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谋动
路州位于帝国东北,坐落于半山之上,城南城北,有三河一江交错而过,足可称据山河之险,拥高地之利。更北面是腾里格乌草原,向南则是盛产粮食的原江平原。路州民不过十万,驻军却有八万之多,原因无他,实因为路州是帝国东北封锁游牧民族南下的最大要塞。
这一日路州城西的将军府内,十数人正向着当中的案台齐声恭贺:“将军这番进位右领军卫,从此不再受人拘束,着实可喜可贺。”
那枣红色的案台后,一灰袍男子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他隆鼻阔眉,一双鹰目其利如电。冷飕飕的眼神在众人身上转了数圈,直刺的他们有些畏缩,这才稍稍露出些许笑意:“诸位先生何必如此,我管捷虽然当上了右领军卫,不过一个虚衔耳,哪里值得庆贺。”
“将军未免过谦了,帝国官制,文臣以中书令为首,武将至左右领军卫乃最,谁人不知?何况右领军卫一职空悬二十年,而今方落在将军身上,可见皇上对将军的器重。”一名文官见他语中客套,来不及的上前大拍马屁。管捷初始听着微笑,到最后却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去。那文官想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还待继续再说,幸亏身旁一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才及时收住了口。
管捷面色阴冷的顿了半天,就在众人胡乱猜度他的想法时,忽然又抬头笑道:“各位说得过头了,如今这右领军卫一职位分虽高,又那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大将军。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扩充人马,怎会如我这般多招了几个人就要担心帝国降罪。”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恍然大悟,一时纷纷扰扰,都在痛斥朝廷无眼,不知爱惜忠臣。更有人落后了一步插不上嘴,索性说到今日皇帝赐下右领军卫之职,就是发现了以前的错误,改让管捷自行考虑军政。这论调刚刚出口,众人倒也吃了一惊,后来见管捷始终面带微笑,也就顺着话题发挥了下去。
稳稳的听他们说了小半个时辰,管捷笑容越发暧昧,他打断了一人的话头道:“看来诸位都认为这次任命是皇上知我拳拳报国之心,委我以重任?”
“正是正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应和声中,管捷忽然拍案而起:“不错,值此帝国动荡之时,为人臣者应该为朝廷分忧,他人毁誉,比起皇上的信任来算得了什么?本将军决定,自即日起,振武军再征兵四万,以消国家东北之忧。”
堂中空气猛然一窒,众人全都冷静下来。如今东北虽有袭扰,但却实在算不上是大患。腾里格乌草原上真正有能力骚扰路州的,当然是从穆尔古冰峰以西而来的各族游民,其中最强大的要算东铁勒,也不过只有两万之众。以路州现在八万军兵,应付他们已是绰绰有余,这种情况下再征四万新兵,目的所在简直可说是不言而喻。
“怎么?难道诸位认为不妥吗?”管捷脸上笑容依旧,但语气里却更加冷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众人忙不迭的附和道:“应该应该,将军英明,防患于未然,这才是大将之举。”
“将军此举不妥!”一片谄媚声中,忽然有个声音从角落中传来。话音虽低字数虽少,却如同浇在炭火上的一盆冷水,整个堂内刹那间鸦雀无声,十数双目光齐刷刷的盯向了说话之人。那人站在角落,身旁无一人相伴,愈发显得他身影孤单。然而就在这四面目光如箭中,他昂然挺立无所畏惧,一双眼睛更是不屈的对上了管捷。
管捷一皱眉头,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谈端午谈大人。知州大人怕是忘了,我振武军驻扎在路州,并不代表归路州管辖。再说了,谈大人反对振武军扩充,究竟是何居心?在座诸位都认为边患可虑,难道唯独知州大人有信心?若真如此,那我振武军就退出路州,免得妨碍谈大人获取功名。”
众人猖狂的大笑声中,谈端午面色一变,气愤道:“你……”
斜瞟了他一眼,管捷阴森森的说道:“你什么你,谈大人出身正途,居然也会忘了上下尊卑?”
