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问韶光,幻灭谁与共
第九章:问韶光,幻灭谁与共
杜若锦咬牙切齿地看着高墨言,知道高墨言定是说得出做得到,当下也不敢马虎,在高墨言的手落在自己的腰间揉捏之时,万般艰难的吞吐出几个字来:“你,住手……”
高墨言首次面对面听到她的声音,又惊又怒,心里竟是五味杂陈,手上的动作一僵,低喝道:“你总算是开口了。”
杜若锦松了口气,试图推开高墨言,说道:“那么,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在高墨言微怔之时,杜若锦后退了几步,顺手捡过衣服裹在身上。高墨言看杜若锦拒绝的表情是那么明显,心里不甘,说道:“晚了,我改变主意了……”
杜若锦心里一急,喝道:“高墨言,你无耻……”
“难道与自己的娘子行欢好之事,也是无耻?要说无耻,你装聋作哑的行径倒是可以算得上。”
“你就是因为我又聋又哑,所以对我诸多疏远,连墨言堂也轻易不肯踏进一步。如果这不算是无耻,那么我还未死在那废弃偏院内,你就急着迎娶新人进门这算不算无耻?”
高墨言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声音冷厉,说道:“当初迎娶你进门,不过也是老太爷命令难违,我本想将就一生,你却一直对我躲躲闪闪,我堂堂高家二少爷,难道要跟一个聋哑女人低声下气吗?”
杜若锦倒是料不到高墨言会这样说,怔了怔,随即苦笑说道:“你为什么不想,她其实是怕你嫌弃她,所以才对你逃避……”
高墨言一把执起她的手腕,怒道:“那你如今肯开口说话又是为何?”
杜若锦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过去,高墨言已经黑着脸狠狠甩开她的手腕离去。
杜若锦躺在那里,直到感觉到凉意,打了个喷嚏,才发觉自己并未穿衣,忙拉过锦被来盖着身子,只是为时已晚,到了夜间,就慢慢发起热来。
次日,昏昏沉沉醒过来,绿意搀着杜若锦去了前厅用膳。碰见高墨言是意料之中,两人均是面无表情,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一般。
席间,高老太爷见阮氏仍旧未在,还未等过问,便听见大少奶奶柳氏说道:“那阮真被锦亲王的侧妃接到了锦亲王府,就怕时日过长,二弟不肯去接她回来,让锦亲王以为咱们高家不知礼数。”
高老太爷听见这话,甚以为是,紧忙说道:“老二,你赶紧去将人接回来,别迟了,现在就去。”
高墨言看了看杜若锦的脸色。不看也就罢了,一看竟然见她脸色发红,拿住筷子的手也开始微颤。高墨言深叹一口气,正要起身的功夫,发现杜若锦身子一滑,往地上摔了过去。高墨言紧忙伸手揽住她的身子,用手触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当即眉头一皱,对绿意喝道:“快去找大夫。”
高墨言抱着杜若锦回了墨言堂,将她安置在床上,转身功夫发现自己的衣角被杜若锦紧紧扯住,闭着眼睛喃喃说道:“不要走,我好怕。”
高墨言没来由的心里一软,看着杜若锦紧蹙眉头,似是痛苦难以忍受,一动身子,额上已经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高墨言从铜盆里绞了一方帕子,慢慢给她擦拭着。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来的人是顾大夫,高家虽然是世代为医,可是到了高墨言这一代,高老太医曾经下禁令,高家子孙世代不能为医,兄弟四人竟是谁也不曾学医。究竟是为什么,没人敢去向高老太爷跟前相询。
顾大夫是高家聘来的大夫,也是亲眼看着高家四子长大的,先前的二少奶奶身子偏弱,也一直是顾大夫负责医治的。他这次进了房门,听见杜若锦在床上“嘤嘤”出声,已是大骇,抬头看高墨言时,高墨言波澜不惊,淡定如常。
顾大夫强压着心头的惊异给杜若锦把完脉,说道:“二少爷,二少奶奶只是偶感风寒,我去开个方子,喝上两副药就不碍事了。”
高墨言松口气,看见顾大夫转身欲走,忙唤住他:“顾大夫,且留步。”
顾大夫心里一惊,他在高家当差二十几年,一向秉承不观不言的原则,立即说道:“二少爷请放心,二少奶奶的事我一定不会多言语一句。”
高墨言含笑摇摇头,对着顾大夫低低说了几句,顾大夫神色不安得离去了,绿意也跟着去拿开方子抓药。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杜若锦和高墨言。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黑密纤长的眼睫毛闪动,嘴唇发白紧紧得抿着,竟然有种心疼的感觉,握住杜若锦的手也不自觉得加大了力道,无意中看到杜若锦紧锁的眉头,高墨言猛然间松开手,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情陷了。
