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连,你为谁熔化
第20章大连,你为谁熔化
我感觉前胸湿了一大片,我是被哭醒的,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伏在我胸前,哭得伤心欲绝。她轻轻扬起脸,和我对视那一刻,我的心猛地被扎了一下,我看见的,是隋棠那张楚楚动人的脸。
隋棠哭着说:“我一直都很矛盾,我希望她对你一往情深,好好照顾你,我看着你们幸福地结婚……然而我又舍不得,我又希望看见今天这一幕,看见她变了心,证明我能为你付出的她不能……这样,你就又能回到我身边了……”
我心里的痛顿时无以复加。
“你知道吗,看见你的喝醉的样子我有多难过啊,呜——”隋棠的眼泪滴在我的肩上,滚烫,每颗都像滴在我的心上。
用纸巾拭去隋棠的眼泪,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问:“什么时候剪掉的长发?”
“知道自己爱了,错过了,就剪了。”隋棠说。
她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去不再看我。
隋棠自从模特大赛上铩羽而归,就梳起了寸头。用她的话讲,长发让她觉得萎靡脆弱,让她不敢照镜子。留起了寸发,本来就倾国倾城的隋棠更显眉清目秀,美得简直不食人间烟火。此时的隋棠已经搬出学校单独居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被隋棠“包养”了——她把我包在这间屋子里,用她的生活费养活我。
那段日子,我很少外出,出门也只是和隋棠一起逛逛超市,然后买了蔬菜,回来一旁静静看着她烧。她有课时候,我就独自一人在家,扒着窗,发呆。
我很感谢隋棠,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饿死。
我开始尝试着找工作,我奔走在各类IT人才市场里,诚惶诚恐递上我的毕业证,高中的。结果当然避免不了一次次被丢在风里。稍微好奇一点的用人单位会问一句:你高中毕业怎么学的电子信息和计算机技术。我咬了咬牙,说:我是自学成才。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投出去的简历杳无音讯,有时我会对着书本发愣,我已经开始记不清部分公式和单词。
我见过警察老张一次,他听了我的情况,皱了会儿眉,然后问我:“你会打字么?”
“五笔,行么?”
老张笑了:“我准备在太原街开一间打字复印社,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给我当打字员吧。不过,工资我最多能给到七百五。”
有时,我真的觉得老张这种年龄不上不下,身份不土不洋的人想法都过于独特。如果他开个饭馆我能吧我能给他布线。可他倒好,非开打字社,弄得我跟他吃不饱也饿不死,而且这打字社不挨学校不靠机关,恐怕关张只是时间问题。
又忍了半个月,我实在呆不住了,我打电话给老张,说:我去。
我终于开始自食其力了,只不过,时间上比预计早了半年,金额少了3/4。
接下来,时间矫情得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如水流逝。一旦置身事外,日子就像一部失灵的钟表,时针分针风扇一般哗哗地转,驱走了一些偶然的是非成败,却驱不走必然的故事情节。
杜文明被判有期徒刑16年。他要在里面读上四个大学。
三年前,我们宿舍唯一的保送生杜文明拿着啤酒,绕过桌子,对刚刚来报到的白天说:兄弟,以后有事儿您说话。那时他们19岁,以为班尼路就是最牛掰的名牌服装,以为在肯德基里啃的鸡就是高档,无上小资。
两年前一个傍晚,宿舍的阳台上,文明对白天说:我从没想过爱情有那么神奇,有了王梓,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爷们儿!那时他21岁,他的全部理想就是对她好,为他们的幸福奋斗。
一年之前的冬天,失去学位的文明潜心钻研来钱之道。白天说文明过于急功近利,文明说这只能怪社会残酷。白天说,那是因为你用残酷的眼光看社会。文明说,残酷的现实给了我一双残酷的眼睛,我只用他寻找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光明。
再后来,杜文明在局子昏暗的走廊里狼一样地嚎叫:白天你个大傻逼,我完蛋了你也好不了!
