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勾结
夜已深,守更的老人刚刚敲打着三更的梆子从宅外走过,钱浚之虎地一个翻身,突然从恶梦中惊醒。冷汗顺着额角向下流淌,他伸手摸去,只觉得汗渍渍的满掌都是。窗外,月色如水星光如雨,他咽了一下口水,喉头竟然阵阵涩痛。摸黑起身正待呼叫家人给他泡上一壶茶,暗处有柄利剑悄没声息的架在了他的颈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钱浚之刚要张口大呼,嘴唇却早已被宽阔阴冷的手掌塞没。
“中书令钱大人!”低缓沉闷的声音自侧前方响起,一个蒙住面目的黑衣人站到了他的身前:“若是大人不惊动他人,我保证不会伤你半根毫发。况且在下此来乃奉振武将军之命,并无恶意。”
望着那几乎融进了黑暗中的不速之客,钱浚之拼命的点了点头。既然来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卧室,那些看家护院的所谓高手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既然叫肯定死,那倒不如试试不叫能否活下去。只是,管捷与自己并无来往,缘何半夜三更派人前来?
那黑衣人脸上的布巾轻轻颤动,钱浚之几乎可以肯定,黑布后面潜藏着一张邪恶的笑脸。仿佛是要警告他,来人手中的利剑向下压了一分,就在钱浚之魂飞魄散,以为即将划开自己咽喉时却又忽然向后一收,紧接着连堵住口舌的手掌也离开了位置。
“得罪了,钱大人,此乃京师重地,权臣不得与外官私相会面,我家管大人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大人考虑。”吱呀一声收剑回鞘,那个让人冷得发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钱浚之脱开束缚,心中顿时松弛了许多,虽然明知此任话中毫无诚意,可既然对方给彼此找了一个台阶,自己还是不要纠缠为好。
探手摸了摸项上,确定自己并未受伤后,钱浚之道:“你家大人考虑的倒也周到,只是这般费尽周折与本官见面,恐怕有大事图谋吧。”
那黑衣人见他迅速恢复了常态,话音中再听不见半点恐惧,心里也有些意外。他四下稍一张望,不客气地坐到了床前凳上,回答道:“管将军别无他意,只是近来听闻左领军卫对他有些不满,心中惶恐难名。大人想必知道,我家将军居于北方不毛之地,呕心沥血为帝国守卫边关,诚乃帝国忠臣。然左领军卫圣眷正隆,万一对管将军有什么**头,岂不令东北将士心寒。故此我家大人特派在下前来,还请钱大人能从中多多周旋。”
帝国忠臣?钱浚之心头阵阵冷笑,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他佯作为难的考虑了一会,支艾道:“这……军政之事,如今多由左领军卫一人操持,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来人眼中寒芒一闪而过,依旧平缓的说道:“钱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当今朝廷,政务钱粮皆出自大人之手,就算是军务,以大人的能耐,也未必不能左右。”
“哎,此话不可乱说,天下事自有天子决断,钱某不过是听命行事,哪里有扭转乾坤的本领?”
听他一付公事公办的面孔,黑衣人杀意从生。只是**及临行之前,管捷多有交待,来人按捺住性子,放低声调道:“大人切莫推托,谁不知柳江风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而大人亲敬爱民本性良善。不是不能,是大人不想做罢了,否则的话,哪里轮得到柳江风这般张狂。”
虽然明知他是虚言奉承,可一想到近来和柳江风屡屡争执,钱浚之也有些触动。摆了摆手,他对着来人道:“废话就不要说了,你先说说管大人有何希望,能办不能办那是另一回事。”
“右领军卫一职空缺多年,我家大人坐拥强兵,拱卫北疆,论资格论门第,都配得上这个职位。若是大人能从中疏通,管将军必有厚报。”
倒抽一口气,钱浚之脑海中惊叹管捷的**实在太大。自从今上登位,除了把负责京畿防务的左领军卫授予柳江风,一直没有任命督领各地军马的右领军卫。即使时事变化沧海桑田,如今右领军卫已不能再统领天下府兵城卫,但光凭那能与柳江风平起平坐的职分声望,也足以称得上是军中第一美差。只不过就为了这暗夜杀机,自己便替管捷出力,未免也太窝囊了。想到这里,他摇摇头苦笑道:“难!难!难!请回复管将军,就说钱某力有不逮,即便有心此事也难成功,望他多多海涵才是。”
右手一搭剑柄,还没等钱浚之眼中露出惊恐,来人已将手掌松开,按照管捷的交待装作惋惜道:“可惜,我家将军准备了黄金万两明珠数斛,只等用来酬谢大人,如今看来,竟是用不出去了。”
有些畏缩的看了看黑衣人悬于腰间的短剑,再想一想足以让堆满自己密室的黄金珠宝,钱浚之咬了咬牙,慢慢道:“其实这事情虽然难办,也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如果你家大人愿意再加一些财富,钱某倒也可以替他试上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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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尔扈草原上,毕尔达牵着骏马,依依不舍的送别章扬一行。毕契力的果断,不但出乎族人的预料,
