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定论

第十二章 定论

帐内鸦雀无声,刚刚从练兵场赶回的李邯吴平脱去了头盔,大口大口得喘着粗气,眼睛却紧张的顶着董峻。这毕竟是一场演练,胜负也许不重要,但是他们的表现究竟能否得到董峻的认可,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五指敲打着案台,董峻微闭双眼,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像是惊醒过来笑着说道:“噢,都到了,李邯吴平,你们干得不错。短短不足三月时间,能有这般成绩,可以给你们记上一功了。”

两人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答道:“回大将军,新军虽然初具战力,但还需仔细调教,卑职此时不敢领功。”

“好,居功而不骄,不愧是我平贼双臂。”董峻赞了一声,忽然转变话题道:“以你们亲身经历而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客气的退让了几下,李邯敌不过吴平的谦让,率先答道:“以卑职之见,新军骑兵虽比不上原来精锐,但如能始终保持集团运动,应该可以弥补训练不足的缺陷。方才的演练中,由于突袭两翼的部属分为小股多路,暴露出一对一能力的低下,即便是与步兵相比,也只能勉强达到一比二的战斗力。由此可见,要想胜过在马背上长大的铁勒骑兵,新军只有握紧成拳以多胜寡。当务之急,是强化骑兵在作战中相互协同的意识。至于马术战技,需要时间慢慢熟练,急也急不来。”

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董峻又将目光转向了吴平。像是因为刚才合练中战败,他低头紧张的咳了两下才开口说道:“新军中有一半是原府兵城卫,初步的个人搏杀技能都有一些底子,比起刚刚骑上马背的骑兵那要好上太多。现在全军上下对于鱼鳞鹤翼等等阵型已经十分熟悉,因此以卑职的浅见,下一步只需再强调一下小队溃散后的应对措施就够了。”

伸手一抚面颊,董峻面带遗憾的看了看两人,感慨道:“要是就事论事,你二人的见解也算是对症。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场合练最致命的缺陷是什么?”

致命的缺陷?听到董峻的疑问,非但两人大眼瞪小眼毫无头绪,连立于帐中的其他将领也露出困惑的神色。从整个过程来看,除了战力还不够强大,李吴二人的调度可说是中规中距全无破绽,那里有什么缺陷可寻?

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庞,直到目光落在章扬平淡从容的脸上,董峻才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诚不我欺。看来,只好让新来的章将军说说看法了。”

众人讶异的目光里,章扬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的说道:“大将军有命,下官敢不遵从?只是各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虎将能臣,倘若下官说错了话,还请大家多多谅解。”见众人俱都点头应允,章扬在董峻催促的目光下,站出来说道:“骑者之利在于速度,步者之利在于稳健,就刚才合练而言,李邯将军的调度固然完全正确,就是落败的吴平将军也完全可以扭转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倒是李吴二人脸上露出终于碰到知音的神色。章扬挥了挥手,继续道:“若吴将军手中是支久练精兵,在李邯将军突袭两翼之际,必然会将鱼鳞转为鹤翼,如此一来,虽然兵力依旧侧重于两侧,但中央后撤形成三面夹击之势,李邯将军绝不会再试图进击中央,而只有增援佯动部队这一条路可走,接下去就成了一场消耗战,谁胜谁败全凭天意。下官以为吴将军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怕新军操练不足,一旦猝变阵势打乱了预先的准备,反倒给了李将军可乘之机,于是就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望见李吴二人频频点头,帐内诸将知道他说的果然切中要害,却不料他话音一转又道:“假如只考虑这个问题,今后新军成形,自然就会解决。但是,李吴二将军的合练虽然深谙兵法,却定错了条件。不客气地说,这次的合练从李邯将军动手起就走错了方向。”

刚刚平静下来的人们又一次开始喧哗,直到董峻示意众人噤声方才沉默下去。章杨迎着李吴二人惊异的目光,泰然自若道:“二位将军的错,不在用兵,而是弄错了演练新军的目的。平贼军之所以扩大,为的是要对付铁勒人。李将军以帝国骑兵战法进攻,吴将军又用对付帝**队的招数反击,纵然打的再漂亮也是误入歧途。时间紧迫,大战近在眉睫。新军要想能发挥作用,就必须针对铁勒人的习惯进行演练。”

看见董峻流露出嘉许的目光,众人垂头略一思索,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此时章扬客客气气的对着李吴二人拱手道:“下官刚到西北,虽然经历了勒支山钦纳河两战,但要说对铁勒人的了解,那是万万比不上两位将军。下官请问,帝国和铁勒的骑兵有些什么区别?”