这让他有些抓狂,更有些着恼,他竟然对成亲两年多,一直疏离而忽视的娘子动了心?高墨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到绿意将汤药端了进来。
绿意有意无意得往高墨言的手里递去。高墨言接过药碗来,突然觉得有些挫败而羞恼,将药碗又推给了绿意,力道之大让药从碗里洒出来一些,高墨言看也没看拂袖离去。
杜若锦喝了药,又沉沉得睡了过去,到了傍晚才醒过来,绿意去给杜若锦倒茶,房门冷不丁被人推门,是大少奶奶带着珠翠进来了,柳氏表情奇异,上上下下打量着杜若锦,尖声说道:“看来高家又要出大事了,顾大夫刚才给老太爷回话,说咱们高家二少奶奶的隐疾说不定能治过来。”
珠翠在柳氏后面,谄媚说道::“大少奶奶,顾大夫只是说有可能,又没说一定能治好。”
柳氏冷哼一声:“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自小的聋哑还能治过来的。除非她装聋作哑。”
杜若锦心里凛然一惊,硬是装出没听见的模样,抬起头还朝柳氏微微一笑,柳氏鄙弃得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
柳氏走近了一旁的绿意,说道:“绿意,我晓得你进高家以来,一直谨慎从未犯错。可是你不要忘了,这个家到底是谁在当家,我要让你今日犯错,别人就不会等到明天再来挑你的不是。绿意,心该靠着哪一边,你可要想清楚了。”
绿意不敢答话,垂着头卑微得站在哪里。
柳氏又凑近了些,在绿意的耳边说道:“银针就是个例子,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我让人将她捆住双手沉进了湖里。我今天之所以敢这么告诉你,就是要你明白,知道别人的秘密,未必就能是抓住了别人的把柄,因为她还没有资格来跟我谈条件。”
绿意顿时脸色煞白,她怎么会不明白柳氏话里的意思?当初银针知道柳氏逼珊瑚跳井的事情,去要挟柳氏时,被柳氏杀死了。现在她绿意又知道了柳氏杀死银针的事,那么如果绿意不投靠柳氏的话,下一个死的人就是她自己。知道别人的秘密,也是死路一条。
绿意兀自苍白着脸站在那里,有些惶恐得看向了杜若锦。
大少奶奶扭着蜂腰,带着珠翠正要离去,便看见高墨言冷冷得看着门口,眼神犀利。大少奶奶一惊,强自镇定下来,说道:“二弟哟,先前大嫂还很同情你娶了这么个……现在好了,既然大夫说有得救,总算是一件喜事。大嫂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高墨言回道:“谢大嫂一片好意了……”柳氏剜了高墨言一眼,哼了一声走人了。
高墨言坐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杜若锦,不无讽刺得说道:“怎么?装聋作哑这么委屈,整天遭人白眼辱骂,不辛苦吗?”
杜若锦靠在床头,拥着一床锦被,望着高墨言,认真说道:“如果我说,我没有装聋作哑,我只是突然能开口说话的,你信吗?”
高墨言被杜若锦正色的表情一怔,随即发出更加嘲弄的声音:“是不是我如果说信,你会在心底得意,高兴又骗了我一次呢?”
杜若锦不屑得说道:“高墨言,你不要忘记,你我拜堂之前从未相识,我就算是装聋作哑,也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让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人装聋作哑两年,真是难为你了。锦州城的老百姓如果知道,我堂堂高家又聋又哑的二少奶奶这么能说会道,与人唇枪舌剑,丝毫不落人下风,不知会是什么场面。”
“我说过,我确实是你娶妾之日才开口说话的。你如果不信,你大可以去问绿意,她可以为我作证。”
“你把我当做傻子吗?她是你的亲生妹妹,自然会为你说话。”
高墨言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杜若锦头顶开花,杜若锦抓着高墨言的衣衫,问道:“你说什么?她是我的妹妹?”
高墨言有些疑惑,不解得问道:“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她是你的妹妹。难道你爹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你时,没有说吗?”
