舍?怪罪于邱钟?军心必然动荡。归咎于费南?天子煌煌威严就肯定要受损。两者都不答复?那,更是愚蠢的选择。只有我!只有我挺身而出,动用武力抢先压制,方能将这必然引起悍然风波的事端消弭于无形之中。铁公啊铁公,天下之口悠悠,万民之心戚戚,能有几人明白其中道理?
铁贞虽听不到他的回答,却也了解他的心意。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眼光落在了院中。深秋的暮色下,无数曾经娇艳的花朵已泛黄凋落,倒是有几株梅枝,星星点点傲然卓立,顽强的在冷风中舒展着绿色。
“铁公,你可曾想到,一个月后我和曾兄最后的一局,现在已被说成是朝野之争、正邪之分了。”虬髯动了一动,柳江风忽然没来由的说了句话。
由于惊愕和诧异,铁贞的神色变得异常古怪:“难道连曾兄也不能体谅你的苦心?”
“和他没关系。”柳江风慢慢闭上眼睛,缓缓而无力地说道:“我这次举动可谓得罪了天下士人,而曾兄虽然入京不久,却已被他们视作楷模。他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要与我对决于枰上。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自然会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
铁贞只觉得自己再也无话可说,当人人都把白马看成黑马时,你就算喊破了喉咙,又能改变什么?难以察觉的苦笑了一下,柳江风豪放坚韧的脸上终于有痛苦闪过。
奔古尔查笑的很开心,那个正在打马下冲的敌军在他眼里,已经和满地的死尸没有任何区别。他握紧手中的破天刺,慢慢举过腰际,只等着最后插进来者的胸膛。
阳光愈发烈了,却总也追不上那黑色的影子。奔古尔查把双眼眯了眯,极力想从斑斓的光线中寻出那人的模样。近了,那人已靠近了残破的拒马栏。奔古尔查比猎鹰还要锐利的眼珠疯狂得跳了几下,因为他发现,那团黑影前突然暴出了一道枪影,遮住了身躯,甚至,还刺开了几缕灿烂的阳光。
一种终于找到了对手的快意袭击了奔古尔查的全身,他欣喜的擎起破天刺,隔着丈许虚空,猛然催马向前突去。两马交错的瞬间,连串细密的碰撞汇成短短的一声,在众人刚刚眉头紧蹙的时候便嘎然而止。奔古尔查勒住马缰,徐徐吐了口闷气,扭头望向已在十丈开外的敌人。
此时他们已错身交换了位置,那满身黑甲的战士抬眼瞟了他一下,兜回马头又冲了过来。奔古尔查轻斥一声,破天刺平端于胸前,双腿狠夹马腹,毫不犹豫的调头迎了上去。旁人眼睛一花,只觉得有两股狂风撞在一处,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在空中滞留了片刻,这才向四下里荡开。
“好汉子!”奔古尔查倒拎破天刺,忍不住出声赞道。他心知肚明,两人第一次交锋时,那人枪上的劲道有一半是借了马匹前冲之力。可第二次交手,却是实打实来不得半点玄虚。能连续接下以勇力扬名的奔古尔查两次出手,无论如何也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那人并未答话,只举起手中长枪,虚虚上扬。奔古尔查怔了一怔,刚才那两下交手,以他天生巨力,都不免有些酸麻,难道那人竟然毫无所动?他无暇细想,将破天刺抗在肩上,一心要想试试那人究竟有几分能耐。
两匹战马盘旋了几步,忽然不约而同的向前冲出。奔古尔查大喝一声,破天刺高举过头,只待两人相接,便要劈头砸下去。眼看将近未近时,那人左手一松,仅用右手握把,抢在奔古尔查的前面,把长枪直送向他的咽喉。这一枪来得太过意外,奔古尔查只得侧身一闪,手中破天刺也改走斜线扫向那人腰间。此时两人已贴在一处,正当众人以为他避无可避时,那人身体向前一冲伏在马上,左手收右手挑,竟用枪尾险险隔住了破天刺。两股劲力相交,他们本已不稳的身子俱都晃了几晃,奔古尔查固然差点掉下马去,那人也是被他震的前后摇摆,连踏在马镫里的双脚也滑出了一半。
他二人还在重整姿势的时候,山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金锣声,几个大嗓门的帝国士兵急速奔走,高声喊道:“北山敌袭,北山敌袭。”那人脸色陡变,狠狠的瞪了奔古尔查一眼,径自向着山上奔去。
奔古尔查愣了半晌,方才向左右怒喝道:“没有我的命令,是谁擅自攻山?”他手下一个将领打马冲了过来,婉言道:“北边现在是图都烈统领,恐怕他不知道您正在挑战敌人。”说罢急忙对他眨了几眼。这图都烈是大汗的第三个女婿,自身又颇有勇力,向来对奔古尔查不是太服气。今日有这般举动,大概也是害怕奔古尔查万一得胜后乘势攻下山来,一举超过自己的地位。所以才借着奔古尔查正在交手的空隙,抢先进攻。