我不知道16年后的文明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央行发行的光明,会以更加悱恻的角度照耀在不同阶层人的身上,现实也会因此更加残酷,生存也会更加艰难。
邱小婉很快嫁给了褚德龙,结婚那天,车队浩荡,礼炮轰鸣,震响了半个大连市。邱小婉身着最华贵的婚纱挽着新郎官,在香格里拉豪华的大厅里,在电台播音员隆重的主持中,在满座女宾艳羡的目光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邱小婉拜堂的时候我正在店里打字,不一会儿就打错了好几张,我停下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搬动着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
隋棠的家很小,只有一张床,我们同床睡,却分盖两张被子。我们彼此没有什么承诺,关系也很微妙,很少说话,连出去逛街都是一前一后地走。
哪一天开始成为了隋棠的男朋友,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碰见了她的同学,那个女孩上下打量着我。隋棠对她笑了一下,说:我男朋友。还似乎是一次去超市的路上,隋棠试探地拉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犹豫着,更确切地说她是把手缩在了我的手掌里。那天晚上,我们就一直保持这样的方式四处逛着。回到家,隋棠铺好了床,我发现,床上只剩下一张被子。
毕业照上,我们班只有26个人在列。少了裴蕾,少了有卫冰,也少了杜文明,马唯利,秦一民和我。前三个人断然不会出现。班长简简单单地对马唯利说,你自愿放弃吧,毕业酒你也甭来了。
我和农民一再推托,说我俩本来就不算班里成员了,我俩给你们喊茄子吧。
茄——子!
毕业了。
歌舞升平,通宵达旦。我和农民在毕业酒上各敬了全体一杯,代表了我俩最真切的祝愿。喝完了这杯我离席,带农民去看毕业的盛景:到处是高抛的学士帽,满眼是难舍难分的情侣。我坐在电子喷泉旁边的台阶上对农民说,看,毕业和我们想象的一模一样。
大军哥去了本地赫赫有名的大显集团,准备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奋斗下半生了。
本来没有保研希望的小柯在最后时刻被通知上研。
原25号种子马唯利蓦然发现自己变了样,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比二战集中营里的犹太人瘦得还要凶。犹太人变瘦是因为德国鬼子从来不给他们好脸儿——他突然感觉自己苦心钻营的地方已经不能呆了,思前想后放弃了保研,报考了西北工业大学。
一个盗贼翻到院子里,偷摘了树上最大的一个苹果。摘下之后,盗贼发现苹果还太青,根本不能吃,于是骂骂咧咧地将它丢进垃圾箱。
农民就是那只可怜的苹果。
马唯利笔试考了370多分,成绩公布那一天,他乐得屁颠儿,脸上挂着范进的表情,一头扎进了卖店准备开瓶香槟庆祝。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成绩单,简直乐昏了头,突然感觉角落里也有个人看着他微笑,让他不寒而栗。马唯利惊恐地抬头,发现农民正在柜台后面冷冷地盯着他,那笑容很惨淡。
站台上到处都是哭声,送站的哭,被送的也哭,有小姑娘也有老爷们儿,有平铺直叙的也有跌宕起伏的。卢真乘坐T83次列车回北京,那里等待着他的有月薪五千的工作和端庄秀丽的老婆。卢真把头探出车窗,对我和农民说:“你丫哭一个吧,也好让我有点成就感。”
“滚!人家都是功成名就,喜极而泣。我俩都TM这模样了,你还有没有点良知?”
“我怎么都觉得没气氛呢。”卢真晃着大脑袋说。
“要气氛?那您老自己干嚎两声啊。”
车就要开了。一听见吹哨,卢真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两行清泪,比上眼药水都快,大陆演员要是有这功底儿,那奥斯卡提名早就手拿把掐了。
“妈的,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们还笑!”卢真说。
哥们儿,还记不记得入学时香山的臭老道给你卜的那一卦?