甚至也出乎章扬的预料。当帝国使团匆匆抵达那瀚部落时,鹰神遗宝早已被彦留可达夺了回来。比起章扬的无奈之举,彦留的计谋充分体现了草原主人的优势。从接受任命以后,他便派人在铁勒人的水源中投放泻药,每次分量虽轻,过了三五日却一样让那些威猛的铁勒勇士彻底丧失了战斗力。对于一群东倒西歪又不敢下决心提早毁掉遗宝的病人而言,丢失宝物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双方合作的障碍一旦解除,毕契力和章扬一拍即合,只用一天时间便商定共同用兵的细节。这样一来,满心想多打听一些董峻消息的毕尔达难免失望。这不,已经离开了部落三十余里,他依然追着章扬询问。
“好啦,放心吧毕尔达,你的话我会替你捎给董将军。”章扬笑嘻嘻的扬起马鞭,作了个驱赶他回去的动作,接着又道:“你可要多多注意啊,别再让铁勒人偷机把你抓去。”
大咧咧的一振双臂,毕尔达气鼓鼓地说道:“你看,这几个月的工夫,我可没有白费,现在再碰上铁勒人,打不过我也跑得掉。”
摇摇头暗笑他的稚气,章扬却明白此时决不能取笑他:“好,毕尔达,我就等着在铁勒人的地方再和你相见!”
毕尔达听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真正的战士,不由喜出望外,正当他要开口应承时,忽然眼睛被不远处海泡子中的突变吸引过去,只见他神情发呆,直愣愣的看着那边惊叫道:“浪飞!浪飞!”章扬扭头急望,却见刚才还波澜不惊的海泡子里竟然卷起了七八尺的波浪。阳光下,那浪头前追后赶时不时拍打在一处,溅起碎花朵朵却又连成一片,晶莹直如彩虹。
“将军,察尔扈草原的鹰神已经说出了预言,这一次,铁勒人必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失败!”努力挺起略显稚嫩的胸膛,毕尔达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章扬怔了一怔,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后面几个通晓草原风俗的随从连忙上前说出个中因由。原来草原上的海泡子不管大小,几乎全都是依靠冰山融水和地下河流支撑,经年累月也未必能看见三尺高的波浪,所以各族大都将高过六尺的景象称作“浪飞”,也一致公认这是鹰神降下的吉兆。如今毕尔达竟然看见往日平静无波的海泡子里激起七八尺的大浪,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鹰神在暗示此次用兵顺利。
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章扬转目望了望四周,忽然脸上涌起会心的笑容,只听见他对着毕尔达道:“既然是吉兆,毕尔达你赶快回去禀告大哥,告诉你的族人这是一次鹰神谕示过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目送着毕尔达应了一声,打马如飞而去。刘猛凑到章扬跟前,仔细的左右观察他的面孔,口中嘀咕道:“我说将军大人,我怎么总觉得你笑的有点古怪?”章扬举目望去,眼见毕尔达早已去的远了,这才呵呵笑道:“说不得,说不得,毕尔达在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现在嘛告诉你也无妨。”他扬鞭一指远处的几座山峰,对着那些通晓风俗的随从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浪飞的吉兆其实不过是因为三月野风方向多变,恰好此处峰峦众多,几股气流相交,方才激起湖中大浪,却又那里是什么鹰神谕示。我倒奇怪,这么浅显的道理竟然无人揭破?怎么任由流言蔓延?”
那几个随从对视一眼,苦笑着解释道:“其实很早以前就有帝国商人说出这个道理,可是草原上的人不但不相信,反而殴打辱骂那些商人,说他们诋毁鹰神用心不良,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这么说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半晌俱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工夫,才见章扬哈哈大笑,扬臂凌空抽了个鞭花:“不管怎样,起码这个所谓吉兆示可以让那瀚人对付铁勒的决心更加坚定。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它当作鹰神的谕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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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前的迎春花招摇着它细腻动人的花瓣,微爽的春风将远山清香送来。李邯抚摸了一下还有些疼痛的臂膀,兴奋的张大了嘴巴对着四野喊道:“我李邯回来了!”