大大的喘了几口气,奔古尔查好不容易才压住胸中的怒火,他一挥手道:“传令各部,散开来围住勒支山。”听他并未下令协同进攻,那将领知道他心头还憋着一股气,当下也不敢再多说,连忙奔回阵中传达命令。
“章将军何必如此冒险?”望着眼前面带汗珠的章扬,董峻和颜问道。抵住了北山铁勒人的又一次进攻后,他终于见到了烈风军的全体军官。短短的聊了几句,他便带着章扬来到一处空地,急着想了解京中的情况。可在此之前,他禁不住指出章扬的举动有点冒失。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章扬心里也有些后怕。奔古尔查的实力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两人交手虽然只有三个照面,自己却丝毫也没有占到上风。实际上,要不是第一枪借着马力,和他连着三下硬对硬的结果究竟会如何,还真的不好说。也许只有等到下次交手,才能知道自己的枪术究竟能否弥补膂力带来的差距。
见他笑着不语,董峻摇头说道:“你新掌烈风军,急于立威,此心可嘉。但不察敌军底细,便贸然以身犯险,非大将所为。这种举动,以后还是少做为好。”
章扬猛地抬头,一脸笑意已然换作惊愕。他不明白董峻是怎么知道他刚刚统领烈风军,又是怎么知道他挑战奔古尔查,为的仅仅是在烈风军中建立威望。这个满嘴血泡,一张白脸已经变得蜡黄的平贼将军难道竟能猜透别人的心思?
“烈风军是柳兄亲军,素来为他亲自掌控。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柳兄派出烈风军,却可以肯定,你出任主将也就是出发前的事。与烈风军中的老臣相比,你的年纪稍微轻了一些,既然没有足够的资历,就只有通过杀敌来建立威望,奔古尔查的挑战,恰恰合了你急于建功的心意。”看见章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董峻笑了笑又道:“从你十里外就冲锋开始,一举一动,无不暗合用兵之道。能明白一巧足以降十蛮的人,偏偏还要甘冒奇险,与奔古尔查以勇力相较。除了立威这一种可能,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意义。”
合了合嘴巴,章扬觉得还是承认的好:“大人说得不错,下官确实是急于求成了。”
稍稍点点头,董峻对章扬敢于承认错误的态度十分满意,他伸手示意章扬坐下,然后道:“我本是一书生,除了这些年来马术精进,可谓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两军交战,士卒在于勇,将帅在于谋。我能一路升到平贼将军之职,靠的就是察而后断,断而后行。你文武双全,又为柳兄看重,资质远胜于我。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今后只要记住,身为主帅,要尽量置身于战场之外,这并非胆怯,而是你的职责所在。耀武扬威,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充其量也仅为一勇夫。”
听他苦口婆心,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章扬连连点头,到末了才冒出一句:“下官明白了,不过如今下官还算不得主帅,偶尔冲锋陷阵,那应该可以吧。”
董峻哑然失笑,忽然唇边扯的一痛,忙捂住嘴巴过了半天才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总以为不能显威于阵中就算不得壮士。罢了罢了,只要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莫去徒逞匹夫之勇就是。”
他二人这一番交谈,倒觉得彼此投契,仿佛亲近了许多。再聊了一会,顺着董峻的问题,章扬把京中的形势简单的说了一遍。知道了皇帝坚持不肯动用虎贲羽林二军,董峻的脸色登时有些黯然,只是后来听说方戈武即将率领五万援兵北上,他才露出了一点喜意。
遥指东方,董峻对着章扬道:“勒支山脉以东二百余里,就是海威扼守的一线岭,如今铁勒被我吸引过来许多人马,他的压力应该大大减轻了。只要我们能撑到小方援兵赶到,西北的局势大约也可以好转一些。”他远眺前方,只见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却没有注意到,章扬的脸色曾经变了一变。
野风呼呼吹过山顶,把几片枯黄的落叶卷在空中。这时左军副将吴平跳过一块巨石,向着他俩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