杜若锦慢慢松开高墨言的衣衫,挥挥手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墨言被她的逐客令激得面色涨红,发现杜若锦脸色果真是有些难看,才黑着脸走出了房门。
绿意走了进来,给杜若锦倒了一杯茶端过来。杜若锦不去接,反而用手狠狠推了一把,茶盏落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绿意没有任何反应,蹲下身子去捡碎片,神情认真而平淡,仿佛杜若锦刚才的行为极为平常一般。
杜若锦冷眼看着她,不着声色得仔细打量绿意,发现绿意的眉眼果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只是略微偏瘦,如果稍丰腴一些,也会是秀丽非常。
杜若锦心里却恼火起来,喝道:“绿意,亏我自从开口说话,就什么也不瞒你,什么都说与你听,你倒好,把什么事都瞒得严严实实的。”
绿意奇道:“二少奶奶,这话如何说的?绿意对二少奶奶不敢自居衷心,可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哪里有什么事就敢瞒着您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我的妹妹?”
绿意大惊:“二少奶奶,可千万不要这样说,绿意只是一个奴婢,怎么敢与您自称姐妹?”
杜若锦再也按耐不住火气,吼道:“绿意,你还要瞒我?刚才二少爷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你还不承认?”
绿意张口结舌,顿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道:“二少奶奶,二少爷怕是跟您说玩笑话吧。六年前,绿意家乡得了瘟疫,爹娘都死了,绿意流落在锦州城,差点饿死在高府门前,是老爷好心收留了绿意。算算,也有六个年头了,而二少奶奶是两年前才嫁进高家的,您想,绿意怎么会和您是姐妹呢?”
杜若锦失笑,突然想起高墨言的捉弄,从床上下来,怒气冲冲得就要去找高墨言算账。绿意拦也拦不住,只得随她去了。
杜若锦顺着绿意指的方向走去,绕过三道回廊,却失去了方向迷了路,偏偏她还不能找人问路,只好摸索着往前走。
因为怕人听见动静,所以杜若锦一直脚步很轻,经过一处房门前,突然听见里面人的说话声。
“你以后少出去招惹二弟妹。”大少爷高笔锋的声音,他的声音比在人前听起来冷峻得多,也没在外人面前显露得那么怕柳氏了。
“左右不过是又聋又哑,难不成你还心疼不成?”柳氏也没了众人前的张扬跋扈,声音软而有些讨好。
“啪”一声响,只听柳氏吃痛惊呼。
“贱人,以后我心疼谁与你无关。你逼珊瑚跳井的事,我还没给你算账呢,她肚里怀了我高家的骨肉,你却这么残忍逼死她,你心肠怎么这样歹毒?”高笔锋声音冷厉,十分骇人。
柳氏“嘤嘤”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心里有她,珊瑚那个贱人有什么好?我嫁进高家这么多年,费劲苦心当了家,还不是想着便宜你行事,作假帐拆补生意,哪一件不是为了你铤而走险?到头来,你就这么对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高笔锋或许是听见柳氏提起作假帐之事,忙出声哄她:“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我提起二弟妹来,也是有原因的。你难道忘了?当年,高家正面临一场浩劫,轻则没收家产,重则满门抄斩。可是,二弟妹嫁进了高家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化险为夷,高家不但没受罚,还得到了朝廷的封赏。”
柳氏停止了哭泣,却有些不屑:“这与她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想说,她是咱们高家的福星?是她让高家逢凶化吉的?”
高笔锋语气深沉说道:“高家免予受罚,杜家却是满门抄斩,如果不是她当日已经嫁进高家,她也逃不了一死。而且你没有发现,即便高家上下都挤兑她,爷爷的态度一直很不明朗吗?我怀疑,是爷爷让她父亲顶了包……”
杜若锦一惊,没有想到里面竟有如此繁杂的纠葛。
她听见里面说话声渐低,也随即想要快点离开,脚步移动间踩响了枯枝,里面的人先是顿默,后高笔锋出声问道:“是谁?”
杜若锦不敢移动脚步,这一跑动必定会引起更大的动静,可是站在这里让高笔锋夫妻两人发现自己,也必是麻烦。就在紧张到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的时候,有人揽住杜若锦的身子,几个起跃,远离了柳氏的房间。
那人放下杜若锦,杜若锦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去,这人竟是高纸渲。只见他笑意盎然得看着杜若锦,问道:“二嫂,这么晚了,你怎么在大哥门前站着呢?”