我李邯回来了!回音像是迎合他的呐喊,一**一重重循环往复,在山崖峭壁空谷绝涧之间回荡。山下,原本严正紧密的蟠龙峡大营犹如被蜂群嗤了几下,顿时无数人马纷纷乱乱,一起涌出了营门。几个熟悉的身影骑在大青马上,手搭凉棚向上张望。李邯鼻子没来由的一酸,甚至觉得自己的眼角似乎有泪水划出。双腿狠狠夹了夹马腹,他带着满怀思**投向自己的伙伴。
“不错,让你回京城疗伤,看来是对的。”董峻看见李邯顶住了吴平方戈武的乱拳,知道他已经没有大碍,刚才还有些担心的面容不由松弛了许多。
李邯嘿嘿一笑,自腰间拔出厚背铁刀,极花哨的舞了几个刀花,随即得意道:“大将军,现在的李邯,又壮的可以打死牛了。”
大将军……出乎他的意料,董峻并未因为这个新的头衔而高兴,相反倒露出一些忧色:“大将军?哼哼,我这个大将军手下虽然有七八万人马,可战力加起来还比不上当初那两万平贼精骑。”
李邯还来不及诧异,吴平已然凑到了跟前,一五一十把现在的情况向他说明。勒支山脉和钦纳河两战下来,原本的两万多精骑剩余不足五千。等到驰援一线岭后再回到蟠龙峡,又有许多积劳过度的老兵倒了下去,这几个月来虽然断断续续有伤兵归队,但曾经傲视西北的平贼精骑竟是再也凑不满一军之数。而经历了苦战奔援的府兵城卫素质固然有些提高,可一经补充新兵,便又呈现出让董峻咬牙切齿的劣态。大战将至,手中却没有得力的属下,这个新鲜出炉的大将军,正如董峻所说的那样并不让人愉快。
满不在乎的随口笑骂几句,李邯来到董峻身前,拍打着胸脯道:“大将军何必忧心忡忡,我平贼军中,哪个不是练兵的好手。若是大人还不放心,就把我调到新军中,帮着小方一起整顿人马。”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见他口气太大,吴平在旁忍不住道:“如今五军主将除了中军外,全都派到了新军里。听你这么一说,难不成我们都是傻瓜,就你一个能耐?”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李邯当然知道和他并称平贼双臂的吴平有多少本领,他惊讶的问道:“不会吧,你们都去了新军还练不好兵?再说了,那原先剩下的四五千人马谁来带领?”
“现在知道麻烦大了吧,自打朝廷下令征召新兵准备进击铁勒,咱们平贼大营已经增加到了七万多人。且不说里面有一半未经训练,就连器械马匹都装备不齐,以前咱们每人有两匹马,现在你知道多少?三个人才有一匹!”吴平一边伸出三个指头比划,一边摇头叹息:“哎,今后咱们再也不能叫平贼精骑了,顶了天也就是平贼精兵。”
扭头看见董峻确认了一下,李邯愣了愣旋又笑道:“既然这样,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我还是回去带那些老兵。”
“我呸,美不死你。”吴平恶狠狠的冲他比划了一下拳脚,嘲笑道:“大将军心中早有安排,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去调教新兵吧。”
绞尽脑汁的把军中将领历数了一遍,李邯终是不得头绪,他不服气道:“小方、毕典不去,你不去,、姜思道历来守卫大人不可能调职,如果我再不去,军中还有谁能担的起这个职位?”
走上前拍了拍两人肩膀,董峻笑道:“好了好了,不要乱猜了,平贼精骑副将一职我留给了章扬章佐云。”
“原来是他?”李邯的神色稍稍恢复了正常,不管怎么说,章扬带领烈风军千里转战,每每披坚执锐,把他说成是平贼精骑的大半个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再者他原本就是参将,虽说年轻了一点,可光从战报来看也是极出色的,若是真把剩下的老兵交到他手里,李邯即便有些遗憾,却也要承认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看出他心中还有些不满足,董峻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李邯,莫要以为调教新兵是受了委屈。当年平贼精骑刚刚建立时,不也是一盘散沙?以现在的形式而论,带老兵并不难,反是要把这些稂莠不齐的新人锻打成钢,重新塑造出平贼无敌之旅更为艰难。”
转头望向营中正在操练的士卒,李邯哭笑不得的注视着那些在马上笨拙无比的新兵,双手一摊道:“可是大将军,连马匹都不够,你叫我怎么替你重新练出一支铁骑?”
“练不出骑兵就练步兵,我平贼将士,马上是驰骋万里的好汉,难道马下就注定是松软无骨的百足之虫?”董峻的口气越发严峻,落在李邯吴平的耳中,知道他已经开始动了真怒。“军无常势水无常形,兵家变化在乎运用于心,岂可拘泥于辎重物资?李邯,我只给你们四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要在这里看见一支进退守序号令森严的平贼精兵。”
胸口傲气上冲,一股不容他人小视的自尊霎那间浮上了李邯的面颊。他昂首挺胸,双目直视董峻:“大将军请放心,四月之后,我等定能交出一支令必行、行必果、攻必克、守必成的王者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