我停了笑,很郑重地对他说:“你不知道了吧,我和农民看着你毕业了就好像我们自己也毕业了,对于我俩来说,唯一的,最隆重的毕业仪式,就是在今天,像这样把你小子送上火车,以后再看着你小子荣华富贵……”
我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我看见农民也哭了。
火车缓缓地开动,站台上的哭声彻地连天,真的让人心醉。其中以卢真的哭声最大,哭得最傻,鼻涕眼泪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看着火车慢慢淡出视野,心里像一枝开败的花,再也无法抗拒的凋零:
大学,以这种方式,结束了。
好几次,我也想哭,在没人的时候,我会把毛巾铺在脸上很认真很虔诚地难过一阵,可是……毛巾还是干的。
那是不是就代表我没哭?
隋棠此时也完成了毕业答辩,之后到高新园区的一家日本独资企业做前台。前台的工作极其枯燥,每天八小时都在台子上度过,早晨九点准时上班,我称之为“坐台”,晚上六点按时下班,我称之为“出台”,下班前还经常有鬼子上司来骚扰,邀她坐顺风车“出台”。来了客人,隋棠要负责接待,称之为“接客”。前台不是隋棠的理想,她的理想是去电台,电视台做播音员或者主持人。然而我们的第一要素是生存,理想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广电中心不需要新人加入,生活却需要你为千余元的工资折腰。
大学四年可以彻头彻尾改变一个人。比如,可以让一个自卑的人变得自信,如果他自信过了度,还有可能变得自负,如果自负也过了度,没准儿会去自杀。同理,这四年也可以让一个尼采一样牛叉的人从嚣张恢复到自负,继而自信,亚自信,直到自卑。四年前,也就是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看谁都不顺眼,感觉自己前途无量,活生生一尊没捞着爆发的活火山。那时,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等老子毕业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座休眠火山,有气无力,纵有一肚子的雄心壮志,只能在自己心头翻腾。
四年过后,我再也不觉得自己牛叉,并且明白了有很多人呱呱坠地的时候就注定了比我强。
如果在胚胎阶段就有思维,我会祈求上帝给我一副好皮囊,这皮囊仅仅用“好”来形容是不够的,一定要巧夺天工盖世绝伦。5岁拍广告,10岁出唱片。长大就更牛了,去海选,拍戏,当模特……
如果上帝的手一哆嗦,把巧夺天工刻成了鬼斧神工,那也没关系,要就要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创意。如果长了一副修长的脸就去当主持人,如果长了一副饼子脸就去办个什么社说相声。
如果这个胚胎的长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很遗憾,第一条路暂时封死。那就期待父母是某公司的CEO或者是高官再或者有点什么海外关系。
如果父母既不是CEO也不是高官也没有海外关系,那就拜托父母多多努力,在这枚胚胎长大成人之前成为CEO,高官,弄出点海外关系。
如果以上要求通通达不到,那这枚胚胎的未来既悲惨又堂而皇之——用“奋斗”去创造吧。
我的长相距离偶像派有一定差距,并且身无长物,不像某些主持人生得那么诡异。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我家祖宗十八代里连个居住在沿海城市的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海外关系。所以我常常感到泄气。
悲惨的胚胎长成了悲惨的一代,有成就的寥寥无几。我正在目睹着这个城市里同龄人奋斗的艰辛,运气好一点的,找到了月薪三千的职位,于是每天拼死拼活地耕作。运气不好的,每天拼死拼活地寻觅着这样的职位……
我想起政治书上记者采访放羊娃的那段。记者问他:为什么放羊?他答:剪羊毛卖钱。记者问:卖了钱做什么?他答:娶婆娘。记者问:娶了婆娘做什么?他答:生娃。记者又问:生了娃做什么?他答:放羊。
那是别人的生活,正在成为我的。
但我知道那不应该是隋棠的,以她的优越条件和能力绝对可以在更大的城市里发展。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完全可以去当主持人,去海选,拍戏,当模特。那一天,她决定留在我身边,我紧紧攥着拳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手心是爱,手背是爱的尊严。
这样的生活又是一年多,直到故事又回到开篇。回忆已经结束,故事仍在进行。
只缘生活还在继续,那么生活里的故事,也就理所当然在继续。
在农民的小店里豪饮了五瓶啤酒之后,卢真嚷嚷着去酒吧续摊儿。“跟兄弟走吧!三十元一瓶的蓝带,今儿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要说卢真这厮就是操蛋,听见这豪言壮语的时候我喝下去的啤酒已然到了嗓子眼儿,一个小时前他要敢说这话我就直接开一瓶带XO字样的轩尼诗。酒吧属于隋棠三令五申严禁踏入的地方,倒也不是怕俺“小时偷心,大了偷腥”,酒吧里偷不到腥的,不过倒是个不折不扣闻腥味的地方。暧昧的空气,边缘的音乐,撩人的舞女。隋棠说:你们几个男的往那儿一坐,能有什么正经的视听?”