杜若锦无辜得眨眨眼睛,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自己根本听不见你说的话。
高纸渲凑近了,促狭一笑,说道:“如果真听不见声音,何苦在门口偷听那么辛苦呢?”
杜若锦知道刚才的举动,已经瞒不住他。当下也不再装聋作哑,说道:“谁说我偷听了?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杜若锦说完,怕高纸渲嘲讽自己,于是疾步离开了。
高纸渲望着远处离开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
当夜过后,整个高家上下都知道了杜若锦的隐疾能治愈的消息。杜若锦去前厅用早膳的时候,那些下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但是却不敢大声说出声来。
高墨言拉着杜若锦就回了墨言堂,问道:“你如何谢我?”
“我为什么要谢你?”
“因为我能令你开口说话成为顺其自然的事情,不会让人误以为是妖孽转世,也不会再让人以为你是故意装聋作哑。”高墨言将装聋作哑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看来他一直不能释怀,杜若锦突然能开口说话的事情。
杜若锦不置可否,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几口,方才说道:“我问你,高家这些年一直是大少奶奶当家吗?为什么不是大夫人呢?”
高墨言神色一变,勾起杜若锦的下巴,说道:“怎么?你现在又对高家起了觊觎之心?我告诉你,不要痴心妄想,因为你不值得我信任。”
杜若锦一把推开他的手,不屑一顾说道:“少做梦了。我才不会对一个空壳的高家感兴趣,你有这心思来嘲讽我,还不如去高家账房好好查查账来得实在。”
高墨言沉下脸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若锦冷笑:“原本以为高家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聪明的,没有想到个个都是脓包,让人耍在股掌之中。”
高墨言怒喝:“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能开口说话,就一直逞口舌之快。”
“你既然不肯相信,那么我来问你,你大哥是不是一直从商?”
“大哥经营着几家酒楼,还有几间铺子,不过一直听说经营不得力,只是微利,赚不了几个钱。”
“像他身为高家长子,花钱买个官做做也不奇怪,可是你大哥是不是从未有从官之心,即便当别人提起来让他去当官,他也不愿?”
高墨言奇道:“你怎么知道?娘几次提起过要爹去疏通下,给大哥捐个官,大哥每次都是推脱,奇怪的是连大嫂也不急着劝,反而对娘说,大哥现在还年轻,再历练几年再说。”
杜若锦大刺刺得坐在椅子上,自信得分析:“那是因为,高笔锋利用高家铺子做掩护,自己暗地里经营着生意,而大少奶奶当家,势必也帮着做假账遮掩。我之所以敢这么说,就是摸准了人的心理,只有当一个人的财富多到令自己满足的时候,他才不去当官,当官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捞钱?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你大哥目前的财富不会亚于高家所有的财富。”
高墨言不可置信得看着杜若锦,说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两年多不肯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挑拨诬陷?”
杜若锦挥手,不在意道:“随你怎么说,反正高家的事与我无关。你可以不信,等到有一天高家被蛀空的时候,后悔也晚了。”
高墨言神情不悦,忿忿出了墨言堂。
杜若锦与绿意坐在一处闲话,问道:“绿意,你原来说高老太爷最疼的孙儿就是三少爷,可是他生性浪荡,怎么就讨了老太爷的欢心呢?”
绿意想了半天,说道:“别说二少奶奶您奇怪,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都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三少爷说起来也很奇怪,有时出门一个月半个月不定,有时就整天往戏园子怡红楼跑,不过,他从来不招惹家里的丫鬟们,对下人也很客气。”
到了下午,高府传出来消息,顾大夫的医术真是高明,二少奶奶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绿意将这消息带回墨言堂,笑道:“二少奶奶,以后您在人前,就可以说话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杜若锦躺在床上不做声,绿意问道:“二少奶奶,这么好的消息,您不开心吗?”