一双拳头在袍袖内握的铁紧,谈端午浑身颤抖的站了许久,方才狠狠一跺脚,毅然道:“既然将军心意已决,下官多说无益,这便告辞。”说罢他拱手行了个礼,看也不看众人,自顾转身向堂外走去。
双眼猛然一眯,管捷眼中寒芒闪了数闪,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管捷早晚要反!”反手将一封快报拍在了台上,铁贞脸色发黑,忿忿道。
柳江风手持一块丝巾,缓缓的擦拭着长剑,他的动作小心而认真,仿佛要把那本就精光四射的铁器打磨得更加明亮。铁贞望见他这幅模样,反倒平静了下来。此时柳江风手中所持利剑,原本是高悬在书房之上,十余年来未曾用过。今日寒光出鞘,虽然柳江风到现在也没有说话,可那份心意却已是明明白白。
双手托住剑把,将利剑迎向日光。柳江风眯起双眼,仔细的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铁公,管捷狼子野心,我早有预料。如今谈知州这一封信来,更是将他的贼**全部揭露。只可惜西北战局正酣,帝国已无力先发制人。依我看,铁公休要急躁,姑且等到他阴谋暴露的那一天,再让我这久不见天日的宝剑重新尝尝饮血滋味。”
“既是柳公已有打算,铁贞自然试目以待。不过我还有个忧虑,管捷在东北势大,谈知州的一举一动恐怕躲开他的视线,如今他权势再增,又兼帝国无暇相顾,他会不会对谈知州下毒手?”
嘿嘿的笑了一下,柳江风点头道:“铁公的思虑果然紧密,现在的局势下,确要提防他暗下毒手。”就在铁贞张口待言之际,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既然我早对他留心,又怎会毫无准备?铁公但清放心,只要他管捷不是明目张胆的伐害大臣,谈知州的安全自有保障。”
眼神喜悦的一亮,铁贞也会心的笑了起来:“好,好!要是早知道柳公有了准备,我就不必担心了。对了柳公,我看见你书房外的侍卫模样不像是帝国中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那人是章扬推荐来的,当日他出使塞外,正是与此人所在的商队同行,一路上章扬觉得他能力不俗,故而向我推荐。说来好笑,那西摩到了今日,居然还有奴隶一说。我和他交谈以后甚是满意,索性出面替他解决了身份问题,调到我这里先做个侍卫。就是为了他外貌异于帝国众人,所以才放在内院,想不到还是被你注意到了。”
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铁贞好奇的答道:“若非此人气宇出众,我也不会留心。他当真是奴隶吗?见了我面不改色,不巴结不迎奉,很有风骨啊。”
“说起来话就长了,此人最初也是贵族身份,因缘际合,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其中遭遇想必凄惨。但此人确有雄心,刚到我这里,就提了个好建议。”
“哦?能让左领军卫大人叫好,倒也不容易啊。”铁贞听他说得仔细,越发起了兴趣。
“你可记得当初林思元出的主意?收胡商之财以充国用,这个提议的好处实实在在。而此人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焉能不动心?”
“究竟是何提议?柳兄快说。”
“此人说西城胡人聚居之地,虽有数万之众,但其中真正的商人,不过三五千人,其余的都是家眷亲属打杂帮工,日子过的并不富裕。最重要的是那些护送商队来往于东西之间的武者,大都是奴隶身份,虽然拼死拼活,却只能保个衣食不缺,看不到出头的日子。此人向我进言,说由帝国出面,征召这些人入伍,只需答应他们服役期满后赐予帝国子民的身份,必然大受欢迎。我思之再三,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些人都是长年在刀口过活,身手体质十分出色。若是真能编成军伍,帝国可谓平添一股助力。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不交纳赋税,比起征召帝国百姓,开支上那是大大的省了许多。”
铁贞听得有点晕眩,北谅帝国建朝以来,还从未听说有胡人入伍。倘若柳江风这个想法真的要实现,朝堂之上少不了争执一番。只是那节省开支的好处,就连他也听得心动。“那……,胡商们肯放人吗?”
虬髯无风自动,柳江风虎目圆睁,霸气十足地说道:“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这里是帝国京师,哪里由得他们做主?再说了,就算是出点钱让他们回西摩重新雇人,比起征召新军也还是划算。”
“柳公,你这**头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铁贞见柳江风的态度十分坚决,知道挽回不了他的心意,索性淡淡一笑,摆出幅支持的模样。
柳江风望见铁贞已被自己说动,心中也十分愉快:“不瞒铁公,此人将这主意一说,我便怦然心动。只是顾虑帝国防胡之心,不敢贸然提议。而今管捷大肆扩充兵力,若不早日整顿兵马,恐为后患。难得今日铁公主动谈到这话题,我再不袒露心怀,岂不是平白丢了一个臂助。”
脸上装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铁贞指着柳江风笑骂道:“好你个柳公,原来早就不安好心,刚才安排那人护在书房外,大概也是你诱我开口询问的圈套吧。”
“哪里哪里,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柳江风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挥舞双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哼,要不是顾及你这番苦心是为了朝廷,铁贞才懒得理会。”
满脸惊喜的抢上几步,柳江风急声道:“如此说来,铁公决定助我完成此事了?”