卢真递过一瓶蓝带,贼笑了两声:“你丫眼睛都直了,想哪个妞儿呢?该不会是裴蕾吧。我他妈就不相信你能忘了她!”
“听说这小妮子开了家自己的贸易公司,发啦?”农民问。
我点点头,发了。
卢真正处于创业阶段,听见这消息,朦胧的醉眼一下子放了光。
“你说——她现在身家几何?”卢真问。
“你们猜猜。”
“怎么也得有二三百万吧?”农民说。
我摇了摇头。
卢真伸出一只巴掌:“五百万,有没有?”
我笑笑,探出一个手指。
卢真叫了声娘,讪讪地坐了回去。
不能不说的是,裴蕾成功了。一年前的6月,裴蕾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良运大厦的高层写字间里,她和沈茗夫妇再度重逢。沈茗夫人刘毅旗下的毅成进出口贸易公司在与裴蕾的新天下贸易长达一年的对垒中赔得血本无归,终于宣布破产。裴蕾的手腕很毒辣,简单说,就是动用一切关系强行滞留毅成公司的到港货物。沈茗的水果,鲜肉成箱成柜地腐烂在码头,毫无办法。新天下又趁机取代了毅成,获得了家乐福,沃尔玛等大超市的配送权。伤筋动骨的毅成本来还有些小本买卖可以做,不想裴蕾赶尽杀绝,以重金挖走了毅成公司包括财务经理在内的几位元老级人物,同年3月到5月期间,毅成公司多次遭受税务,司法部门的调查,因由自不必说,沈茗夫妇一夜间老了十岁。
“裴小姐,不不,裴总,请你放过我们吧!”沈茗嘴唇发抖,战战兢兢地吐出这样的话。
裴蕾没理他,站起来径直走到沈茗夫人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足足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刘毅脸上的神经都在跳,眼前这位23岁的商界新贵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不是她最难熬的一分钟。
接下来,裴蕾像剑一样竖起的眉毛渐渐柔和起来,妩媚一笑,来到沈茗的身旁,搂住他的脖子,顺势跨坐在他的腿上:“郎君,别来无恙啊,几年不见,还是那么风流倜傥。”她捧起沈茗的脸:“亲爱的,你脸色不好哦,别紧张,我怎么舍得害你呢?我疼你都来不及……我那么下贱”,转头冲刘毅:“我说得没错吧,刘总?”