“有什么好开心的?能听能说,别人自然就多了防备,而且像大夫人那样,以后再骂我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跟骂块石头那样没趣了。她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反正我又不是听不见。”
到了晚间,绿意从外面带回来消息,高墨言不在府内,高老太爷让他跟着高笔锋去益州城进货,连夜启程了。
杜若锦陡然觉得有些不妙,可是又说不上为什么来。
果然,次日早上,杜若锦带着绿意去给大夫人请安的时候,下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看她走远了,还在背后指指点点得说着,或许是同情,或是鄙弃,不一。
杜若锦穿过回廊,快到大夫人的院子时,看见高纸渲懒洋洋得靠在葡萄架下,似是在专程等她,杜若锦怔了怔,正想装作看不见走过去。
高纸渲将她拦下来,说道:“你知道二哥为什么会跟大哥出门进货吗?”
杜若锦不以为然得说道:“难不成是想支开他,然后整治我?”
“你倒是聪明,你现在如果求我,说几句软话,我就帮你,不会让你吃苦头。”高纸渲半是威胁,半是诱哄。
杜若锦冷哼了一声:“少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什么?她们有手段尽管使出来,我还不信,她们就明目张胆把我这高家二少奶奶活生生打死?”
杜若锦说完随即离开,高纸渲在后面,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杜若锦走进了大夫人的房中,看见二夫人、大少奶奶柳氏都在,杜若锦一一请了安行了礼,未等落座,就听见大夫人轻“咳”了几声,看了看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撇了撇嘴,知道这是大夫人让自己唱白脸呢,不情不愿得说道:“二弟妹呀,咱们高家一向秉承祖训,家和万事兴。二弟既然娶了妾,阮真也就是咱们高家的人,你心胸放宽些,好歹容下她。”
杜若锦大刺刺得坐下来,对着大少奶奶笑道:“大嫂说的是,可是弟妹也觉得很奇怪。弟妹这心胸狭小之人,偏偏允了二少爷娶妾。大嫂这般心胸宽广的人,大哥偏偏就守着大嫂一个人,真是痴情哟。”
大少奶奶一怔,被杜若锦得冷嘲热讽刺得心里难受,指着杜若锦,说:“你……”
大夫人看大少奶奶徒劳无功,出言说道:“这高家自有高家的规矩,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就算是老爷当年娶二夫人进门的时候,你问她,我可为难过她一分?什么不是好吃好穿送过去?”
二夫人听话音就知道,一定会扯到自己头上,早已作出不耐烦的模样,口里却勉强应道:“是,大夫人说的极是。”
大夫人见二夫人肯服软就行,哪里还不需要理会她的回答勉强不勉强,继续说道:“提起这事来,静容,我也要说上你几句。你跟大少爷成亲好几年了,肚里一直不见动静,早该给大少爷娶门妾室了。家里有相貌好看的丫头,他相中哪个收了也行,实在看不上,就从外面买个回来。这男人哟,单靠一个女人怎么看得住,心野了就整天往外面跑,还是找个能让他恋住的人才好。”
这下大少奶奶的脸也不好看了,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回道:“是,娘说的是,儿媳也没少劝他,可是他总是说生意上忙,顾不上这些,等儿媳回头再劝劝他。”
“这阮真刚进了门就气得跑回了娘家。她的姨表姐是锦亲王的侧妃,将她接到了锦亲王府,锦亲王听了后,很是生气,怪咱们高家欺侮阮真。我想来想去,谁出面也不合适,还是要你这正室去,将阮真给接回来,顺便到锦亲王府陪个不是。”
杜若锦倒吸一口凉气,说来说去,竟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杜若锦打量着大夫人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古色古香,看得出有几件物什都是值钱货,杜若锦走到古董架前,随手捡起一件瓷器,拿在手里慢慢把玩着,大夫人脸上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
杜若锦一边把玩着瓷器,一边看向大夫人,说道:“娘,您真的要让儿媳去王府接阮真回来吗?”
大夫人唯恐杜若锦的手有个闪失,不敢将话说重了,劝道:“你先将我的雨花瓷放下,咱们再说,凡事都有个商量嘛。”
杜若锦心里偷笑,将瓷器放回了古董架,大夫人明显松了口气,语气也硬了起来,说道:“别管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锦亲王府你是去定了。不把阮真接回来,你这高家二少奶奶也不用再做下去了。”
杜若锦笑道:“既如此也好说,我走就是了。”
大少奶奶指着杜若锦,不可置信得说道:“娘,你听听,这是她该说的话吗?亏着高家这两年待她不薄,看样子她早已萌生去意,想离开高家也不是一两天了。”
大夫人脸上挂不住,想施威吓住杜若锦,没想到杜若锦完全不为所动,马上喝道:“好,我就不信没有办法制住你。来人,将绿意给我捆起来”。
马上就有几个老妈子走进房里,领头是张妈,她抓着绿意的头发就把她按到地,几个人将绿意捆得结结实实。
“住手,绿意犯了什么错?”