有力的点点头,铁贞的面容上严肃起来:“柳公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是为了防止今上生疑,平白放弃了一个好机会。铁贞虽不才,也知道国之安危系于大臣之手,既是柳公不便开口,铁贞就坐一回恶人,劝今上坏了帝国不用胡人的规矩。”
“有铁公这般忠贞之臣,实乃帝国大幸!”
夜色渐渐逝去,乳白的晨曦从窗外悄悄渗入,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谈端午身前案几上。他伸了伸懒腰,手捂唇鼻打了几个哈欠,正待继续批改文书,却惊讶的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刺客。
只是稍稍一愣,谈端午脸上的恐惧转眼而没,深紫色的国字脸上重又平淡如常,仿佛这个在凌晨时分闯入书斋的刺客是他早已约好的宾客。他依旧端坐在桌后,只是手中蘸满墨汁的笔不得不停了下来。稍稍推开文书,他抬头用锐利的眼神扫过刺客的全身,最后定在那张如冰一样冷酷的面庞上。
“你要是想留下什么话”,刺客似是不愿与他对视,转头避开谈端午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一定会帮你转告!”。
摇曳的烛火中,他微微扬起长剑,脚尖点地,弓背含腰,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谈端午笑了笑,低头去看刺客手中的那把长剑。三尺多长的剑锋上到处锈迹斑斑,缠绕在剑柄的红绳也被汗水浸成了黑色。乍一眼望去,实在不像是把七步溅血的夺命剑。然而当他的目光再向上移了几寸,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头。
握着剑的手纤长而有力,似乎与剑已融为一体。黑色贴身的长袖下,隐露出精干结实的肌肉。
“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谈端午收回了目光,轻声问道。
那刺客点点头,加重了语气:“任何人,任何事!”
谈端午默然片刻,指着桌上的文书道:“这是今天审结的一件案子,若我不能批示结案,事主的冤情怕还要拖上几个月才能洗清。若你不介意,就等我处理完再动手。”说罢凛然看向刺客。
那刺客不由得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火花般的一撞,荡的书房里也似有冷风席席。望着谈端午依旧炯炯生辉的眼神,刺客那冰般的脸庞仿佛也有些融化。
“好!”刺客断然答道:“我等你!”
谈端午点了点头,不再多语,目光转落到文案上。他提起笔来悬腕疾书,一时间满屋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纸上急速的沙沙声隐隐传来。
不多时第一缕晨曦从客厅的花窗中投了进来,房间里稍稍亮了一些,谈端午显然对此毫无所察,刺客看看窗外,却显得有些着急。他逼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又咽了回去,继续耐心等待。
此时谈端午运腕如飞越写越快,到最后更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似是要把一腔激愤都留在这绢黄的帛书上。奋笔书完了最后几个字,他长笑一声,掷笔于地,仰天道:“痛快!痛快!”
略带轻蔑的瞟了刺客一眼,谈端午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满脸肃穆,仰面朝天,一字一句道:“我,路州知州谈端午,乙卯年中帝国一等学士。为官十余年,刑名钱粮,百姓疾苦,经手数百件,无一事不可对人言。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百姓。今日竟能得刺客一击,他日史册之上,或可留下些许清名。父母高堂,妻子幼儿,自有朝廷抚恤。我干净而来,今又干净而去,生死于我有何所惧?来吧!”言罢他双手一抖袖袍,背于身后,目光如锥,直逼向刺客。
看着他一无所惧的脸庞,那刺客也不免生出一些敬意。迟疑一下他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命我来杀你?”
谈端午的嘴角一撇,轻笑道:“左右不过是一群鼠辈,倒是看你,虽以谋人性命为生,却还有些良知。杀一个人,对你来说,真是那么随便吗?”
刺客点了点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善恶忠奸,就不是我所考虑的了。不过,杀一个好官,价钱总比杀一般人来的高点。”他左手一弹剑身,目光凝聚在微颤的剑上,杀意渐渐浮上了他的脸颊,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若我再与大人交谈几句,怕是再加几倍的价钱,我也下不了手了!”他昂起头冷然望向了谈端午:“时辰已不早,知州大人,得罪了!”
只见他长袖一振,右臂穿袖而出。长剑如同见血的毒蛇,箭一般向前奔去。与此同时,谈端午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太阳霍地跃上了天空,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照上了刺客的脸庞,刺的他两眼一眯。隐约间,他的剑锋即将滑入谈端午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