裴蕾像疼孩子一般搂过沈茗的头,贴在胸前,笑得癫狂。沈茗夫妇脸色铁青。
之后,裴蕾拿出一叠十六开的打印纸,丢到沈茗的面前。
“贵公司财务经理辞职的时候带走了一个磁盘,交到我的手上。我只能对二位说抱歉了,是你们没有喂饱他……”
沈茗脸色陡变,颤抖着手翻了两页,随即扑倒在裴蕾的裙下,裴总,裴蕾,求……求你,不要起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不起诉?好啊,我的条件只有两个,都是你力所能及的。”
“你说!”沈茗感恩戴德地看着她。
裴蕾一笑:“四年前,我十九岁,有人打了我十九记耳光,沈先生不会忘了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贵夫人今年四十有五,这……”
沈茗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直取刘毅。
在沈刘氏的惨叫声中,裴蕾转过脸面向落地窗。窗外水泥森林高耸,吊车起了又落,到处都在施工,城市上空盘旋着单调的颓响。每一片水泥森林都是一个王国,王国之上的透支称为享乐,王国之下的挣扎叫做生活。只有爱情,飘无定所,比享乐更高雅,比生存更真实,强食不得亵渎不得,拾不起,放不下……
打完收工,沈茗扎着手眼巴巴地看着裴蕾。裴蕾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她缓缓地说:“四年了,这四年我作戏,看戏,现在终于结束了。姓沈的,你真让我吃惊,没想到,我看了这么多戏,你演得最生动。”
“还有什么条件?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答应你!你说过的,你……”
裴蕾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那个条件,就是请你立刻带着你夫人去公安局自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裴蕾年轻富有磁性的声音里,沈茗慢慢瘫了下去。
裴蕾对着窗子一阵大笑,笑着笑着,躺出了眼泪。
“NND!早知如此,当初大一那会儿拼了命也要把丫拿下,拿下了裴蕾,咱就成了穿G-star的爷们儿了,那档次不就上去了么!”卢真说。
“嗯,裴蕾这丫头,当初只觉得是个美女,现在该把美女前面加个商标——极品美女!哪个哥们儿要是把她娶了那可牛掰到家了。”农民说。
我不说话,独自呷一口蓝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左一右在我身边感慨。
“极品?什么极品!这个世界我算看透了,人没有三六九等,只是钱有五十一百之分。一千万的原始积累啊,估计我这辈子算他妈没戏了。”酒吧里重金属音乐开得山响,卢真的眼睛有点发潮。
农民也喝了不少,拍了拍卢真的肩膀:“道一句四哥,今儿酒我请,我花钱买你清醒清醒,别张嘴闭嘴老是钱。我言下的极品,是指裴蕾的人。钱是纸做的,人才是肉长的!”
“瞧你那操行,没了治了还?你留着这话骗你自己去吧,别在我面前愤青,我就不信你是油盐不进的主儿!刚才你一直盯着台上那领舞的小妞看来着,丫也是肉做的,浑身上下哪块肉都会动。你说我俗?我要是有一千万,就把这酒吧整个包下来!外人都轰走,给丫立根钢管儿跳给你一个人看!我不信那时你还敢用这个口气说话!”
“你……你!老子不稀罕!老子看重的不是铜钿,是裴蕾的人!要是能拥有裴蕾这样的女人,老子情愿下半生去讨饭,因为老子觉得值!”
酒吧里烟雾缭绕,震天动地,两个人摩拳擦掌,唾星四溅。我坐在中间,苦闷地咽着啤酒。
“你他妈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身上穿的手里用的那样不是钱买的?六亲不认也得认这张水印!白天牛逼吧?你让他说句实话,你问他想不想裴蕾的钱!”卢真青筋暴跳。
“白天,你跟哥们说实话,你要的她的钱还是她的人!”农民据理力争。
“你说!”
“说啊!”