“绿意没有犯错,可是如果她的主子不顾及她的性命,那就是她侍候不力的错了。”
“你威胁我?”杜若锦拧眉问道。
“不是威胁你,是命令你,不过你非要说是威胁,也随你,反正今天你只要不去锦亲王府,我就让人把绿意活活打死。”大夫人板着脸,口舌硬气,看得出是动了肝火。
大少奶奶幸灾乐祸得笑道:“弟妹,依我说,还是听娘的话,去锦亲王府陪个不是吧,王府虽然门第高寒,只要你诚心,别管下跪还是开一面的。”
杜若锦看向绿意,绿意被人捆得结结实实的,嘴也被人用帕子堵上了,吱吱唔唔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不停地流泪。
杜若锦冷笑道:“你们这样逼我,我这么容易答应了,好像是怕了你们不成?”
二夫人不冷不淡得说道::“大夫人,我早就说过,不过就是死一个丫头而已,她不会放在心上的,照我说,别管她去不去,先将绿意打死再说,二少奶奶到今天这步,说不定就是这贱婢挑唆的。”
大夫人有些犹疑,面色不定,禁不住大少奶奶在一旁煽风点火,终于下了令,喝道:“将这贱婢拖下去先打死再说。”
张妈马上揪着绿意的头发就往屋外拖,杜若锦这才急了,知道她们并不是单单威吓自己这么简单,还是动了杀机。
“慢着,要我去不是不可能,只是你们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你们执意如此,等二少爷回来了,他也不会将这事轻易放过去,好歹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杜若锦说这话也算是破釜沉舟,她知道大夫人虽然不会要了自己的命,可是她如果处死了绿意,自己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本来,我是可以不跟你讲条件的,但是,你既然还是高家的二少奶奶,我也不会做出对你赶尽杀绝的事,你要我们答应什么条件,你快点说。”大夫人沉住气,也拿出高家大夫人的气势来。
杜若锦一字一句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不管我在锦亲王府,受到多少屈辱,我都答应将阮真带回。但是,你们也要给我保证,让高墨言,高家二少爷,给我写一纸休书。”
杜若锦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谁也不曾想到,她的条件竟是要一封休书。难道她不知,女人最大的羞辱就是丈夫的休书吗?多少女人在看到休书时,宁愿一死了之,也要保全名声,她,高家的二少奶奶,可是疯了吗?
大少奶奶看大夫人若有所思的模样,急道:“娘,依儿媳看,就答应弟妹吧。”
二夫人也在大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大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些松动,说道:“好,我答应你,让墨言给你写一封休书。不过,我要提醒你……”
杜若锦心里冷笑,当即说道:“无妨,我意已决。”
大夫人喊道:“来人,拿纸笔来,让二少奶奶立下字据。”
纸笔拿来后,大少奶奶写下字据的内容,让杜若锦签名,杜若锦看大少奶奶字迹娟秀,可惜了,人却歹毒得很。杜若锦毫不犹豫得在字据上签下名字,字迹龙飞凤舞。
杜若锦要去锦亲王府的消息,瞬间传遍了高家上下,也在顷刻间传遍了整个锦州城。谁都想看看,这位自幼隐疾,却在夫君娶妾之日能突然开口说话的女人。
有人说,她是嫉恨,妒火攻心,烧的七窍通了。
有人说,她是眷恋,深爱夫君,情之所钟。
杜若锦出了高府大门,看见周围都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杜若锦轻纱遮面,迅速将倩影掩进了软轿之中,老百姓都是唏嘘之声,有些不甘心的,就跟着一起去了王府门前。
杜若锦下了软轿,径直走进了锦亲王府,王府总管张贵说,请高家二少奶奶在偏厅等王爷召见。
杜若锦是存心要折腾出事来,并不随着张贵去偏厅,而是顺着院子直直前去,走到了正厅之中,大刺刺得坐在椅子上。
张贵翻个白眼,怪杜若锦有些不识抬举。杜若锦不理会他,左右打量着王府的摆设自得其乐。张贵有些急了,王爷要他带杜若锦去偏厅,杜若锦现在却在正厅坐着,王爷如果发了火,那可是他办事不力呀。张贵跌下脸来,半是威吓半是哀求,杜若锦不为所动。
张贵在锦亲王府做总管这些年,还从未碰到这样的女子,简直,简直就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恬,恬不知耻……
杜若锦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王爷依旧不见踪影。杜若锦知道王爷这是故意整治自己,随即闭目养神,坐在那里就跟老僧入定了一样,动也不动。
突然觉得鼻尖有些痒痒的,睁开眼一看,有个毛茸茸的小虫子就在鼻尖上晃悠来晃悠去,杜若锦大声惊叫,马上跳开身子。听见一阵童声“咯咯”在笑,原来竟是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稚气不减,眼神中全是捉弄后的笑意。
男孩忍住笑,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努力作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来,问道:“你就是高家二少奶奶?”