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大脑考虑,李邯脱口道:“帝国战马速度快但耐力小,士兵善于刀剑而短于骑射,铁勒则正好相反。”

“正是!”飞快的附和了一句,章扬解释道:“既然铁勒战马慢而持久,勇士又擅长弓箭,下官可以肯定地说,面对吴将军排出的坚阵,除非是拥有压倒的兵力,决不会像李将军那样以锋矢大举进攻。他们更可能会乍分乍和左右游动,不停骚扰防守方,等到阵型松动有机可乘方才一哄而上。”

渐渐听出了些许味道,在座的众人都是曾和铁勒周旋许久的老将,将这话和自己往昔经历稍加印证,不由暗自赞同。董峻见帐内人人只顾沉思,轻咳一声道:“如你所言,新军又该专注于哪些方面呢?”

章扬调转了身子对着案台,十分谦虚地说道:“各位将军只是被习惯一时左右,却并非不知应变之道。大将军,下一步该如何督训,还是由李吴二位自行决定才是。”

笑着向前迈了几步,李邯凑到他的身旁,极亲热地搂住他肩膀道:“哎,我说章将军,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今日咱们都成了一家人,你又何必推托。”眼看吴平也随声附和,章扬知道再怎么藏拙也躲不过去,他点了点头刷的一声抽出战刀,走到帐中空地笑道:“既然一定要我说,那就全当抛砖引玉仅供诸君一笑。”

话音刚落,刀尖已飞速在地上画出察尔扈草原的轮廓,在南端切了几道横线后,章扬抬头道:“各位将军请看,察尔扈地域辽阔,幸而南方有锁天关一线岭蟠龙峡等等天险,帝国百余年来,只需重兵驻防,便可牢牢的将北方各族关在草原之上。但是,既然我军要北上远征,那么原先的地利必须忘记,从现在起,我们就要留心是草原上的地形。”

他手脚不停,在那轮廓内划出两条长线,一条自北而南,另一条从东向西。“各位,这两条线代表草原上最大的两条河流,南北向为唐其力河,东西向为依轮河。下官有幸此次代表帝国出使,得以亲身体验两地的区别。唐其力河既宽又深,但水速甚慢,加上我军自南向北,此河并无太大作用。而依轮河则相反,河道狭窄水速极快。加之处在草原深处横贯于东西,极有可能阻碍我军的行动。”说到这里他收刀回鞘,转向众人:“我帝国各军擅长利用地利,然查尔扈草原虽方圆数千里,却没有一处高山险峰,仅有百丈以下的丘陵。此次征战,必然以野战定胜负。因此如何抗衡铁勒来去如风的轻骑,如何挫败敌人利用依轮河天然地势割裂包围我军各部,便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听他兜兜转转地说了半天依然没有提到如何训练新军,帐内众人的神情顿时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为他是纸上谈兵全无具体对策,另一派却满脸凝重侧耳倾听。后者大多明白战争一事,除了强弱悬殊之外,逃不过以我之不可胜待敌可胜的道理。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方方面面全部考虑进来。只有把握住全局动向,才能做出针对性地措施。

此时一员偏将听的晕头转向,下意识的插嘴道:“管他地利如何,帝国财富人力无不胜于铁勒数十倍,只要谨守稳健二字,战火烧在草原上,拖也能把他们拖死。”

嘴角斜斜上扬,章扬无奈的苦笑起来,他望着那个头脑简单的偏将和声道:“帝国究竟胜过铁勒多少,能否和他打一场持久战争,我想只有问方将军才知道正解。”