我缓缓抬起头,露出红红的眼睛。
“我要的是她的心。”
那一刻,卢真和农民突然安静了,只有四周的舞曲如潮般旷野,瞬间就把我的声音湮没。
我说的是,我想要裴蕾的心。
跌跌撞撞走在路上,风一吹,两年前的那个承诺又浮现在眼前。我费力回忆起她的话。她说,她会来找我,雷打不动,板上钉钉。如今的文化圈里流行一个“品”字,不妨“品”一下裴蕾所言,我发现,按照文学作品的正常思路来讲,后续的情节无非是以下几种形式:
I.裴蕾在成功之后的某天晚上开车等候在白天楼下。一刻钟后白天回家,正当裴蕾准备打开车门扑向白天之际,隋棠出现了。裴蕾目睹如花似玉的美女隋棠和白天相拥着走过,紧紧握着方向盘,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之后打火发动车子,从此消失在白天的生活中。这种写法常见于多部悲剧小说当中,是编者最轻车熟路的一种方式,只是会令蕾丝们痛断肝肠。
II.裴蕾在某天突然珠光宝气地出现在白天和隋棠的生活中。她微笑着对白天说,我回来了,跟我走吧。白天回过身,难过地看了隋棠一眼……在一番生离死别之后,白天和裴蕾有情人终成眷属,留下隋棠独自垂泪。这是另一种观众所津津乐道的表现手法,或者可以设计为隋棠见识了裴蕾的财力与姿色之后主动推出,既可以保全白天的面子,又使汤饭们欣然接受。
III.隋棠和裴蕾当着白天的面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识,厮杀过后暗地里承认了对方的优秀。于是两人与白天和谐相处,二女共侍一夫,世俗为破,其乐融融。这种情节广泛见于市面上各种名为的小说当中,是YY小说的核心内容。愉悦了读者,陶冶了心情。
IV.裴蕾不合时宜的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裴蕾迁怒于白天的博爱,遂驱车离开。而隋棠见识了白天的多情之后,心生疑虑。终于在白天晚归的某个夜里胡思乱想,于第二清晨分了行李,淡出白天的生活。白天从此颓废友的鼓励和同情,直到有一天,故事出现了第二季……于是大家全懵了。
以上情节,都是文学艺术者苦心经营罢了。不过那只是高于生活的文学作品,可以肯定的是,现实生活往往与小说背道而驰,离谱得没道理。真实的情节是:两年了,裴蕾并没有来找我,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数月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多贪了两杯,借着酒力我拨了裴蕾手机。一阵心跳过后,我听到的答复是:该号码已不存在。
裴蕾用了4年,从未换过的手机号终于换掉了。
回家的时候已经11点,阳台上亮着灯,不知道隋棠有没有睡。在我晚归的日子里她总是习惯亮一盏灯,虽然经常在打开门后我才发现,她像只灯光下的小猫,已然蜷缩在沙发里睡得香甜。但我知道,那盏灯为我而明。
然而今天,我刚掏出钥匙,隋棠打开了门。
隋棠穿了件白色的居家裙,眼里含着情侣才看得懂的笑意。她伏下身,帮我拿了拖鞋,然后又跑到厨房里热了碗汤。屋里屋外就像飘荡着一团纯白色的棉花——带着女人香的棉花。站在门口,我环视这间三十多平的小屋,突然不可名状的满足。这租来的小屋就是我整个世界,我的家。
我喊了声,棠棠。
隋棠一边应着,一边专注着锅里的汤。
棠,我想和你说说话。
嘻嘻,我在听啊。
我想和你面对面说说话。
嗳,等下,就快好了。
我来到隋棠身后,猛地一把环住她。
棠,我想要你的心!