杜若锦一头雾水,答道:“正是。”
男孩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听说你上不侍候公婆,下虐待仆从,还容不下你夫君的妾室,可有此事?”
如若不是他的声音还是稚嫩,杜若锦可真要被他吓了一跳,说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小小年纪就不辩青红皂白就乱讲话,长大了如何了得?”
张贵在旁边“咳”了几声,杜若锦看向他,他正拼命对自己使眼色。
杜若锦恍然大悟般,指着被杜若锦教训得有些恼羞成怒,兀自做出一本正经模样的男孩,大声惊呼道:“你不会就是锦亲王吧?”
杜若锦围着这个,刚到自己肩膀高的小男孩转了几圈,男孩被杜若锦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羞恼不已,喝道:“大胆民妇,竟然如此无礼。”
杜若锦上前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恩,不错嘛,人虽然小,也很有王爷的做派嘛。”
男孩看镇不住杜若锦,跺着脚急道:“你,你,你给我跪下,我要打你手板子。”
杜若锦作惊讶状:“那可不行,跪久了下肢血液不通,对身体不好。手更是不能打了,我这双巧手,可是会做好多些玩意哟。”
杜若锦冲他眨眨眼睛,他果然有些上钩,问道:“你都会做些什么玩意?”
“你玩过风筝吗?”
男孩迷茫得摇摇头,杜若锦大声喊道:“风筝,天上飞的风筝,你没有玩过?“杜若锦手脚忙乱的比划着,男孩还是摇头。
杜若锦心叹,这是什么世道呀?八岁王爷有侧妃,却连风筝都没见过?杜若锦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可是风筝不是历史很悠久了吗?在现代,三岁孩童识纸鸢。
男孩对风筝有些好奇,拉着杜若锦问东问西,杜若锦心里得意,俯下身子,对男孩谆谆诱导道:“不如这样?我给你做风筝?你让阮真跟我回高家?如何?”
正在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一声低哼,男孩马上闻声色变,脸上现出几丝惶恐,一声不吭嗖的跑开了,速度之快令杜若锦吃惊。
杜若锦还在好奇这个莫名其妙的锦亲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的时候,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头抹紫玉,一身紫袍,威严而冷漠,他的身边伴着一个娇媚的女子,正拿眼死死盯着自己,俱是敌意。
张贵走上前来,说道:“王爷,奴才该死,奴才本是奉命请二少奶奶去偏厅,可是她却执意来正厅……”
杜若锦又是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这才是锦亲王?
锦亲王走到主位上坐下,身旁的女子紧忙奉上茶,娇滴滴得说道:“王爷,请用茶。”
锦亲王一挥手,那女子只要悻悻得将茶盏放下,挨在锦亲王身边站着,并不敢坐。
反而是杜若锦一直大刺刺得坐在椅子上,因为惊讶,连行礼也忘记了。
“大胆,见了王爷也不下跪。”那娇弱女子对着王爷说话娇滴滴的,对杜若锦说话可是用足了劲,几乎要震得杜若锦耳朵嗡嗡作响。
杜若锦站起身来,福了一礼,恭敬说道:“民妇见过王爷。”她始终没有跪下。
她本想,王爷一定会气急败坏,可是锦亲王一直闲闲淡淡,面上阴郁之色稍减,也不难为她,问道:“本王要你在偏厅,你为什么执意来这正厅?”