不满的瞪了那个偏将一眼,方戈武十分恼火平贼军中居然还有这样不知形势的家伙。要是能耗的起,帝国何必冒险北进,守着南边天险不就成了。他望见董峻示意他尽管说,便出列道:“单把财富人力换成金银,帝国确实可以胜过铁勒数十倍。但若折成军队的开销,只能勉强维持与铁勒的均势。本将协管后勤辎重多年,深知我军甲胄兵器耗资惊人,且如大军北进,粮草转运的负担更加沉重,想在草原上和铁勒僵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接过他的话语,章扬紧跟着说道:“既然不能与铁勒僵持,我军唯有与敌速决。不过,吁利碣数十年来纵横草原,绝非无能之辈。面对我军挟举国之力奋力一击,多半不会贸然决战。以下官估计,铁勒有两个选择,一是利用游骑补充方便的优势,将大军分散各地避而不战,待到我军气势衰竭无功而返时方才衔尾追击。二是靠依轮河天然险阻分割包围,以图一口一口的吃掉我军。”

他说到这里帐中除了董峻,人人都有些忧色,吴平更是急道:“真要是碰上他们选择第一条就坏了,搞不好本来准备犁庭扫穴的人反而落了个抱头鼠窜。”

和董峻交换了一下眼中的笑意,就在他突然响起的哈哈声中,章扬摇手道:“那也未必,有道是无恃其不来,无恃其不攻。帝国既然准备决战,又岂能毫无对策?我军深入草原,必将掠其物资以助战,若吁利碣果真有大忍之心,也要考虑战火经年,即便取胜定将元气大伤。所以,只要我们放出诱饵,而且要够大够肥够好吃,吁利碣能退一次两次,却绝不可能永远放弃机会。再者,那瀚喀罗已同帝国结盟,我军一动则起而呼应。到了那时,铁勒肘腋生变前有强敌,战与不战非他所能决定,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在何时战?何地战?所以,新军所要针对的就是一旦处身草原孤立待援之际,怎样坚持到底。”

一阵兴奋的嗡嗡声四处响起,知道章扬出使塞外的人员本来不多,如今听见那瀚喀罗两族倒向了帝国,不由感到己方又多了几分胜算。而李邯吴平早知此事,看见章扬平安的回来,心中已有准备。在众人被好消息冲昏头脑之际,他们却注意到了章扬最后的一句话。

“章将军,你说新军要苦练孤立待守,不知从何而起?别的不说,就是海大将征战已久的百战精兵,也绝不敢在草原上和骑兵争锋。本将以为,北进之战步兵只能充当配角,应该练如何迟滞敌人进攻,掩护主力反击,而不是想着孤军作战独当一面。”虽然认同章扬在战略层次上的分析,李邯仍然表明了自己对新军的态度。既然草原无险可守连章扬都承认,那步兵又怎么可能对抗骑兵?打输了跑不掉,打赢了追不上,根本没有希望。

见他问的敏锐,章扬心中暗赞一声不愧是董峻的左膀右臂:“李将军说的本来不错,但是帝国此次出征,所调动的兵力定是整补以后的海大将和董大将。按照离京时左领军卫的计划,平贼军将增加到八万人,海大将则会扩充到十五万人,两军合计共有二十三万之众。而铁勒呢,上次南犯举全族之兵外加那瀚喀罗也不过二十万,如今两族倒戈,吁利碣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这么多人马。如果碰上海董两军一起行动,想来他宁可看着草原陷于战火之中也要避让。要是海大将和董大将分开,将军以为他会供给哪一路?”

李邯本想说给铁勒添个胆子也不敢进攻平贼军,可细细一思量,却只能沮丧道:“自然是我们。”

“李将军确实是将才。”章扬大大的夸了他一下,继续道:“董大将平贼精骑善攻之名天下皆知,海大将则以守如泰山著称。一边是重攻的八万人,一边是重守的十五万人,放在往日,吁利碣肯定毫不犹豫的先攻我军,然后对付海大将。但是现在,我料他一个都不会进攻。”

再次自信满满的说出判断,然而却并没有引起帐内诸将的反驳,迎着他们欲知究竟的眼神,章扬进一步解释道:“勒支山一战,董大将以一万敌五万,最后等到援军反而取得了钦纳河的胜利。虽有地利之故,更重要的是平贼军的忍耐顽强出人意料。经此战后,吁利碣想必明白,固守一途,董大将非不能也,乃不为也。若全军八万尽聚于董大将旗下,谅他吁利碣只敢持兵徘徊不敢冒进。可是这样一来,损人而不利己,战事拖延不决,只会两败俱伤。所以,要想把他诱出来,唯有将平贼军最大的软肋暴露给他看。”

最大的软肋?堪称天下第一等强兵的平贼军也有软肋?不但诸将不解其意,就连董峻也露出好奇的神色。纵横西北几十年亲手锻打的平贼军竟然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软肋吗?