隋棠的肩膀微微一振,转过身,眼里的笑意慢慢凝固,她仰起头,颇有些意外地望着我,眸子里透着错杂的柔情。
傻瓜,我的心,不是早就给你了么?隋棠说。
我鼻子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我把隋棠抱起来,让她高高地坐在台子上。而我,一头扎进她的怀中,就像一个彻悟的孩子。
今夜,就让我做一个孩子吧。
我长久以来封闭的心就这样被隋棠不经意地穿破。那一夜我们很投入,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复活,舒张开来,每一次爱的摩擦都在心底默默迎接。隋棠的脸滚烫,一直红到颈根,她贴着我的胸口,于是那一晚的很多细节都烙于我心。隋棠第一次有了那种感觉,过程中的她突然流着泪把我越抱越紧:“乖孩子,乖!妈妈疼你!妈妈疼你……”
万家灯火中,那一盏微弱的白炽灯光亮了整夜,在那样一个微寒的夜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躲在霓虹灯下随欲而安,有人在微弱的鼻息中不知不觉度过了又一个相濡以沫的八小时。
“知道么小白”,隋棠说:“和你在一起,就算是流泪,都是幸福的。”
隋棠慢慢睡熟,睡梦中带着笑意。我抽出发麻的胳膊,擦去她脸上未干的泪花。
傻丫头,未来只有幸福,不会再有泪。
卢真说,我们三个都是吃软饭的。谦丽丽是主管,无论地位,收入都比他高出两段。卢真规矩得像只小猫,不敢越雷池半步,就连平时洗个澡,做个足底都得去那种带“大众”二字的浴场。而我,我比他还没地位!我还从来没做过足底呢。用“包养”二字来形容,那真是一点儿都没糟尽我。农民就更惨了,自从“替考门”事件以来,他就彻底丧失了主权,如果不是凌寒,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说罢没几天,农民那方面就出现了柳暗花明。农民深爱着凌寒,尽管她本人不知道,农民也从来不曾说破,因为他满足于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农民美得就像飘浮在半空中一样。
这一次,凌寒和农民说了一番话,这番话凌寒从来没有和农民说过,这番话的前半截让农民从半空一下子升到了天堂。在农民还没来得及体验天堂的美妙之际,凌寒又说了后半截,这些是致命的,让农民从天堂重重地摔到地上。
凌寒叫农民小秦哥,她说:“小秦哥,我知道你喜欢我。从你大二那年我就看出来了……”
农民的心跳一下子窜上一百,心头酸酸的,喉咙痒痒的。
然后凌寒又说:“可是我不能跟你好,我爱上了别人。”
农民的心跳过了一百二,脸色青白。
凌寒说:“他是个商人,他人很好……我想和他一起做生意,照顾他。你知道,我不能一辈子都守在这个芝麻大小的店里。我想开一个服装店,他只有娶了我才会给我投资……”
农民曾经说过凌寒想开一个服装店,他说那样规模的服装店连门头带装修怎么也得二十来万。他还盘算着现在店里的收入和开销情况,最后一拍大腿说:五年之内就能让凌寒成为服装店的老板娘。如果他进货再科学一点,业务再熟练一点,四年就能实现。农民说这番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就像一个憧憬着变形金刚玩具的孩子。我知道,从那天开始,农民每时每刻都在为凌寒的愿望努力着。
可是这一次,凌寒说,她需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从而得到投资。
那个时刻,农民眼睛里有东西轰然倒塌。
农民微笑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孩,问她:你什么时候出嫁。
凌寒说:明天就去领证。
农民说:好,那我今天晚上就搬出去。
农民执意要搬走,凌寒挡在门口不让他搬,两个人在门口争夺着行李。最后凌寒哭了,她说:“这间小店都是你的心血,我怎么舍得让你搬走,要搬也是我搬。况且搬走了你去哪……这间店就留给你吧,算是我俩之间的一种纪念。只要你还在,这间店还在,就算我在外面不如意,我也可以回来找你。”
最后一句话是决定性的,因为这句话留给了农民希望。
凌寒走后,小店每况愈下。农民开始渐渐露出他懒汉的恶习,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郁闷了就嘬两口啤酒。不思上货,疏于经营。小店从每月纯收入4000多元直线下降。屋漏偏逢连夜雨,农民本命年犯小人。春节过后,学生陆续返校,小店投入营业。这一天晚上来了一个大二男生买面包,面包只剩下一个,这个学生骂骂咧咧地买下,颇为不满。这些农民倒也不在意,不料过了半个小时,这小子捧着半个面包又下来了,说农民的面包过期。
农民说,一四季保质期七天,生产日期是2月26日,今天是3月5日学雷锋日,正好七天。没过。
那小子说,生产日期虽然是2月26日,但是今年是闰年,2月有29天,所以过了。在学雷锋日你还卖我过期产品!