杜若锦早已想好了措辞,答道:“民妇虽然是一介小民,可是行的端做得正,又是正室,自当可以出入正厅,那些偏厅也只有那些……”
杜若锦的话,明显是影射阮真和锦亲王的侧妃,锦亲王身边的女子脸上挂不住,指着杜若锦就喊道:“王爷,你看,你看着刁妇,妾身姨妹就没有说错,可气的是真儿哭得死去活来,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傲慢无礼。王爷,你要为我们做主呀。她欺侮真儿,就是不给妾身面子,不给妾身面子就是王爷面子。”
杜若锦掩嘴轻笑,锦王爷的侧妃不亏为阮真的姨姐,果然撒娇耍赖的功夫更胜一筹,说道:“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王爷面子,不给王爷面子就是不给皇上面子呢?或者你大可以直接说,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皇上面子。这样岂不是更能唬人?”
锦亲王的侧妃名为温依绣,她进门是在锦王妃去世之后,王爷身边除了她,现并没有娶别的女人进门,正妃的位置也一直空着,温依绣自认为她离正妃的位置,只是一步之遥,只等哪天王爷一高兴就将自己给抬上名分去,所以她在锦亲王府一向骄横惯了,也只有在王爷面前收敛一点。
眼下王爷不为自己的话所动,还被这个可恶的女人嘲笑,当下忍不住喝道:“贱人,你还敢笑?不把你拖出去打死,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温依绣正想唤人进来拿下杜若锦,抬眼看见锦亲王正看着自己,目光冷郁而犀利,当下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锦亲王又将目光落在了杜若锦身上,问道:“你难道就不怕本王惩罚你?”
杜若锦坦然一笑,说道:“整个锦州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门口等着看呢。看王爷要如何处置我这高家二少奶奶。王爷难道要不顾及身份吗?”
“你恶名远扬,本王就是处死你,也是依从民意,他们只会拍手称快,难道还会指责本王不成?”
杜若锦冷然一笑,又重新坐了下去,说道:“你口中的恶名远扬,恐怕只是你枕边人的嘴里的话吧?请问,当你想处置民妇时,就算不升堂提审,也要找人去调查事实吧?只是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的话,如何就能作为定罪的呈堂证供?如果冤了民妇,民妇又去哪里上诉呢?即便找到了地方,又有谁敢受理王爷的案子呢?”
若锦的话虽然有理,可是在这古今混用的话语之下,自己也觉得有些怪异。果然,杜若锦看到,锦亲王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惊,似是喜,似是忧,似是虑,端的是令人疑惑不解。
锦亲王目光深不可测,头上莹莹紫玉,映得杜若锦坐立不安。
锦亲王轻舒一口气,似是试探得问道:“听说,你是自小隐疾,又聋又哑?可是突然有一天就开口说话了?”
杜若锦一直是理直气壮得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令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问题上第一次有了些迟疑,慢慢答道:“是的。”
锦亲王不着痕迹地抿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温依绣说道:“去给你的姨妹说,要她马上回高家。”
温依绣不可置信得看着锦亲王,直到锦亲王的脸色再度阴郁下来,才悻悻得应了下来,临走又不甘得瞪了杜若锦几眼。
不光温依绣惊诧,就算杜若锦自己也是惊讶不已,她此行是为了救绿意性命,早已是豁了出去的势头,否则也不会这么肆意言语,可是,可是这个锦亲王会不会太善解人意了,丝毫都没有难为自己,就将人交给自己带回高家?
或许是看的出杜若锦眼中的疑惑,锦亲王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意味深长得说道:“你突然开口说话,也算是一番奇遇,而本王对待有奇遇的人,一向是特别礼遇。”
杜若锦茫然点点头,就看见温依绣带着阮真走了进来,阮真“嘤嘤”哭着,似是十分委屈,低低哀求道:“王爷……”
杜若锦笑道:“王爷,恐怕难如你所愿,看来我夫君的小妾,宁愿留在王府做一名丫鬟,也不愿意回家做半个主子了?”
温依绣脸上也不好看,阮真面色涨红,急道:“你,你不要乱说……”
“你难道没有说过此话?”杜若锦咄咄逼人,她意思很明确,离间温依绣和阮真,当温依绣知道,自己姨妹存了争宠之心,自然会疏远她,也不会再为她出头。
果然,阮真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温依绣黑着脸说道:“真妹,既然嫁入了高家,就应该守妇人的本分,从此后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阮真看失去了依仗,凭她自然不敢在锦亲王府哭闹生事,只好有些挫败得站在杜若锦身边,看样子像是服了软,