“不错,软肋!”肯定的点了点头,章扬一指董峻说道:“平贼军的软肋就在于董大将,董大将在,平贼军是第一等强军,董大将若不在,平贼军能有几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闻言各自释然,董峻在他们的心目中,本就如天神一般威严。以书生意气席卷万里,这样的将军到哪里再找一个?习惯了他的镇定,习惯了他的激昂,习惯了他的从容,习惯了他的刚烈,一支从头到脚都被刻上深深烙印的军队,如果失去了自己的主将,结果谁能知道?

“不过这不可能,只要平贼军还有一个人在,董大将就决不会受伤害。”一直隐在暗处的中军副将姜思道赫然站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坚毅,面容上清晰的线条表明了他的决心,眼中的那股狂热更是激起了众人的共鸣。

“是啊,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乱七八糟的叫嚷声中,章扬平静的说道:“下官也知道不可能,但是要想让吁利碣上钩,还需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噪杂声越发热闹,一旦触及心中的支柱,这些勇猛善战的将领们轻而易举的丧失了判断力。董峻摇了摇头,眼前这一幕不更加证明了章扬所言切中要害吗。

“章将军的意思是平贼军的一部脱离本军充当诱饵,只有确信本将军不在其中,铁勒方才会试图围歼一部,而我军也才会有机会与之决战。前提是诱饵不但能拖住敌人,还要能坚持到援军到达。”不容置疑的声音传遍大帐,在董峻明白无误的说明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事情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十分清楚,诱敌而聚歼的任务十之**要落在不是主力又行动迟缓的新军步兵头上。

扫了一眼众人,章扬强调的加了一句:“所以我说,新军的下一步不是追求如何消灭敌人,而是如何在优势敌人的攻击下生存下来。”

******

西边的红霞映满了天际,皇城口的青铜狮子,在落日下暴露着狰狞的唇齿。扭头望望那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正在一分分的黯淡,柳江风忽地打了个冷战。

刚才在皇帝身边,他又看见了那个自称能炼长生丹药的术士,虽然在自己厌恶的目光下他畏畏缩缩不敢正视,可皇帝那红的有些变态的面容,已经说明了一切。曾几何时,那迎向千军万马也不恐惧的皇子如今随着年华老去,竟然开始相信虚无缥缈的传闻。而人,岂能不死?

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柳江风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一点点失落一点点困惑向着宫外走去。迎面,春风拂动柳梢,清爽而又遐意,远处沿街奔走的人群,在安详平静的气氛中即将度过又一个夜晚。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臣但能如此,不管天恩多高多厚,想必也问心无愧了吧。柳江风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虬髯忽然根根竖起。他的脚步越迈越大,在陶土浇垒的百官朝道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晚霞愈加红润,像是要抢在斜阳垂落之前将光辉铭刻在人们心中。邻街几声昏哑的二胡,曲折委婉的泣诉着曾经的沧桑。

时间!我需要的是时间!

柳江风坐上久侯在外的官轿,脑海里却始终执著着那份信**。如果给我十年,我定能重献给皇帝一个不朽的帝国;如果给我三年,我定能把摇摇欲坠的国家修补成牢不可破;如果,这一切都不可能,那么请再给我一年,我将竭尽心智,把威胁帝国的外敌彻底扼杀。

然而,我誓死效忠的帝王啊,你?到底能给我多少时间?

轿外朦胧的夜色中,一群北归的大雁正排着整齐的人字翩然飞过。柳江风将头探出轿外,紧盯着那些归家的鸟儿,嘴角默默无声的嚅动了几下。海威,董峻,你们可知道,我已经把帝国万千百姓的命运交到了你们的手中?气吞虎狼的将士们,你们可知道,北征察尔扈草原,不是为了宣扬赫赫国威,而是将生死存亡当作了一个赌注?

夜,终于不可抗拒的来临了。就在黑暗彻底笼罩大地前,柳江风震惊的看见,满天晚霞在烟消云散的瞬间,忽然迸发出血一样的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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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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