农民一算,果然是自己的疏忽。于是拿出一块钱对他说,那抱歉,我退你钱好了。
不想那学生把眉毛一挑,说,你这是干什么?贿赂群众?
农民说我犯得上贿赂你么!这是赔你的面包钱。
学生说,赔我面包钱?我肚子里还有一半呢,怎么赔?
农民说对啊,你手里的一半五毛钱,你肚子里的一半五毛钱,加起来一块钱。我赔你个整的,就算学雷锋日给你优惠了。
学生把眼睛一翻说滚蛋,你必须得包赔我损失,你个卖过期货的还嘴巴浪的。
农民说,怎么赔?
学生说,以一赔十。
农民鼻子都气歪了,遇见个得便宜卖乖的,任凭学生满嘴冒沫儿地吵吵嚷嚷农民就是不赔。
后来卖店里聚了好多看热闹的,农民怕影响不好,而且那小子挡着不让卖货着实让他为难。最后农民无奈地抽出一张十元,打发了他。
如果就这么顺顺当当结束也就罢了。这学生扬了扬手里的钱,嘻笑着说,做事就得像雷锋叔叔,要光明磊落嘛。说着又咬了一口面包,边吃边走。
这一场景点燃了农民工兄弟的愤怒。农民说等等,你把面包给我留下。
学生说,我凭什么给你留下。
农民说面包是我店里的,我已经赔给你钱了。
学生说,你赔的是我的损失,可面包是我买的,说着又咬了一口。边嚼边问农民,你还讲不讲道德?
农民气得天旋地转,说你奶奶的,给你就是道德不给你就是不道德吗?今儿就算雷锋站这呵我都不给你!说着扑上去抢夺面包。卖店里一片混乱,整个过程用了差不多一分钟,农民夺下了面包,学生恼羞成怒,冲着农民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痰。这下农民急了,抓起身边的啤酒瓶就去追他。在宿舍楼前的马路上,学生在前面跑,农民高声喝喊,举着酒瓶在后面追。学生跑得快,三躲两闪跑进了宿舍楼。
农民气喘吁吁,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
农民没再找他算账,以为就此结束,不料事情闹大了。那学生回到宿舍满走廊贴大字报,上曰:兹有凌寒卖店小老板仗势欺人,不仅向学生倾销过期面包,而且对学生大打出手,更严重的是他竟然对雷锋同志恶语相加。据确切消息称此人曾是被开除的在校生……我们要把这类人渣彻底赶出校园……
学生的煽动能力是超级恐怖的,当晚整个宿舍楼都开始罢寝,学生们冲到阳台上,集体敲着饭缸喊着口号,把一些纸屑,旧脸盆,破暖瓶全都抛了下来。其实他们也就是瞎捣乱,就跟足球流氓看球似的,没有什么目的性。可农民受不了,经过这么一闹,小店几乎处于停业状态,每天门可罗雀,最少的时候一天只能卖20块钱,凌寒小店原是整个生活区最火的小店,就这样被一个小杂碎搅得几乎关门。
我听后苦笑不得,我跟农民说:“人家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可倒好,靠着学生,还在学生面前装大爷。”
农民说:“这一什么学生?我们当初也不这样啊!一看就是知道又TM扩招了。你知道他骂我什么吗——人渣!连我都成了人渣,高校还有什么希望?”
农民从坐下就开始长吁短叹,一脸的苦大愁深。
我说:“不行的话你就把店兑出去吧,总比赔钱要好。”
农民大手一挥,说:“不行,我要守在这儿,我要等着凌寒回来。”
我赶紧闭了嘴,因为我看见农民眼睛红红的,那表情就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